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聶衛(wèi)平和我

2004-12-23 08:56沈君山
讀書文摘 2004年3期
關(guān)鍵詞:聶衛(wèi)平橋牌擂臺賽

作者簡介:沈君山,浙江余姚人,臺灣大學物理系畢業(yè)后赴美,獲馬里蘭大學物理博士,先后在普林斯頓大學、太空總署、普度大學研究及任教,受保釣運動影響,辭去美國大學終生教職返臺,先后任臺灣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校長等職。著有《尋津集——從革新保臺到一國兩治》等。

在中國的圍棋發(fā)展史上,聶衛(wèi)平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人物。圍棋是世界上現(xiàn)存斗智競技中歷史最悠久的,源起于我國,隋唐之際傳入日韓,在相當于明朝中葉的安土桃山時代,日本的圍棋開始制度化,產(chǎn)生了四大家,互相競爭。明治維新,棋亦隨之進入現(xiàn)代化,成立棋院,推動新聞棋賽,成為一職業(yè)性的競技。反觀我國,從清末以至民國,圍棋一直是依附于商賈之間的休閑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期,尚無力及此,中日雙方的棋力,乃漸拉遠。在這一段期間,吳清源和林海峰等華裔棋士相繼揚威東瀛,他們的成就,是華人的驕傲,在藝術(shù)境界上也為圍棋放一異彩,但畢竟是從日本的圍棋制度和在日本的環(huán)境中孕育而成。聶衛(wèi)平是第一個完全由中國“本土”培育出來,而在較長時期的比賽中連續(xù)地擊敗了日本最強棋士的第一人。圍棋是兩個棋士個人間的斗智,但作為職業(yè)性的競技,卻也反映出整個社會的時代背景。一般說來,西方文化較以個人為本位,而東方文化則較以群體為本位。從明治維新福田諭吉提倡“脫亞入歐”起,日本就在各方面西化,戰(zhàn)后更是完全接受以個人競爭為主體的資本主義。職業(yè)棋士比賽的勝負直接影響到他們的收入和生活,而且在九十年代以前,日本所有的大比賽都是國內(nèi)比賽,所以棋士參與比賽,都是從個人利益的立場出發(fā)。中日圍棋交流剛開始的時候,因為雙方棋力有一段距離,日本是以“指導”的心理來對待中國的。中國方面的心情不同,那時中國“文革”剛剛結(jié)束,對外開放才將開始,國際的比賽,例如乒乓、排球等都洋溢著強烈的愛國主義的色彩,每次獲勝有著中國人“終于站起來了”的象征。

這個時候,中日圍棋擂臺賽應運而生。在自傳里,聶君自認他的棋力在七十年代末已達到巔峰,但真正更上一個臺階,還是在八十年代后期的擂臺賽。可以說擂臺賽造就了英雄式的聶衛(wèi)平,聶衛(wèi)平也造就了英雄式的擂臺賽。嚴格地說,擂臺賽不能算是真正兩軍對決的比賽。因為譬如十人比賽,一隊九人皆弱,一人特強,這特強的一人就可把比賽贏下來,但并不代表輸?shù)囊魂牼蛯嵙Σ?。然就刺激性、緊張性而言,擂臺賽遠勝其他方式的比賽,尤其當時的中日對抗,以平均實力而言,日本毫無疑問尚勝一籌,聶衛(wèi)平把守最后一關(guān),有如在懸崖上持劍對決,雖然只是一個人,背后卻擔負了十億中國人民加三千萬海外華裔的期望,憑其韌性、氣勢,連勝三屆十一場,海內(nèi)外華人,無論知不知棋,都為每一場的勝負懸起了心,使得圍棋這項原屬個人游戲的競技,一下成為家喻戶曉的比賽。再加上聶君學棋的過程,充滿了戲劇性,與日本棋士正成對比,日本的職業(yè)棋士都是從小進入棋院,穩(wěn)定成長,是制式化的“產(chǎn)品”。聶衛(wèi)平卻是在極端混亂的“文革”期間,左沖右突地冒出來。用武俠小說做比,小林、武宮等日本一流棋士,就像少林寺的和尚,一個個從小出家,吃素練武,最后通過了十八羅漢銅人陣的考驗,才算學成出師。聶衛(wèi)平則是一位野武士,在荒山大澤中自行磨煉而出。當聶衛(wèi)平在擂臺賽上與這些棋藝屬于“名門正宗”的頂尖高手對決,而把他們一個個掃下懸崖,其懸疑性、戲劇性,即使小說里想象出來的最精彩情節(jié),亦不能過之。

當時在海外,對于聶君學棋的經(jīng)過有各種傳說,其中之一是當聶君下放到北大荒的山河農(nóng)場時,因為沒人下棋,就自己跟自己下,左腦擇黑,右腦擇白,左右互搏,后來與日本高手對抗,若一對一,只想自己該怎么下,原無必勝之道,但他既養(yǎng)成了左右互搏的本領(lǐng),一路想下去,就成了兩個聶衛(wèi)平互相商量著來下,正像金庸筆下的周伯通,那對手就吃不消了。這個故事雖是傳說,也有幾分真實性,因為照自傳《圍棋人生》看來,他在山河農(nóng)場要走幾百里才能和高手下一盤棋,晚上看著屋頂自己想棋,肯定是必有的事。專業(yè)棋士落子,為了考慮周詳,常常有意想不到秘方,像已去世的日本前輩棋士木谷實,當年號稱“鬼童”,與吳清源先生齊名。但他下棋極慢極慢,有時候很明顯的一手棋,也要想上兩個小時,因此當時每盤棋十幾個小時的時限,他總不夠用,不到中盤,就讀秒了(所謂讀秒,就是每步棋必須在一分鐘內(nèi)落子)。吳清源先生問他為何如此,木谷告訴吳先生,他想棋和別人不同,先從最不可能的一手想起,這一手不行了,再想其次不可能的一手,如此過濾到最后,自然產(chǎn)生最好的一手。這種過濾式的想法固然不會有漏著,但有個前提,必須精力和時間都無限才行。所以木谷每盤棋都要讀秒,讀秒了,只有憑直覺落子,這套過濾式的想法,當然不能用了,但正因為每盤棋都要臨此苦境,經(jīng)驗多了,木谷下讀秒棋的本領(lǐng),也是天下無雙。一九六二年我從美國回臺灣,經(jīng)過東京,因為木谷先生的女兒禮子訪問美國時,曾和她下棋并招待,木谷先生特地請我到著名的木谷道場,去吃日式烤牛肉,我曾以此故事相詢,木谷先生聽說這是吳先生講的(后來吳先生還寫入他的書里),哈哈大笑,用日本話說了一大串,據(jù)翻譯說,是講他早年與吳先生研究新布局的事,似乎也沒有否認。當年木谷道場一大群小孩,擁來擁去,吃烤牛肉時,就在門口探頭探腦,被木谷夫人吆喝趕走。吃完牛肉,照例以棋招待,就叫了一位六七歲的小孩來和我下棋。木谷給他介紹,說我是美國“本因坊”。當時沒有電視更談不上網(wǎng)絡,“美國”一詞在小孩心目中,可能是一個遙遠而偉大的象征,他眼睛咕嚕咕嚕地轉(zhuǎn)了兩下,鞠了一個大躬,就在下首坐了下來,木谷先生要我讓小孩三子,當時的我,讓一般所謂神童小孩三四子也是平常的事,不過翻譯先生在后面叫我小心,這位小孩剛剛從韓國來,授五子贏了坂田榮男,似乎也贏了林海峰,這令我頓生警惕。這盤棋一上來,因為妖刀定式的鬼手,小孩不察,死了一大塊。他的人緣似乎不太好,圍在后面看的比他大幾歲的一群少年,幸災樂禍地有的做鬼臉,有的還嘰嘰喳喳,被木谷先生瞪了一眼,才沒有了聲音。這小孩雖死了一塊棋,卻一點也不放棄,還是撐著走,慢慢地有些挽回,但不小心,后來又死了一塊,木谷先生叱責著要他投子認輸,但小孩噙著淚,咬緊牙,硬是不肯,還是要下,這在日本傳統(tǒng)規(guī)矩里,可能是對上手的不敬。木谷生了氣,大喝一聲,小孩扁著嘴還是硬下了一子,然后哇地大哭起來,后來是木谷夫人進來,把他帶走,那一伙少年小孩狐假虎威指指點點地罵著這小孩,一窩蜂地走了。

這個下棋的小孩,就是后來直到今天也還在稱霸日本棋壇的趙治勛。大竹、加藤、武宮、小林等和聶衛(wèi)平作殊死戰(zhàn),先后曾在棋壇各領(lǐng)一段風騷的棋士,一定也夾雜在這群嘰嘰喳喳的少年小孩中吧。

三十七年過去,斯情斯景猶如目前。當然業(yè)余棋士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贏的棋記得特別清楚,輸?shù)钠搴芸炀屯浟?,不過,這是千真萬確的一段經(jīng)歷,在日本雜志上也曾有報道,授三子能把趙治勛殺得哭,恐怕也是一份機緣吧!

言歸正傳,聶衛(wèi)平在第一、二屆擂臺賽中的表現(xiàn),如有神助,建立了歷史性的功績,但也是歷史性的機緣。日本的棋士以圍棋為國粹,棋力高他國一籌,先驕后餒;而中國方面,經(jīng)過傳媒宣傳,可以說集舉國之期望,看棋士們備戰(zhàn)的過程就知道,不只是聶衛(wèi)平、馬曉春等個人的事,還存在著中華民族對抗大和民族、社會主義的群體性對抗著資本主義的個體性等等各式各樣棋盤外的象征,上綱上線,都投射在既單純又神秘卻確確實實是黑白分明的棋盤上。而最后是中國人贏了。

這樣,聶衛(wèi)平成了英雄,他豪邁爽朗的個性,也正適于扮演英雄。但是在現(xiàn)實社會里,英雄是不好做的。有一段時間,哪兒都找他去,領(lǐng)導找他,群眾也找他,聚會的時候,上千上萬的人圍著他,他傻乎乎地笑,人家說他和熊貓一樣是國寶,也真像。

那個時候,我和聶衛(wèi)平已經(jīng)是很知音的橋牌伙伴,有一次我私下問他:“你的棋怎樣?會不會退?這是你的根呀!”他苦笑著回答:“退倒不會退,可也不會進,我沒辦法呀!”

這話從自信極強的聶衛(wèi)平口中說出來,就表示單從精力一點來說,棋的整體力量已經(jīng)在走下坡了。記得大概是十年前吧,我曾寫了封信給主辦擂臺賽的郝克強先生,說聶衛(wèi)平的個性和棋風,就像大漠英雄,他對外比賽能不斷創(chuàng)造奇跡,主要也是靠他那股大漠英雄的氣概,但現(xiàn)在在京城的浮華世界被燈紅酒綠地捧,棋力非退不可,“自古英雄怕進城,你們要注意保護他哦”。后來在“應氏杯”的決賽中,此言不幸而言中。

我和聶衛(wèi)平相識于棋而結(jié)緣于橋牌,橋牌是聶衛(wèi)平的業(yè)余嗜好,而且不只是一般的嗜好。我還沒有見過一位業(yè)余橋牌手,像他這樣的喜好和投入。關(guān)于這點,略識聶君的人,大概都同意,對此有意見的,也頗有其人。我的看法,像聶衛(wèi)平這樣一位喜歡競爭而且勝負心特強的人,橋牌——這于他是“勝固可吹,敗亦可諉”的業(yè)余嗜好,對調(diào)劑身心是有正面作用的,只不過他的個性,豪邁勝于謹細,有時候?qū)ψ约阂卜趴v些,別人怎么說也不大在乎,當然閑話就特別多了。

衛(wèi)平和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九八三年香港金庸先生的宴席上。金庸、衛(wèi)平和我都是因棋結(jié)交,金庸有一段時期極迷圍棋,他有特殊的癖好,都是拜高手為師。歷史上徒弟段數(shù)最多的,大家公認是木谷實,總共超過二百段。和木谷實相比,世界上師父段數(shù)最多的,現(xiàn)在肯定是金庸。我?guī)退闼阌幸话俣我陨希〗鹩怪写顺删?,是因為他完全不守武林中入門以后從一而終的行規(guī)。不分門派不分輩分,只要藝高,他就要拜為師父,而且學不學得到本領(lǐng)不論,拜師的儀式卻一點不肯馬虎,往往堅持要行跪叩的大禮。有一次,他要拜王立誠為師,林海峰和我都被請去做觀禮的嘉賓,那時他已拜了吳清源、林海峰為師。王是林的弟子,林又是吳的弟子,論年紀王也不到金庸的一半,金十分誠意地要拜,王卻怎樣也不敢受,僵了好一陣,最后還是搬了一張?zhí)珟熞蝸?,立誠端坐其上,金庸畢恭畢敬地鞠了三個大躬。海峰雖已是師父,但此時升格為師祖,又受了三鞠躬;立誠出國赴日學藝是經(jīng)過我的手試,所以我亦沾光地受了金庸斜斜一拜。衛(wèi)平的自傳中,說金庸堅持對他要行跪叩拜師之禮,經(jīng)過想亦如此。

衛(wèi)平與我和金庸雖是因棋結(jié)交,當然我們更是金庸武俠小說的忠誠讀者。自傳里聶衛(wèi)平講起他和我交往引用的典故,亦出自金庸的《笑傲江湖》。

這要從一九八六年香港一個叫“地中海杯”的國際橋牌賽說起,這是我和衛(wèi)平第一次正式搭檔參加橋牌賽。那時聶衛(wèi)平在香港已經(jīng)是名人,我在臺灣也有各方面的關(guān)系,而當時兩岸之間尚未開放。單純的橋牌賽,招來好些記者,他們問的問題,當然離不了兩岸與政治。一位記者有點挑釁地問:“臺灣不是把共產(chǎn)黨叫‘共匪嗎?你怎么和聶衛(wèi)平下棋打牌?”我回答:“政治是暫時的,民族、文化是久遠的,我和聶先生都是中國人,圍棋是幾千年的中國文化?!甭櫨谧詡髦姓J為這回答很政治,但這是內(nèi)心誠實的話。假若那時我在政府中任職,也許不會說得那么白,但當時我并沒有擔任公職。后來這些話在臺灣報紙上登出來了,當時也有些傳言(并不完全真實),聶君有些擔心,曾問我和他做朋友有沒有不便,我解釋了一下我在臺灣的情形,說這樣的活動對個人的安全自由不會有什么不便。當然對任公職可能有一些影響,不過時代在變,所謂“不便”也在變。人在世間有政治地位,有社會地位,也有歷史地位。政治地位是暫時的,隨位置而變,得位時高,失位時就消失了;社會地位是長期的,建立起來后,只要束身自愛做你自己,總在那兒,別人奈何不了你;歷史地位則是永遠的,但不是只靠努力可得,更不是人人可得,要靠機緣,就看怎樣把握機會,一過去就沒有了?!岸阏趧?chuàng)造歷史地位的邊緣?!蔽覍πl(wèi)平說。對我們相交,則引用了一個《笑傲江湖》中的故事。講兩個江湖人分屬敵對兩派,但均妙于音律,因樂結(jié)誼,琴簫合奏,共創(chuàng)了笑傲江湖之曲。這個故事后來以悲劇結(jié)局,但此兩人的友情,令人心向往之。我心目中,與衛(wèi)平友誼的關(guān)系,與之頗為近似(當然悲劇結(jié)局除外)。

我們之間背景、專業(yè)都不一樣,甚至個性和對一些事的價值判斷都不盡同,但在橋牌桌上,確實心靈相通。和衛(wèi)平做橋伴是很愉快的,他不是專業(yè)橋手,橋牌的理論不高,但橋牌的智商很高,思路清楚,極少昏招。他與一流橋手對抗的經(jīng)驗不多,但從圍棋征戰(zhàn)養(yǎng)成的killing instinct(殺手直覺),關(guān)鍵時刻白刃一閃,絕不手軟。最特殊的是,自信超強,每次贏了牌,看他真心高興,自吹自擂仿佛君臨天下,其愉悅的心情傳染開來,令人覺得天地皆春。我們做伴打牌的機會平均一年只有一兩次,兩人間完全沒有什么特約叫法,但在牌桌上,他想什么我大致猜得到,而他的判斷,我也大致信得過,所以成績往往出乎意料的好,這種天地皆春的感覺也就常有。最令人懷念的一次,是一九八八年在日本,他已連贏了三屆擂臺賽,那次是參加“富士通杯”,我正好去京都開會,打聽到在棋賽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有一場“高水準”的重要橋牌賽,在衛(wèi)平贏了“富士通杯”初賽的午夜,我通過電話找到了他,臨時決定取消其他約會,去參加這次橋牌賽。到了賽場,才知道這是日本為參加世界奧林匹克橋牌賽辦的選拔賽,我們以客卿身份參賽;聶衛(wèi)平還臨時拉了武宮正樹去做捧場的觀眾,武宮略識橋技,每打完一圈,聶衛(wèi)平就給他夾吹夾評地講一圈。那天我們打牌如有神助,最后得了冠軍,把武宮佩服得不得了,讓聶衛(wèi)平以后一定要教他學好橋牌,聶衛(wèi)平哼哼哈哈地說了幾句日語,似乎是這很不容易的意思。頒獎時我們領(lǐng)了獎品,致謝詞時還開玩笑地問:“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代表貴國去參加奧林匹克了?”把主持人問得直搔頭。賽后林海峰請吃飯,聶衛(wèi)平一人又吹又擂地吃了五客生魚片,把林海峰看得一愣一愣的?;氐搅旨?,他又趕著打國際電話給《人民日報》發(fā)消息,聶衛(wèi)平贏了棋是很少吹牛也從不自我宣傳的,但贏了牌就不一樣了。我為此歡樂氣氛感染,也給臺北的報紙去了電話,結(jié)果第二天兩報都登了我們贏了日本奧林匹克橋牌選拔賽冠軍的新聞。

像這樣愉快的經(jīng)驗,衛(wèi)平和我分享過多次,但我也曾陪他度過他圍棋生涯中最沉重的一夕。這在自傳中他也提到了,就是一九八九年八月第一屆“應氏杯”最后在新加坡的決賽。這個冠軍可得到四十萬美金,為歷史上獎金最高的比賽,是應昌期先生為中國人、尤其是為聶衛(wèi)平舉辦的。而聶君亦不負所期,一路過關(guān)斬將,到新加坡時,決賽的五盤三勝中他已以二比一領(lǐng)先對手,剩下兩盤只要再贏一盤,就可以大功告成。大家都以為他冠軍已經(jīng)到手,不料兩盤皆北。這一失敗,是衛(wèi)平圍棋生涯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也是“應氏杯”和兩岸圍棋交流中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以后影響到許多事。當時我是應昌期圍棋基金會董事長,是“應氏杯”名義上的主辦人,但在大陸舉行的初賽和復賽,因為時任政務委員,無法參加,最后決賽在新加坡舉行時,我已離開公職回到學校教書,可以自由地去了。因此我大為興奮,還組織了一個橋牌隊,包括六十年代一起馳騁世界橋壇的亞洲橋王黃光輝和戴明芳等,前往獅城,準備給衛(wèi)平舉辦一個慶功橋牌賽。棋一輸,牌雖照打,但談不上慶功了。比賽過后,棋士橋友紛紛歸去,最后一晚人都走完了,只有衛(wèi)平的機票訂在次日,他原預備好好地玩一下,這時只有我一人留下陪他,當天晚上我還是和他一起去吃他最喜歡的日本料理,他一口氣吃了兩客生魚片,也談了一些平常都不談的話,但沉沉悶悶的,熱帶的暖風從棕櫚樹頂吹下來,吹得人一身疲乏,兩人都早早就回去睡了。

獅城失利,衛(wèi)平說走錯機場,得了感冒。這次他來獅城,賽前就恍恍惚惚的,說是冤枉跑了趟曼谷,在香港牌也沒打好。這使我想起一九八一年和陳祖德先生的談話。那一年陳君在香港金庸家養(yǎng)病,金庸趁機邀我也去小住幾日。每天清晨和傍晚,陳君和我從太平山山巔的金宅出來,沿著山頂小徑一邊散步,一邊聊天。陳君給我的印象,與其說是一個專業(yè)棋士,不如說是一個知識分子。許多人認為,沒有“文革”,陳君將是中國第一個打倒日本的棋士,但他最美好的弈棋時光,都在“文革”的折磨中消逝了。盡管如此,陳君依舊是一個認真的共產(chǎn)黨員。我們談到社會主義體制,尤其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觀念的社會主義體制下圍棋的發(fā)展。這種結(jié)合,有許多優(yōu)點,包括對棋藝棋士本質(zhì)性的尊敬,棋士個人的生活安定,不依賴棋的輸贏等等。但是,一旦開放,接觸到一切以金錢衡量的國際競爭社會,這種結(jié)合的價值基礎(chǔ),勢必受到?jīng)_擊,其體制運作也勢必要調(diào)整,否則難以持久維持平衡。這次“應氏杯”決賽,多少感覺到這平衡的動搖。

在自傳里,衛(wèi)平對他的婚姻和感情生活,有很坦白的敘述。這是另一個我和衛(wèi)平相交不觸及的領(lǐng)域。但是對孔祥明女土,我有另一番獨立的尊敬。她是第一個中國圍棋的世界冠軍——女子冠軍。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孔祥明在女子圍棋界是無敵的。和衛(wèi)平結(jié)婚后,她放棄了事業(yè)相夫教子。做天才的太太是不容易的,衛(wèi)平是天才,而且是不會照顧自己又相當任性的天才??着肯喾?,最重要的是在棋藝上激勵督促丈夫,衛(wèi)平在擂臺賽的杰出成績,孔祥明是很重要的因素,這在自傳里,衛(wèi)平也承認。大家都知道,孔祥明對橋牌十分反感,我相信她絕對有充分的理由如此。我和衛(wèi)平做橋伴七八年,衛(wèi)平的朋友和中國棋院的棋士,大半都認識而且熟識,但衛(wèi)平從未給我介紹,而我也從未見過他這位應算是圍棋同好的妻子?!皯媳睕Q賽最后一局失利之后,我在旅館房間里忽然接到衛(wèi)平的電話,聲音低沉,要我到他房間里一下,我去了,氣氛實在不好。這盤棋對他們太重要了,我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下,第一次和孔女士見面,他們也許要我緩和一下氣氛,但安慰的話似乎也多余了。

一九九二年冬我到北京,離京前夕的晚宴上,棋院的朋友告訴我聶衛(wèi)平和孔祥明分手了,剛剛辦完手續(xù)。我忽然興起非得去看孔祥明一下的念頭。時間已經(jīng)很晚,孔的住處離宴會場合又很遠,難得王汝南和羅建文兩位棋友幫忙張羅到一部大概是吉普、也可能是貨車的高高的車子,他們兩位陪著我,一路顛著,走了四五十分鐘,好像還走錯了路,最后到一座體育館外面,孔女士已經(jīng)聞訊在等著。北京的冬夜本來就冷,那天又是特別冷,我們就在體育館屋檐下,在刺骨的北風里談了十幾分鐘話。我大致是說,我是以一個臺灣棋友,而不只是衛(wèi)平的朋友,向她致尊敬之意。因為她替中國人爭得第一個世界冠軍,也因為她幫助造就了另一個偉大的棋士。這些成就是她自己的,而這份尊敬也是對她個人的,不因其他關(guān)系的改變而改變。她當然是謙虛了一番。我因為第二天就走,帶來的禮品已經(jīng)送完,便臨時湊合著送了她一瓶“金門高梁”和一本蔣夢麟的《西潮》?!案吡弧痹瓉硪呀?jīng)送給王汝南,再要回來;《西潮》則是帶在旅途上解悶的,已經(jīng)有些磨損。后來,每年孔女士和我在圣誕節(jié)都通訊問候。兩年前,她首次訪臺,我們又第三次見面。她告訴我還保留著那本《西潮》,煩悶時翻閱,書里的內(nèi)容每次都給她一份激勵。

衛(wèi)平的自傳里,讀者最感興趣的恐怕是他的師友部分。衛(wèi)平和當時中國的領(lǐng)導人,很多都有因棋橋結(jié)緣的友誼,在自傳里,交往瑣事娓娓道來,平凡中有親切的人情味。金庸小說里有一個令狐沖,一個郭襄,是代表率性自由最最可愛的兩位男女。一九九八年秋天金庸訪臺,在電視上偶然說起他小說中自己最喜歡的男主角是令狐沖,最想娶做太太的女主角是郭襄。一時政壇逐權(quán)之士,紛紛自喻令狐沖,而又紛紛也想把太太或女兒塑造成郭襄的形象。殊不知只是在小說中,令狐沖才會逢兇化吉,權(quán)力才會自動地落到他頭上,而他最后還是選擇放棄權(quán)力,才得還我自由。郭襄誠然可愛,但試想三更半夜,邀集了殺犬屠豬之輩,到家里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官先生如何自處?而官太太又如何做得下去?現(xiàn)實世界的生活,畢竟與理想不同,讀衛(wèi)平的自傳,觀其生活起落,不禁有深深的感觸。

寫自傳最困難的,是如何在坦白與保留間拿捏好分寸。歷史上寫自傳的,大都以保留居多。我的同鄉(xiāng)、漢朝的大思想家王充算是一個例外。在《自紀篇》里,他敘述家世遷居浙江上虞的由來:“祖父泛,以賈販為業(yè),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塘,勇勢凌人,未復與豪家丁伯等結(jié)怨,舉家徙處上虞?!边@些在今天看來相當平實的話,害得王充挨了近兩千年的罵,劉知幾在《史通》里就責備他“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但事實上,只有說實在話,才會賦予傳記生命,才會讓傳記活起來。衛(wèi)平生性爽朗,在自傳里,無論對人對己,對事對情,或追述或回憶,把當時的經(jīng)歷用自己的感覺坦坦白白、行云流水地說出來,生動可讀,絕對是活的傳記。但必然也會引來爭議。或者我們可以說,這是衛(wèi)平從他的眼睛、他的角度所看到的世界吧!

衛(wèi)平的自傳,寫到九十年代中葉為止,至此,他作為英雄選手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人生的舞臺原是在旋轉(zhuǎn)的,從一個場景轉(zhuǎn)到另一個場景,不可能老扮演同樣的主角。最主要的是在舞臺旋轉(zhuǎn)時,尋到此時此刻此場景最適合自己的角色,快樂地扮演好這個角色。聶君正值壯年,他的大局觀、大賽實戰(zhàn)需要的心理建設(shè)等,中國至今仍無出其右者,而這正是年輕棋士最需學習的。近年來,他擔任國家圍棋隊的總教練,正是最能發(fā)揮他的所長。在中國圍棋步上國際舞臺的過程中,衛(wèi)平已建立了歷史性的地位,但今天他仍來日方長,這令人想起木谷實,年輕時木谷在棋盤上建立了杰出的聲譽,中年以后,更培養(yǎng)出木谷一門二百余段,稱霸棋壇三十年。也許我們也可以以此期望聶君吧!

(寫于一九九九年)

(選自《浮生三記》/沈君山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10月版)

猜你喜歡
聶衛(wèi)平橋牌擂臺賽
喜報!玉泉橋牌選手獲獎啦
春秋——諸侯爭霸的擂臺賽
印尼78歲首富斬獲亞運銅牌
鄭州擂臺賽紀實
二間高夾新解
凡心動了
“小林流”新解
橋牌起源于何時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