魯 揚
父親離開我們快要兩年了。隨著歲月的流逝,思念之情就像一根繩索纏繞在我的心頭,越來越緊。
思念父親那雙溫暖的手,思念父親那慈祥的臉。
聽哥說,父親是在熟睡中離去的。清晨起來,哥幫他洗臉、刷牙、刮胡子、還要理發(fā)。自從父親身體不太靈便的幾年來,這是經(jīng)常有的事,我們也都習(xí)以為常了。哥也不太明白這是父親大去前的反常狀態(tài)。洗漱后父親又想睡,哥扶著他躺下就睡著了,且睡得很香,還有微微的鼾聲。隨后,哥就找來醫(yī)生檢查,心肺也都正常,醫(yī)生建議吸氧,有利于呼吸,于是哥又去了醫(yī)院取氧,就在哥出去的并不長時間里,父親便與世長辭了。
其實父親是知道他要走了,但身邊只有哥和姐,他知道哥膽子小,怕嚇著他們,就沒有說出來,只是眼角掛著淚珠。于是,在熟睡中父親沒有留下一句話就悄悄地坦然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那個他經(jīng)營守護了一輩子的清貧之家。
父親在元月的一個雪天離開我們,走完了他整整八十四個春秋的人生歲月。在這漫長的歲月里,父親經(jīng)歷了太多的坎坷與苦難,每一次不幸的遭遇都像一把帶血的刀,在父親那孤寂頑強的心里刻下深深的傷痕。
父樣對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每一件往事都記憶猶新,那么多人的音容笑貌,尤其是一個個生死共赴的戰(zhàn)友,那么多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是那么清楚,就象昨天發(fā)生的一樣。然而對真正是昨天的事情卻很快忘卻,再也無力記住了。
我常常驚嘆父親的記憶,也試圖能更多地理解父親對苦難歲月的那份留戀和回味。
父親是十三歲參加紅軍的,跟隨陜北紅軍參加了許多戰(zhàn)斗,最大的一場惡戰(zhàn)是攻打甘泉縣城。那一次戰(zhàn)役后,父親被劉志丹安排回家照看家務(wù)。因為那時我們家已先后有九人為革命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家中全剩一群孤兒寡母了。父親那時只有十六歲。聽父親說,劉志丹勸他回家時曾對他說:“我不能再讓你去冒這個險了,我要給你們老謝家留條根啊!不然,我就對不起死去的老謝了!”
父親是從革命戰(zhàn)火中走出來的,但他從來未向組織伸手要過什么,倒是時常懷念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一個個都是鮮活的年輕的生命,他們?yōu)楦锩I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未吃過一頓像樣的飽飯,未享受過一天的幸福。而他自己能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幸福。也正因如此,父親教育我們,也最反對我們的就是鋪張浪費與官僚作風(fēng),他要我們時常想著那些為了今天而死去的年輕的生命。然而,現(xiàn)實又是那樣無情地刺激著父親的心,令他痛惜。
父親是個大孝子,為此,父親將好幾次走入公門的機會都向組織上謝絕了。奶奶生育了六個兒子,然而未等革命勝利,就只剩下父親一個,奶奶傷透了心,流干了淚,再也不讓父親離開她半步。父親也深深理解奶奶的不易。他和奶奶相依為命。他們曾怎樣眼睜睜地送走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親人啊。他不愿自己讓奶奶再一次受到傷害。
解放前黨中央派父親與其他幾位烈士子女去前蘇聯(lián)留學(xué)深造,奶奶說什么也舍不得父親離開中國,父親放棄了這一生難得的機會。一九五三年,省上決定調(diào)父親到省政協(xié)任職,調(diào)令已發(fā),車都開到家門口就要搬家卻被奶奶拒絕了。父親最后順從了奶奶,沒有到職,永遠守在奶奶身邊,再沒有離開過奶奶一步。但后來父親說起這些事時,總是那樣坦然,那樣平靜,因為他沒有讓奶奶再次流淚,傷心和擔(dān)驚受怕!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夜間,父親由一個革命后代變成了反革命子弟,被揪了出來,整天戴著紙帽游街,上臺子,挨批斗,差一點也送了命。這再一次深深傷害了父親那份孤苦的心靈。后來,文革風(fēng)暴漸息,父親方才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直到他離休再也沒有變動過。
父親一生淡泊名利,但卻酷愛知識,酷愛人才。
父親的記憶非常好,是個聰敏好學(xué)之人,只可惜只上過幾個月的私塾。為了躲避國民黨的一次次進犯,全家在一次撤離中父親與家人走散,從此在蟠龍川隱姓埋名,一邊幫人打小工,一邊尋找親人。一年以后謝子長派人找到了父親,于是,父親就跟隨謝子長當(dāng)上了“紅小鬼”。和父親談話,說得最多的話題便是誰家的窮娃考上了大學(xué),誰家的孩子考上了研究生,誰家的孩子又要出國深造。這每一句話無不流露出父親對知識的渴望,對有才華人的愛惜和羨慕,也無不時時鞭策著我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勤奮學(xué)習(xí),踏實工作,默默奉獻。
父親走了,走得那么匆忙,那么悄然,沒有帶起一粒塵埃,沒有掀起一片風(fēng)。
父親走了,再也聽不到他對我們的鼓勵教導(dǎo)了,只是在懷念中,他那慈愛的目光,他那溫暖寬大的手掌,依然在深情地?fù)嵛恐覀?,也撫慰著茫茫歲月背后那些令他一生魂牽夢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