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斌
一
星期六上午十點半,我和許多在君來保齡球館打球。球館很靜,許多彈無虛發(fā)。打著打著,我想到苗條,忽然心慌起來,手也軟了,把球一個個打到槽里面。許多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仰倒在坐椅上。
許多說:“我們不打了,去喝杯水歇歇吧?!庇谑俏覀兩系奖}g球館二樓咖啡廳,靠窗坐下許多要了一杯咖啡,替我要了一杯橙汁,然后問我:“你是不是有心事?打得那么臭的。”
我笑笑說:“沒有呀,我的技術(shù)就是那樣,要把我看得太高?!?/p>
許多說:“有心事,我看得出來。”
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管我有什么心事,說說你的心事吧。”
許多抿嘴笑,說:“我才真沒有心事呢,我活得多幸福。我明天就回家,過幾天就結(jié)婚做新娘了,你說說看,難道我不快樂嗎?想不快樂都不行哪?!?/p>
“那也是?!蔽艺f,“恭喜你!”
“虛情假意?!痹S多不高興地努努嘴,低頭啜咖啡。
我和許多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會許多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腰纖腿細,肩窄肉嫩,留著劉海,老喜歡挫動下頜頂出下嘴唇往上吹風,將劉海吹得飄出小叉來。我就是看著那個活潑的小叉與她搭話的。那會我二十四歲,雖然也不算小了,但還有很多的熱情,覺得任何人都親,可以聊上幾句的。許多告訴我她已在東莞打了半年工,這次在家玩了半個多月,覺得不好玩了,又去打工。我說,你一個小女孩這樣跑來跑去的,不怕別人把你給賣了,比如我。許多聽后打量我?guī)籽?,嘻嘻笑,說,你賣我?我把你賣了才對呢。許多細長的眼睛賊亮賊亮的,開心得真讓我擔心她把我給賣了。
那是我第一次出門打工,有很多東西我都不懂,許多便在火車上對我講她的打工生活。當時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說“進廠”一詞。在她的意義里,工作就是進廠,而找工作就是找廠。這是我在家鄉(xiāng)好古老的小鎮(zhèn)上從未聽過的,于是把它作為時髦詞匯記在心里,緊接著記住的是她的名字,她開始時不肯說她的名字,只說姓許,叫我猜猜,而我一下就猜出來了,我說,叫許多。她驚詫道,你怎么一下就猜中了?然后又收起驚詫的表情,說,大多數(shù)都能猜中的,太好猜了。
我到廣東來的第一今晚上,是在東莞一個叫篁村的地方度過的。許多就在那里上班,那里有許多許多的老鄉(xiāng),當然宏觀上講也是我的老鄉(xiāng),我們都是一個省的。我在那里住到了有生以來最便宜的房間,一晚兩元錢。那房間大約有四平方米,是用木板隔出來的,有一個屁股大的窗戶,透出些許微弱的光;房里有一個上下鋪,鋪上除了一張席子便一無所有,我用旅行包作枕頭,沉香沉香地睡了一晚。翌日,許多送我上深圳的大巴。在上大巴前,許多帶我吃了麻辣涼粉,硬是不要我買單,又認真地寫了地址給我,一個小女孩這樣對我,真讓我感動。而最使我感動的是,當我踏上車門時,她的眼睛紅了,眼里有不舍的光……
想到這里,我再看許多時,只見她望著窗外某點,眼睛還是那么細長瑩潤??Х葟d里若有若無的飄著一支不知名的樂曲。
許多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說:“你又在想什么壞主意?滿臉的賊笑!”
“我想起那一年東莞篁村那個傻女孩,她送我上車時,眼睛都紅了,好像我們認識了幾十年似的。”
許多莞爾一笑:“我那時年輕幼稚嘛,被你憨厚的假相所迷惑,要不也不會一收到你的信就毫不猶豫地往深圳跑了?!?/p>
“你那時是不是愛上我了?!?/p>
“臭美!”許多說,“我怎么可能愛上你呢,你長得那么難看?!?/p>
“那你為什么一收到我的信,便毫不猶豫地跑到深圳來呢?”
許多將雙手遞到我面前,伸縮著指頭,說:“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指頭,多美呀!”
許多的手的確很美,手指頭修長文秀,巴掌玲瓏小巧,像是件藝術(shù)品,但我還是弄不明白這跟她來深圳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我那時剛巧學會了打電腦,能把電腦打得飛快的,他們都說我那不叫打電腦,叫跳舞,鍵盤上的舞蹈,所以我便想到深圳來了,篁村那個地方能有什么前途?!?/p>
我贊道:“你還挺奸的嘛。”
“那當然。”許多毫不客氣地說。
我摳出BB機看了眼時間,都快下年一點了,我說:“我們?nèi)コ燥埌?,吃什么?”
許多可憐地說:“土豆。我不想吃飯,想睡覺,你陪我睡覺好吧?!?/p>
二
我害怕和許多睡覺,此前我和許多睡過兩次。第一次跟她睡過后,我逃得遠遠的,以為一輩子不會再見到她了。沒想到三年后卻在龍華碰到她,于是不可避免的又睡了一覺。我想這就是人生,該發(fā)生的你始終躲不掉,而不是你的你怎么追求也追不到。
我記得第一次和許多睡覺是在一個中秋節(jié),在西鄉(xiāng)的一間出租屋內(nèi)。那年我被朋友騙了,流離失所,在街頭浪蕩了幾日,碰巧許多Call我,得知我的情況后,便叫我去她那里。她住的是一套由木板隔成四房一廳的出租房,坐落在西鄉(xiāng)臣田,里面住著三個人,剛好多出一間房來,于是我便租下了。
那年是我最倒霉的一年,我到西鄉(xiāng)后,不想去找工作了,便躲在屋里寫小說,我的小說快寫完時,到了中秋節(jié)。深圳街市上滿街的月餅,但中秋夜里沒有月亮,細雨霏霏。許多參加單位上的聯(lián)歡晚會,另外的房客也到各自的朋友那里玩去了。我對著鋪開的稿紙寫不下一個字,心被什么東西抓住,欲罷不能。我扔下筆走下樓,上街溜達。
忽然有一把傘遮住了我頭頂上的雨,許多笑哈哈地站在我身邊,熱切地問:“怎么在這里發(fā)呆?”
許多說,“我們上去吧?!?/p>
我們上樓。我問:“你不是去工廠開聯(lián)歡會了嗎?”
“我去了一會,很無聊的?!痹S多挨著我笑,“不如我們自己過中秋?!?/p>
“好呀,”我停住腳步,“我下去買月餅。
“都買好了?!痹S多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p>
我高興得直拍她的頭頂。她不但買好了月餅,還買了幾樣菜,穿著小白裙到廚房里做,我撐著門框看她。她動作靈敏,手腳麻利,不一會就把菜做好了。
“要是有月亮就好,我們到樓頂去賞月吃餅。”我呷一口啤酒說。
許多輕輕嘆了口氣,說:“這樣也不錯了?!?/p>
“也是,這也是一種福分。”我抿嘴笑。
“緣分。”許多盯著我說,“能同在一個屋檐下躲雨,就是一種緣分,不是嗎?”
浙浙瀝瀝的雨繼續(xù)在窗外飄著,偶爾被一片風吹進來,冷冷的扎著我們的皮膚。席終人散時,月亮還沒有出來,我回房睡了一陣睡不著,頭腦一點睡意也沒有,像冰棱那么冷靜。我想起床寫幾行文字,身子卻不想動彈,便懶懶地躺著。
忽然門被推開,許多輕輕走進來,說:“你睡覺沒有?土豆。”
“沒有。”我說。
“那我們聊聊天好么?我也睡不著覺?!?/p>
“好吧。”我坐起來伸手找開關(guān)。
“不,不要起床,也不要開燈,我們就躺著聊聊吧?!痹S多輕倚過來,貓兒似的爬到床內(nèi)邊,挨著我躺下?!安贿^,你不許欺負我?!?/p>
床太窄,我往外挪了挪,展臂給她枕住。開始時,我們東聊聊西聊聊,心頭一片透明,倒也沒什么非分之想。但聊著聊著,話源漸漸少了,欲念慢慢漲起來。許多的身子漸漸地熱了,她仄身向著我,胸脯貼到我的身上。我這時才知道看上去瘦瘦的她,胸脯也是那樣的豐滿與柔軟,散發(fā)著暖人的溫度和馨香。
我斂斂神把持住邪念,翻身背對著她,她扳過我的身子說:“不許背著我。”
我說:“許多,你還是過去睡吧。”
“不,”她說,“我怕,我要你摟著我睡?!?/p>
“這,這怎么行呢?!?/p>
她藏了會臉,抬起頭說:“如果,如果你想做壞事,那就做吧。”
“哪會呢?!蔽液鋈辉葡F散,爽朗地說。
后來我便睡覺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醒過來,觸到許多暖烘烘的香軟可餐的軀體,欲望便不可抑制地蓋過了我的理智。我做壞事時,腦中還清晰地意識到我像只動物。但不管如何,我還是把壞事給做完了。我不動了時,許多也不動了,乖乖地在我懷里睡覺了,鼻息微微,像蓮花塘里細細的漣漪,讓我感覺到了那種久違的寧靜與踏實,以及寧靜中淡淡的隱隱的如絲如絨的悵然。
這便是我和許多的第一次睡覺,早晨我醒來時,許多在鏡子前梳妝,她顯然已經(jīng)梳妝一陣時間了,頭發(fā)在腦后綰著髻,眉毛畫得長長的,嘴唇點得紅紅的,臉頰抹得白白的,穿著無領(lǐng)T恤,細柔的脖子長長的顯露了出來。她對著鏡子顧盼一陣后,便開始修剪指甲。她神情專注而安詳,完全沉浸在她的美夢中。我不想打破她的夢境,靜靜地看她,心間充滿著愛的柔情,只想好好去愛她,用畢生的溫柔來呵護她。
許多意識到我在看她,慢慢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你看什么亮嗎?”
“漂亮極了!”我由衷贊道。
“不,你是哄我開心的,是不是?”
“不是,你的確漂亮極了,真的!”我十分誠懇地望著她,想再說些贊美之詞,但一時居然找不出半句。
許多看著我,捕捉到了我的誠懇,又是一笑,這一笑使窗外的陽光都為之一動。但笑過之后,她便靜下來,像是一下掉入了幽深的枯井,雙眸含著重重的憂愁。我一怔,不知道她的情緒怎么會變得那么快,正在猜疑間,她又朝我笑了一笑,很慘的笑,說:“要是他——阿欣看見我,他會不會后悔?”
我像霜打的青草,蔫著頭沉沉地說:“會的,他肯定會后悔的!”
“真會?”
“絕對會后悔的。”我堅定地說,“不后悔的不是個男人!”
許多頓時流下淚來。接著便抽動著鼻嚶嚶地哭出聲,越哭越傷心,最后干脆伏在寫字桌上猛哭。
我爬起床,穿好衣服,到衛(wèi)生間洗刷完畢,回到房間。她還在哭,我摸著她的頭發(fā)嘆了口氣。
她抬頭說:“不知道,不知道他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管他到哪里去了呢,這種人不值得你傷心?!?/p>
“不,他……他只是……不懂事……”
那個叫可欣的男人,原本是許多的男朋友,我去到西鄉(xiāng)不久就和許多分手了。在他向許多攤牌后,許多先是三天三夜地哭,接著發(fā)現(xiàn)懷孕了。懷孕的許多不肯去打胎,她把肚子里的那塊肉看成是她的孩子了,這叫她如何下得手去殺死她的孩子呢?但她最終還是去了醫(yī)院。當她回來走進房門時,臉色慘白,眼睫上掛著淚花,無限哀凄地說:“孩子沒有了——”
我的眼淚也大顆大顆的滴下來,仿佛死去的孩子是我的。
三
我和許多第二次睡覺是在我們重逢后不久的一個夜晚。那年我逃離西鄉(xiāng)后,以為這一輩子不再和許多見面了,心底也愀然良久。沒想到四年之后,我們會在這個叫龍華的小鎮(zhèn)上相遇。
那天晚上我去逛南城百貨是因為進市里看苗條未果,不好意思回宿舍,想逛晚一點回去。我和老鄉(xiāng)小趙合租一套房?。晃覍γ鐥l的追求他自然很清楚,但這王八蛋一直認為我是追不到苗條的。那次苗條忽然要我去看她,她說你明天下年來吧,我做清蒸鯇魚給你吃。有這么幸福的吃清蒸魚的機會,我自然要對小趙炫耀。小趙一個勁陰笑,一點都不相信,幾次勸我放下手中的皮鞋刷,說皮鞋擦那么亮干什么,做鏡子照呀,不要水月鏡花一場空。我則舔著舌頭噴嘖有聲,說,苗條做的清蒸魚就是好吃,噴噴,那個味道、那個香法、那個顏色,簡直是色香味俱全哪!小趙說,你吃過沒有呀,裝得那么像!
302路公共汽車到民治時,我掏出手機給苗條打電話,我一般不喜歡在公共汽車上打電話,但那會很興奮,很想聽到她的聲音。我終于聽到她的聲音了,是個疲軟拖沓的聲音,她問,你到哪里了?我到市里了。我瞎說。她說,到了市里呀,那你過來算了吧。我聽出那聲音過于勉強,我說,那就算了吧,我下次再來。好呀好呀!苗條的聲音忽然高了四十個分貝,快樂地說,你下次再來吧。
回到龍華,我先找了個偏僻的相信小趙沒去過的西餐廳吃了飯,又坐著看完了一集《還珠格格》,發(fā)現(xiàn)時間還很早,便決定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免得過早回宿舍遭小趙奚落。我沿街亂走,不覺便到了南城百貨商店,在商店門口碰到了許多。據(jù)許多講,那會她是到南城百貨商店去觀察店里的生意的,因為她正想在商店里租柜臺開金店,而且她觀察已有幾日了。我看到她時,她正坐在電梯旁的電腦畫像前,和那畫像的女人聊著什么。我盯著她看,她也盯著我看。她變了許多,白了,胖了,有了幾分成熟的風韻;我也變了,黑了,肥了,剪了個寸板,整個兒一副爛仔樣,不再是當年那個溫文儒雅的文學青年模樣。是我先叫出許多來的,我說,你是許多吧?土豆!你是土豆!她跳了起來。
那晚我沒吃到苗條的清蒸鯇魚,卻碰到了許多。
四
第一次睡覺給我們的感覺并不深刻,隔那么多年后,差不多已忘記了,當然說忘記是不準確的,但總之是淡得只剩下影子了,就像沖過多次的茶,不再有令人睡不著覺的功效。我再次見到許多只是尷尬了片刻,便被相逢的喜悅所替代。許多的反應(yīng)也并不激烈。我們坐在咖啡館聊天時,有一刻她看著窗外一動不動,也不吭聲,跟她說什么她都聽不見。
我涎著臉皮傻笑了一陣,見她還沒反應(yīng),便火了,罵道:“你發(fā)神經(jīng)呀!”
許多于是轉(zhuǎn)過頭來說:“你那年為什么要逃跑?”許多氣勢洶洶的。
“那要問你自己,你那天早上說了些什么?”
“我?我說過什么了?”許多愕然望著我。
我笑了一笑。
許多說:“不許笑!快說!”
我嘆了口氣,說:“那天早晨,你在鏡子前化了個很漂亮的妝,問我你漂不漂亮,我說漂亮,你便哀愁著臉問我,說要是他、他——阿欣看到了會不會后悔?我聽了,便決定走了?!?/p>
許多聽我說完,釋然一笑,說:“原來這樣,如果我不問你這句你就不會走,是吧?”
這是個難答的問題,我便把問題拋給她,我說:“你說呢?”
許多抿嘴想了想,然后揮揮手笑道:“算了算了過去的事別說算了?!?/p>
許多向我講述她的生活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講到了劉萍。劉萍是許多一個關(guān)系較好的老鄉(xiāng)。許多說在我走后不久——約半個月左右,劉萍打電話給她了,她一聽到劉萍的聲音便哇的一聲哭出來,死抱著電話不肯放下。劉萍以為出了什么事,急忙打的跑了過來。那時劉萍在一賭場籌備處上班,見許多凄凄慘慘的可憐樣,便把她也帶了過去,許多便在龍華接受了三個月的培訓。我逃離許多后,在市里呆了一陣子,隨后也到了龍華。從許多在龍華所呆的時間來看,我們應(yīng)有很多見面機會的,但我們居然在四年后才見面,也說得上是無緣到頂了。許多說劉萍帶她到龍華后,見了她們師傅蔡龍,蔡龍仔細看了許多的手后,兩眼放光,就像是老虎見到了豬,二話沒說,便與許多簽了個五年合同,隨后便教許多發(fā)牌。許多所在賭場是澳門式的標準賭場,需要一群擁有專業(yè)技能的小姐,許多成了她們中間的佼佼者。許多說她在汕頭干了三年,因政府查得緊便撤退回龍華了,除了偶爾開了幾次臨時賭檔外,已差不多一年沒做事了,這次與朋友準備開金店。
五
在我和許多睡第二次覺前,主要發(fā)生了許多開金店失敗之事。許多本來是要在南城百貨租柜臺開金店的,但在租金問題上沒有談攏,便在另一地方開了。那地方靠近麥當勞,人氣很旺,許多的鋪面不大,但也說不上小,包裝修、存貨,共投資了一百二十萬,許多投資了五十萬,她的合伙人阿瑩投資了七十萬,剛開張時生意還說得過去,每天都要賺上一小筆。許多曾樂觀地對我估算,如果照這樣下去,一年半基本上可以拿回投資,也就是說一年半時間可以賺到五十萬。對我來說這是個天文數(shù),讓我羨慕得不得了。然而,那年是個多災(zāi)多難的年份,許多的金店開張不到四個月,便遇上了全球金價大跌,一下子便虧掉了她三十余萬元。開金店的風險不是沒考慮過,而且大多數(shù)同行都按兵不動,持觀望態(tài)度,許多她們卻轟轟烈烈搞了起來。她們是這樣想的,如果這金價不跌反升,那么她們便可賺上一大筆了,不冒險哪來的發(fā)達?
許多和她的合伙人阿瑩都是從汕頭賭場出來的好姐妹,這金店投進去的錢便是兩人在汕頭幾年的全部積蓄了,現(xiàn)在一古腦地賠了進去,也足以讓看慣賭場興衰榮敗的好姐妹面面相覷,哀嘆不已。
我常到她們店里去坐坐,阿瑩常說我是許多的男朋友,我說,正在追著呢。阿瑩和許多便相視而笑。捫心自問,在許多店里時,我想得更多的是苗條。我和苗條第一次見面就在她們金店旁邊的麥當勞門口。那會我在報紙上讀了一千連載小說,感覺蠻不錯的,磁巧又知道了作者苗條的BB機號碼,于是在一個無聊的下年CaII了她。她復(fù)機了。她的復(fù)機讓我感到很激動,我一激動便開始胡說八道了。我說:“你的小說寫得那么有才氣,你的人是不是也長得很難看呀?”
問完,我以為她會啪的一聲掛了電話的,誰知她無動于衷地在電話那頭說:“你看看羅,也許沒有你想象的慘吧。”
我于是約她見面,約好在麥當勞門口。我在門口等了她半個鐘頭,見還沒人來,正以為自己上當受騙了時,她打我手機了。她問:“你在哪里?我在麥當勞沒見到你的?!蔽腋嬖V她我的確切地點,和我穿的衣服,她說:“知道了?!北銙炝穗娫挕?/p>
我左右看一下,發(fā)覺離麥當勞最近是右邊的電話亭,便老是拿眼睛往右邊瞅,沒看見有什么人要找人的。而苗條卻從對面走了過來,她迎接著我的目光在我面前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又若無其事地走了過來,這時我注意到這姑娘了,她有一個寬闊光潔的額頭,淡淡的眉毛,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猜想這個女人如果是苗條的話,我不感到奇怪,看看她那個額頭,才情畢露呀。但看她目光專注的模樣,又不像是在找人的。我目送她離去,她卻忽然回過頭來,朝我嫣然一笑,說:“你在看什么呢?”
現(xiàn)在想來,我也許一開始便落在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那陰謀的核心是苗條刻意要使我愛上她,然后對我輕蔑地扁扁嘴,揚長而去,作為對我問她是不是長得難看的報復(fù)。
小趙倒是力勸我找許多,這王八蛋勸我時那副語重心長的模樣,總讓我懷疑他受了許多的賄賂。有一天我頂他,許多那么好你怎么不去追她?小趙說,如果許多肯嫁我,我立馬回家離了婚,找她。他有個倒霉的婚姻,三年前他老婆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他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小趙也不是跟苗條有什么仇,他說的都是些心里話?;橐鲈谟诮?jīng)營,他覺得許多是個小公司,依我的能力足以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而苗條是個大公司,也許我心有不逮。當然,最重要的許多是現(xiàn)成的,只要我愿意她就會嫁給我,苗條卻和我八字還沒一撇,我又何必為一個虛無的夢而放棄現(xiàn)實呢!
六
就是在小趙喝醉的那天晚上,我把許多帶回了家,這便是我們的第二次睡覺。
從飯店出來,小趙一頭扎進他的房間,涼都沒沖便睡了。我和許多坐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電視,電視里放些什么記不得了,反正沒什么好看。后來,見許多打了兩個哈欠,我便從陽臺上收下一件T恤和一條大短褲給她,叫她先沖涼。許多沖過涼后披頭散發(fā)、寬衣大袖的盤腿坐在床上看書,我沖涼后進房時,她抬頭沖我傻笑,我也沖她傻笑,隨手關(guān)了房門,坐到她身邊。許多的身子便倚過來,靠在我肩膀上。我吻了一下她的頭發(fā),說,好香。
那晚,我和許多在床上看了會書。許多合起書本說:“還看哪,天都要亮了?!?/p>
我抿嘴一笑,起身去關(guān)了燈。許多說:“你笑什么?我不許你笑?!?/p>
我說:“笑笑都不行了?”
許多說:“不行,你笑得很淫蕩的。”
我倒過身去抱住她,說:“淫蕩的色狼來了!”
許多掙扎著滾開去,叫道
“非禮呀,非禮……”
我們在床上鬧了一陣,待到身子發(fā)熱,意亂情迷時,許多忽然正色問我:“土豆,你愛我嗎?”
對這個問題我沒有思想準備,被她一問,我下意識地想到苗條,我的確很愛苗條,至于許多,我沒有考慮過這問題。許多見我沒吭聲,又問:“土豆,你愛我嗎?”
“我要你。”我嬉皮笑臉。
“土豆,我想知道你愛不愛我?!?/p>
我淡淡一笑,說:“都這把年齡了,經(jīng)歷的事也不少了,還說這愛不愛的干什么?”
“可是我想知道?!?/p>
我忽然覺得索然無味,放開她,背轉(zhuǎn)身子睡覺。苗條這時不可抑制地涌上我心頭。
許多安靜了一會,笑了笑說:“你怎么了,不想說就不說吧,用得著給我一個冷背脊么?其實我知道你是不會愛上我的,如果你愛我,幾年前你就不會跑了。我問你只是想讓你說說假話而已,可沒想到說聲假話也這樣令你難受。你知道女人都是喜歡聽假話的,并且常將假話當真話聽。你看你……”
許多的語調(diào)幽幽的,不緊不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一個遺像說話,聽得我心里一陣酸楚。我轉(zhuǎn)過身去,說:“多多,不是我不識抬舉,是我……是我……怎么說呢?反正是我不好,我這個人實在是很差勁的?!?/p>
“我知道,是你愛上了別人,對吧?”
我想了想說:“我還是什么都跟你說了吧,有些事憋在心里難受,又將我的難受變成了你的難受,說出來可能要好點?!?/p>
許多靜靜地看著我,于是我便對她說了苗條的事;這本來是個艱澀的敘述過程,但在我的敘述中,許多恰到好處的提問,讓我十分順利地講到了眼前的景象。待我講完,許多便開始笑話我,她說:“想不到土豆你還是個多情種子?!?/p>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我像嗎?”
許多也嘆了口氣,伸手撫摩我的臉,半晌說:“北島有一句詩,‘一切愛情都在夢中,你說是嗎?”
那夜,我和許多語無倫次地亂聊一氣,迷迷糊糊睡了一覺。我感到特別的累,以至翌日早晨許多幾時走的我也不知道。我起床后,下了個很大的決心——一定要忘了苗條。
這便是我和許多的第二次睡覺,傷心傷肺,無甚滋味。所以,當許多在保齡球館說要和我睡覺時,竟把我給嚇了一大跳。
七
星期六我和許多打保齡球時,忽然想到苗條,心便痛了起來,總是將球打到槽溝里,許多沒有看出我的心事,因她自己也是滿肚子的心事。我的心事主要是苗條晚上要去赴一個人的約會。那個人我認識,事實上還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我想不到苗條既然是如此堅定不移的女人,為什么又那么輕率地去赴那人的約會,可見她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堅不可摧,或者說是有些假正經(jīng)。而更使我傷心的是,那人是個有名的紅顏殺手,苗條去赴他的約會十有八九不可能全身而退。昨晚她跟我煲電話粥煲到凌晨三點,她告訴我那人是如何如何在追她,想盡千方百計約她出去,她便答應(yīng)了他星期六的約會。我自然要苦口婆心地勸她,并且不厭其詳?shù)卣f了他許多壞話,所以電話才會煲到凌晨三點,但我的良苦用心終究付諸東流,女人想墮落是誰也阻擋不了的。她有必要和我聊到凌晨三點嗎?她做的這一切僅僅是讓我明白有多少人追她、僅僅是要讓我吃一番醋?我不相信!
這一切的罪過在于我的“我不相信”,因此,我注定要在打保齡球時心痛。把球打到溝槽里。
許多的心事是她要回去嫁人了。在我們第二次睡覺后不久,許多便回家住了相當一段時間,最近才回到深圳來。她告訴我說,在家里時,經(jīng)人撮合她與一個下崗工人訂婚了,那下崗工人很窮,自然也很沒能耐——這年頭有能耐的人是不會窮的。許多還說,她一點也不愛他,下崗工人自然也說不上愛她,但既然總是要結(jié)婚的,就結(jié)婚算了,并不一定要有愛才結(jié)婚,許多是在餐館對我說這些的。她說的時候語調(diào)淡淡的,語速較快,像是在講別人的事。講完后便不再理會我的問題,她像把這事給忘了。此后許多便開始不緊不慢地收拾東西,將她在外幾年買下又不愿帶回去的,輕描淡寫地送人。有一天,我對許多說,有什么可以送給我的嗎?許多說,“你想要什么?”我看著她日漸空疏的房間,說,你有什么可送的?說過后,我十分后悔,我怎么可以對她說這種話呢?許多將深圳的事情處理差不多了時,便要回家去結(jié)婚了,這是早與家里約好了的。隨著那日子的一天天臨近,許多卻有些不情愿回去了。對那并不遙遠的未來,她莫名地害怕起來,她多次對我說,這么多年沒回去了,不知道回去后還能不能習慣,我真的有些擔心。
我和許多打保齡球的翌日,是她回家結(jié)婚的日子。在打完球的中午時分,她卻說她想睡覺,并且要我陪她睡覺。但見我面有難色,便一笑,改口說:“算了,不為難你了,我們還是吃飯去吧?!?/p>
我抿嘴笑。
“笑什么笑,”許多說,“不懷好心。”
吃過中飯以后,我陪許多逛街購物,直到天黑。
許多在購物時倒也沒什么脾氣。我一路體貼入微地陪著,像個活動的衣架,讓許多大包小包的往上掛東西。在她不掛東西的空檔,我想到明天她將遠離深圳,嫁給一個她并不愛的人,不知未來的命運將會面臨些什么時,我心愀然。上天安排我和她在四年前相識,在這四年后重逢,又在這樣一個沉悶的星期六陪她購物,讓她打點行裝遠嫁他鄉(xiāng)。這令我難過卻又無能為力。小趙一直在勸我娶了許多,他認為她會使我一生幸福,可是我放不下苗條,我對愛情還心存希望。小趙說,如果你在苗條那里受挫,你便會返過去找許多的,許多才是你最佳選擇?,F(xiàn)實點講,許多的確是好的選擇。我承認小趙的話中有道理。一、許多性格溫柔,善解人意——這是做老婆的根本;二、許多處事明理,善于調(diào)節(jié)我需要處理的人際應(yīng)酬——這是做老婆的基本;三、許多有一筆錢,足以購置一套三房二廳的商品房,要使我少吃多少苦——這是做老婆的成本;四、許多愛我,這是最重要的,在一個愛你的人的柔情里生活,總比和你愛的人生活要強多了——這是一個壞男人賴以生存的老本。在我和許多一起吃晚飯時,忽然想到小趙說的“四本”,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拔許多問:“莫名其妙的,你笑什么?”
我說:“沒笑什么。你回家結(jié)婚的事有告訴劉萍么?”
“當然,就算我自殺我也會告訴她的,何況是結(jié)婚!”
“她怎么說?”
“你去問她羅。”許多說,“她晚上會給我打電話的?!?/p>
我問;“幾點?”
“你是不是很迫切要聽聽她的聲音?一說到她就兩眼放光,恨不得插翅飛過去,緊緊地抱住她,是不?”
“去你的,你怎么也說出這難聽的話來許多笑說:“現(xiàn)在你愛苗條不知是真是假。
“誰知道。”我說,“真作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痹S多嘆了口氣,說:“我?guī)煾挡听堈f,人生其實就是一粒骰子,每個人生下來就得賭上一場,無論你怎么樣地折騰來折騰去,贏面不在乎自己點子的多少,而在于注押在哪里?!?/p>
“你的注押在哪里?”許多問。
“我,”我愕然了,“我不知道……”
許多揚手口叫小姐買單,這時我們的晚餐已吃完多時了,坐在咖啡廳里喝咖啡。小姐過來收錢時,我掏出的錢包被許多按住,她不容商量地買了單。然后,她又問我:“你真不知道你的注押在哪里?”
“我真不知道?!蔽覠o奈地搖搖頭。
“那你就好好想吧,想通了告訴我。我明天下午四點鐘的飛機?!痹S多說完站起身收東西要走。
我要幫她卻被她拒絕了。她說:“我自己來。”許多便將大包小包的東西掛在自己身上,走出餐廳,走到街上,在霓虹燈影里,朝她的住處走去。我站在街邊看著她的背影,這才發(fā)覺她其實很結(jié)實,大包小包在她身上,根本就沒累及她堅定的步伐,
我回到宿舍,坐到沙發(fā)上,下意識地打開了電視。電視畫面清晰,但我不知道放了些什么,心貓抓樣的難受。后來我忽然想到要給苗條打個電話,便關(guān)了電視,回到房間,按了她的號碼。電話很快通了,但是沒有人接,我耐心地聽著,直到鈴聲變成忙音。那晚,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按重撥,每回都等到鈴聲變成忙音,直到天亮。
苗條一夜沒有回去,也不知到哪個酒店開房去了。
翌日早晨,我到陽臺上去做擴胸運動時,我的心已很平靜了,除了有些衰弱外。陽臺上的一盆花死了。我不知那盆花叫什么名字,它是我宿舍的前任留下來的,一直活得好好的。我叫小趙過來看,小趙看過后分析死因說:“原因有三個:一是被你昨晚的煙熏死了的;二是要么澆多了水,要么澆少了水;三是它本來就要死,有些東西就是這樣,它自己想死,或者壽數(shù)已盡,是誰也讓它活不了的。何況死有時并不是壞事,對么?”
小趙這王八蛋看著我吟吟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