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約紅
阿里老表是我認(rèn)識的一位趕馬人。那年我在滇南紅河邊的一個山寨工作,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催促我快回城,然后趕到昆明開會。從這里到縣上要走三四天的山野茅路,得翻越好幾座大山,穿過好幾片原始森林,還得趟過好幾條湍急的河流。為了安全,我同鄉(xiāng)上的郵遞員結(jié)伴回縣城。
鄉(xiāng)郵員在紅河地區(qū)是一項很艱苦的工作,在不通公路的山區(qū),所有郵遞任務(wù)就由鄉(xiāng)郵員承擔(dān),他們常常是一個人,一匹馬,每天趕很遠(yuǎn)的路,走村串寨,投送信件報紙。
同路的鄉(xiāng)郵員是本地人,很年輕的一個小伙子。人家喊他阿里,我叫他阿里師傅,他皺了皺眉,像酸了牙似的說:“喊老表,阿里老表,”
頭天說好要與他同行,他看看我,說:“那么遠(yuǎn)的路,你瘦精精的,走得動嗎?”
我的領(lǐng)導(dǎo)說,走不動也得走,因為事情很緊急的。
“那你得趕快睡覺,明天要趕早?!卑⒗锢媳泶掖胰酉乱痪湓?,就走開了。
沒想到他說的“早”會早到那樣的程度,我覺得才打了個盹,他就來敲門了。我急急忙忙背上包跑出門。他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拉著一匹馱滿郵件的白手馬站在院里等我了。
到處還黑糊糊的,連路也看不清,霧氣也很重,小路潮濕黏滑,路兩邊盡是墜滿露珠的草叢,走了一會褲腿就打得透濕。
阿里老表一聲不吭走在前頭,馬在中間,我跟在最后,心里有些發(fā)虛,不停地回頭。身后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清。阿里卻在前頭悶悶地說,你呀,別老回頭看,不會有什么東西來吃你的,有我呢!
“我是趕馬出身啊,我爹趕馬,我爺趕馬,我老祖也趕馬。這些山路,我從小就熟得不得了,我什么不知道!再說,這周圍團轉(zhuǎn)有個什么動靜,不用我說,馬兒早就驚了?!?/p>
云南山高谷深,自古以來驛路發(fā)達(dá),馱馬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即使現(xiàn)在有了公路鐵路,但在紅河流域的邊遠(yuǎn)山區(qū),馬幫依然十分活躍。這里的孩子大都十來歲就學(xué)趕馬,那些驍勇的趕馬人從不嬌慣孩子,該學(xué)什么就學(xué)什么,該挨揍的時候還得挨揍。他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里,硬生生把個毛孩子調(diào)教成一個出色的趕馬人。
“趕馬一定要起這樣早么?”我小跑著攆上阿里的腳步問。
“當(dāng)然,馬幫上路是從來不能等天亮的。天亮后集鎮(zhèn)人流混雜擁擠,馱馬容易受驚翻馱或傷人。另外還防止搶匪探知去向時辰埋伏打劫。目標(biāo)太大,會遭災(zāi)惹禍的。這是趕馬人的規(guī)矩!”他加重了語氣。
我在心里感到好笑,他又沒馱什么金銀財寶,還怕人來搶?
馬也是寶!他說,用手重重地拍了二下馱馬。真怪,他居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四周依然濃霧茫茫,空氣顯得沉甸甸的,無數(shù)細(xì)密的水珠撲面而來,那涼意如雨如露。在臉頰上抹一把,滿掌心冷冷的霧氣。腳底很黏滑,像踩在有彈性的膠狀體上。我極力睜大眼睛,亦是昏蒙蒙一片,無法辨清前后左右。
曙色極艱難地鑿穿了這濃厚的霧障,看得見濕淋淋的山路百轉(zhuǎn)千回,也看得見兩旁被云霧浸得濕潤而濃綠的灌木、雜樹。在晨鳥的鳴叫中,嘀嘀嗒嗒的滴水聲響成了一片,像無數(shù)小鈴在輕輕碰撞。是那種錫制的小鈴,聲音不脆亮,但清晰鈍促,很好聽。
天終于明了。四周在急速地變白、發(fā)亮。驀地,眼前豁然開朗,我們一剎那便掙出了云霧的裹纏,巍然站在云之端了。在天際一抹炫目的霞光輝映下,那天空,那山峰,突然極其鮮明地凸現(xiàn)出來。穿行許久的那個混沌世界,這會兒在腳下凝成了一瀉浩淼的云海,無聲地蔓延。柔和的晨光中,阿里回過頭,看著氣喘吁吁的我,年輕的臉上一片燦爛,笑說:“這回可以走慢點了,我們走得早,時間寬余一點,你就不會累了!”原來他是這么打算的啊,真是個細(xì)心的人。
他說,一個人走路真寂寞,兩個人走路就有說話的伴了。那一路上,他一會兒吹樹葉,尖脆的葉笛聲引來陣陣鳥鳴;一會兒又吹口哨,是趕馬人的吹法,不嘬嘴唇,只嘶嘶嘶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會兒他又掐根草稈含在嘴里唱歌,唱些亂七八糟的趕馬調(diào),什么:“一只螃蟹八只腳,兩個大夾夾,一個硬殼殼……”、“想你想你真想你,合心的姑娘在哪里?”要不就是:“趕馬哥來趕馬哥,趕馬哥哥辛苦多,白天吃的羅鍋飯,晚上睡的草皮坡……”他的聲音很粗獷,大聲吼起來,四圍的大山就傳來陣陣回聲。
我說:“你唱得太好聽了,誰教你的?”
“嗨,這還用教,生來就會。”他說著,又大聲唱起來:“哦呵呵——對面山上的小姑娘,可是在等阿哥的三弦響。日頭落了嘛你就等著羅,聽見我的琴聲你就過來……”
我們邊聊邊走,我問他,馬幫是不是有很多的規(guī)矩和禁忌。馬幫是不是平日都愛講“行話”。比如說,煮飯燒菜的兩口銅羅鍋因與鍋頭諧音,故稱大黑、二黑;筷子要叫滑子,刀稱片片,碗是蓮花,勺是小順;衣鞋襪叫岔口,提頭,臭桶子;生火造飯叫開梢,吃肉叫下箐,野外露宿稱之為開亮或打野……
他吃驚地說:“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呢,書上有的么?”
我點點頭,很賣弄地說,我看的書啊!
路上歇下來,阿里老表找了幾個石頭。壘成簡單的灶,燃著火,又從馬背上拿出小羅鍋。抓幾把米,接點泉水就煮上了飯。
煮得差不多,他端下來放在泥地上說:飯要落落地氣,這樣才香。果然,一會揭開鍋蓋,濃香撲鼻。還沒吃肚子就咕咕叫了。
他還帶了一瓶子“菜”,一根一根的,有枝有葉,味道酸酸的,但很好吃。他說那叫“樹頭菜”,要用米湯才泡得出這樣的酸味,這可是山珍,別的地方?jīng)]有的。他還帶了一小塊臘肉,切成厚片,就燜在飯鍋里,把紅米飯浸得油汪汪的,很香。
我吃完,將飯碗翻了過來倒殘渣。哪知他眼疾手快,一下就奪過去,說:“嗨嗨,不能這樣,碗、湯勺、飯勺不能反扣,要平放。不然不吉利,這是規(guī)矩!”吃完飯,他信手從馬背上抽出竹煙筒撲嚕嚕吸了起來,說:“先吃不管,后吃洗碗。”他說,在幫子里,吃在最后的人可多得一片肉,但要負(fù)責(zé)洗刷炊具碗筷。理由簡單,吃得慢必吃得少,所以要給予補償。
我趕緊收起碗拿到泉邊沖洗干凈,正要往馬馱上放,他又?jǐn)r住了:“不能亂放,要順序擺好,筷子要一雙雙包好,一樣一樣往兜里擱,這也是規(guī)矩?!?/p>
吃了飯要上路之前,阿里用腳仔細(xì)將火踏滅,還澆了些水,說怕引起山火。
上路后,他不讓我走在馬前,說女人不能擋住馬的路,也不讓我亂撿路邊的野果吃,說野果被蛇哈過氣,吃了會被毒死;還有走得很熱的時候不許摸冷水,過河要先歇歇氣,等汗水涼了后才能下河,不然會著“緊水”(一種急病,很容易死亡),要先喝水才能吃肉,不能吃了肉后又喝水……一路上只聽他在嘀嘀咕咕地念叨著馬幫的種種規(guī)矩??磥恚R幫的規(guī)矩真還不少。
途中休息時,阿里說:“嗨,你會不會打洋牌(撲克)?!币娢覔u頭,他將挎著的一把油黑的小三弦拿下來,“錚錚錚”地彈了起來。
趕馬人都會唱小調(diào),吹笛子,彈三弦,有的還會吹“洋簫”……見我疑惑,阿里說,就是口琴啊!
我說口琴我有。就從兜里翻出。他拿過去,嗚里哇啦亂吹一氣,我很嫌膩他的口水,他大大咧咧地用手抹了一下,遞給我說,怕什么嘛,我又沒有傳染病。
一說到病,他又笑了,說,這紅河江外病可多了,麻子,大麻風(fēng),手指頭腳指頭一個一個地掉,最可怕的是梅毒,掉鼻子,臉中間一個洞,臭烘烘的。還有瘴氣,知道什么是瘴氣么,那是癩蛤蟆和毒蟲吐的氣,被老林捂得黑沉沉、濕漉漉的,像床厚毛氈樣壓在地上,人要是沾了,那就是真的下了地獄,一會兒如油煎火烤,熾熱難當(dāng);一會兒又如掉進(jìn)冰窟,凍得渾身僵硬,冷徹骨髓。如此反復(fù)折騰幾次,人也就沒氣了。見我一臉驚悸,阿里大笑,說,嚇你的,這些病早就絕種了。
這時,那馬一個趔趄,差點打滑。阿里忙撲過去緊緊攥住馬籠頭,讓馬站穩(wěn)了。我說,好險,差點翻了。他立即呸了一聲。說:“不能說翻倒這樣的話,那不吉利。馬可不能摔喲,失蹄翻馱視為馬幫大忌?!?/p>
我說:“怎么那么多忌諱呀?”他笑嘻嘻地說:“還有呢!馬幫回頭不能說倒轉(zhuǎn)。馬老板不能脫衣服,熱死也只許解扣,不許脫下。你想,馬能脫衣服么?嘻嘻這時一匹馬從對面山路上過來,阿里老表一臉嚴(yán)肅地叫我:“看著你的腳尖,別抬頭!”
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忙緊緊盯著自己的腳尖,直到阿里老表說:嗨,你是在找銀子啊,怎么老看著地面呢!我詫異地看看一臉壞笑的他,回頭望去,這一望不打緊,竟看到一個男人赤條條的背影。原來那趕馬人熱極了,就將衣褲扒得干干凈凈,大搖大擺走在山路上。這正好與阿里老表說的不脫衣服的禁忌相違,所以他自己也笑了起來。
一堵石崖劈面壁立,驛路變得很窄很陡,細(xì)細(xì)地從崖邊延伸過去,路的一邊是陡崖,另一邊就是深箐,阿里老表喝住了馬,然后大聲打起了吆喝:“嗨嗨——我們要過來羅!”
喊一陣,聽聽沒有動靜,這才吆著馬往前走。我問他,為什么要喊呢?他說:“怕撞幫啊!知道什么是撞幫嗎,那就是兩隊馬幫在窄路上迎頭相遇,無法退讓,也無法通過,一不小心,被擠的騾馬就會滾進(jìn)山谷,丟貨死馬,損失就慘了。過去有的大馬幫過窄道,總是要吆喝讓對面的馬幫讓路,有那故意要使壞的土匪強盜,往往會在這種時候驚馬撞幫,然后跑到崖下收拾錢財?!?/p>
阿里老表說,過去滇南的馬幫都到老撾、緬甸、越南、泰國地方做生意,你看那些“緬冬瓜”、“緬石榴”、“緬梔子”、“緬桂花”的……就是馬幫從外國帶來栽培的。
阿里說,出境驛路最兇險的地方叫斑鳩箐。崖陡林深,路況復(fù)雜,那氣候變幻莫測,蚊蚋瘴癘很厲害,野獸強盜又多,最可怕的是那里的土著還有獵人頭祭祀鬼神的野蠻習(xí)俗。所以,沒有一點膽量,那是不敢過我問他去過嗎,他搖搖頭,說,現(xiàn)在不用趕馬去了,飛機、汽車,多快。
一路爬坡過坎,我走不動了,阿里老表要我騎馬,但騎在馬背上,那種搖晃又讓人心驚膽戰(zhàn),使我無法挺起腰來。他又把馱子弄得很平坦,我坐上去,穩(wěn)當(dāng)了許多,幾乎可以半躺著,但那姿勢實在是難受。阿里說,你也太笨了,那些馬老板可以躺在馬馱子上抽大煙呢!我坐不穩(wěn),只好下來。阿里讓我攥住馬尾巴,上坡倒是很輕松了,但那馬兒卻噗噗直放屁,熏得難受,我只好放了手。走過一片密林時,阿里老表突然站住,仰起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要過河了?!?。
空氣濕潤而清甜,山風(fēng)送來河的氣息,耳畔也響起了轟鳴。
一條白浪翻騰的大河,在一片綠色中奔跳著,深陷在山箐的河床陡而狹,河流左曲右拐,激起大簇的浪花。河中散落著許多臥牛似的黑色巨石,更使得那河的奔流磕磕絆絆。
河上有晃悠悠的藤橋,又險又高,沒一點膽量是決不敢踏上的。我站在岸邊,想趟水過去,哪知腳一伸進(jìn)去,就感覺到水的巨大沖力,稍有不慎就有被席卷而去的危險。深山的河像個不諳世事的野孩子,蠻撞得讓你很難親近。
阿里老表把馬拉過了河,又趟過河來,不由分說地竟背起了我。伏在他的脊背上,看著他被冷水浸得通紅的赤腳,吃力地踩在大而圓滑的卵石上,心里真捏了一把汗。
水漸漸漫上來,到河心時,他盡力將我往上舉,自己則幾乎只留下頭浮在水面。深水的沖擊使他有些踉蹌。透過清冽的河水,我看見他赤裸的、劇烈起伏的胸脯,感動得只想哭。
路上不時會經(jīng)過大一些的村寨,常常有人早早站在路口,朝阿里揮手,走近了,拿了郵件,那些山里人滿臉溢笑,硬要拉他去吃飯、喝酒。阿里說什么也不去。拉拉扯扯地告別,親熱的話走出好遠(yuǎn)還聽得見。
我問阿里,怎么就不進(jìn)去坐坐呢,吃頓飯,歇口氣也好啊。他說耽擱了就回不了城,再說,山里人實誠,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你,可他們窮啊,一頓飯,夠他們辛苦好些日子了,怎么好麻煩人家呢。
最好玩的是那些衣衫襤褸的山里小孩,一見了阿里就歡呼著跑過來,像小猴子一樣都往他身上爬,阿里抱這個抓那個,也不管鼻涕口水的,肩上,背上,懷里。胳肢窩下,都是孩子,抱不下的就往馬背上擱。那白手馬也來了精神,不顧馱著兩只大郵包的重負(fù),將頭昂得老高,跳舞似的踏起了小碎步。這樣嘻嘻哈哈走出一大段路,孩子們才會戀戀不舍地離開。
“他們很喜歡你呢!”我說。阿里笑笑,說,我天天跑啊,都成一家人了。告訴你,這一路上的孩子,我起碼認(rèn)識一百個,都喊得出名字哩!
暮色沉沉,山路漸漸模糊了,我擔(dān)心地說:“阿里老表,我們要在什么地方睡覺呢?”
“馬幫只興睡在野外的,你害怕嗎?”他故意這樣說,然后望著我笑。
我看看周圍,盡是樹林,一片靜寂,只有山泉的嘩嘩聲。在這樣的山野,一匹馬,一個小伙子,我還真不知怎么睡覺。
走到一處較平坦的地方,阿里老表停了下來,說:“就是這兒羅?!?/p>
他拴住馬,又將馱子卸下。那馬馱子是一個很大的空心架子,他又砍了幾根樹枝,圍著馱子架起來,用張油布一罩,那馱心居然成了一個小窩棚。他將一塊毛氈抖開,這才說:“你就睡在這里!”
“那……你呢?”我不解地問。
“我嘛,你不用管?!?/p>
他拿出水煙筒,嘩嘩嘩順著窩鋪澆上一圈煙筒水,說,“這樣蛇就不會來了?!彼趾吆哌赀瓯硪粋€干樹根兜,讓它在火里慢慢燃著,還丟了幾個草果、八角在火里。山里的蚊蟲很兇猛,咬人特狠,還有小黑蟲,一團一團像霧般籠罩在人的頭頂,怎么也驅(qū)不散。但隨著彌散開的草果八角味,身邊漸漸清凈了。
篝火噼啪響著,不時爆出一把金色的火星。夜色如水,阿里的影子就在火堆邊晃蕩,火光在他的臉上涂了一層釉似的亮彩。他坐在一塊油布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我扯著閑話。
他講了一個玉米地的故事,那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小女子在一家馬店幫工。她的辮子很粗,油黑發(fā)亮。腰肢細(xì)細(xì)的。那個小女子并沒有什么異樣,實在是正常得很。誰也不知她什么時候竟有了身孕。
有一天,肚子突然疼了起來,她知道大事不好,可又不敢聲張,只得強忍著疼痛,還是低頭做事。再后來,她實在忍不住,就跑了出去,在一塊包谷地里將孩子生下來。生下來怎么辦呢?她知道等一會有馬幫來,就胡亂弄幾片芭蕉葉包了包孩子,然后把他放在一片包谷棵間,那個頑強的小嬰孩,很無助地小聲啼哭著,小腿在潮濕的泥上蹬出了幾個凹窩,硬是挺到天亮。
有馬幫到店里來了,一個趕馬哥的懷里就抱著那個紅嫩的初生孩子。問遍了所有的人,誰也不知道是哪個女人生的,后來就問到了那姑娘。那女子盡管虛得站不起來。但死也不承認(rèn)那孩子是她的。大姑娘家出這樣的事畢竟不太光彩。姑娘不承認(rèn),別人也無法。
那趕馬人沒再說什么,當(dāng)著姑娘的面,將孩子小心地揣在懷里,就忙著照料馬匹去了……
我問阿里:“那趕馬人會不會把孩子扔掉呢?”鄉(xiāng)里有這種事,被遺棄的孩子如果不是碰到好心人,那很少有能活下去的。阿里說:“你放心,趕馬人哪,心腸好著呢,這是條命呀,他們會把他養(yǎng)起來,像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一樣,然后碰到合適的人家時,就轉(zhuǎn)送出去。再說,姑娘是馬店里的人,那趕馬人心里清楚得很,必定是哪個鹵莽兄弟作了孽,不哼不哈地走了,哪知道這里會留下這么一段風(fēng)流債呢。
阿里說,那姑娘后來還是隨著馬幫走了,也許最終找到了那個一走了之的父親,找到了那個被趕馬人帶走的孩子吧。
他還講了個趕馬哥的故事:
那趕馬哥姓李。和他家沾了點親。他家的趕馬史可以追溯到明清時候。到了他的父親,已是滇南擁有幾百匹馬,幾十個人,還有幾挺機關(guān)槍的大馬老板了。那個李,會說這一帶所有少數(shù)民族語,還會說緬語和安南(越南)話,當(dāng)然,馬幫的黑話就更是精通了。他的另一個絕技,是能用一把鋒利的皮刀,一口氣將一整張牛皮旋割成手指般粗,長約三丈六尺長的皮條,這可是趕馬扎馱子的必備之物。
他爹最欣賞他這點。用他爹的話說是“天干三年餓不死手藝人”,有了這本事,不用趕馬也活得下去。驛路走得多了,李對沿線的風(fēng)土人情了如指掌,去什么山唱什么歌,說什么話,交什么朋友,喝什么酒,那可是不會差錯半分的。
那年他剛從牢里放出來。他坐牢的罪名很古怪,先是偷東西,大約是在1961年,因餓狠了,偷了一袋馬料,被投進(jìn)牢里。進(jìn)去還沒幾日,縣上來了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將他帶走了。他昏頭昏腦跟人家坐汽車顛顛簸簸到了昆明,又坐飛機到了北京,下了飛機他就傻了眼,他看見了父親!那個老趕馬人西服筆挺,白發(fā)飄飄,見了他就老淚縱橫,抱著哭個不停。李那時穿了一套人家給的新衣服,渾身是一百個的不自在,怕被父親弄臟了。老父親帶著他逛遍了北京城,他對那些風(fēng)景什么的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只是肚子餓。每天一看他吃飯,他爹就直唏噓,恨不得將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買給他吃,脹得他每天直打飽嗝,后來又直拉稀。十幾天下來,沒長一點肉,反把原來的那點肉都給拉沒了。
到了北京他才知道人家放他出獄的原因,原來他爹臨解放時正在香港,看看勢頭不對,就沒敢回家,后輾轉(zhuǎn)去了國外當(dāng)了大老板,最后定居在老撾。這次來中國雖是生意上的事,老頭還有個心愿是想回家。一打聽,那個家是早不存在,老婆死了,房子充了公,馬更是一匹也沒有,唯一的兒子卻活著!這一下老頭坐不住了,什么生意也不談,一門心思就想見兒子,就有很高級的領(lǐng)導(dǎo)說,趕快把他兒子接來!有關(guān)人員一了解,兒子正因偷馬料坐牢呢!這一下就很尷尬,領(lǐng)導(dǎo)便說,坐牢也要接來!不就是一袋馬料么!于是李被火速接來,父子見了面。當(dāng)然李事先被告誡不許提坐牢的事,影響了對外關(guān)系,那就不光是坐牢了。他自然只字不提,只對父親說過得很好很好,父親也就放了心了。
那時是非常時期,父親可以帶走在國內(nèi)買得到的任何東西,可就是不能帶走兒子。不過,李自己也不愿去見父親現(xiàn)在的那個嘴大奶大的洋婆子,更不想見那幾個與他同父異母的黑發(fā)碧眼或碧發(fā)黑眼的弟妹。看著照片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陌生面孔,他有些憤憤然,父親的錢居然拿去養(yǎng)了另一家人,而那本應(yīng)是他和母親享受的。所以,他想在父親臨走時狠狠敲他一筆,彌補一下幾十年的損失。果然,分別時父親拍著錢袋問他需要什么盡管提,可嘆他在關(guān)鍵時刻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好。末了要了一點錢??赡清X在國內(nèi)又是不能用的。等父親走了,他又后悔得要命。
送走父親,他又變得百無聊賴,就喝酒,常常醉醺醺地亂罵人。就有領(lǐng)導(dǎo)說,有公路了,不用趕馬了,你去學(xué)騎摩托車吧。
那幾天他就樂得暈暈乎乎,走路腳步都在飄,而且堅決戒了酒,衣兜里隨時裝著幾塊牛皮糖,酒癮發(fā)時嚼一嚼。他趕馬是好手,學(xué)駕駛卻十分笨拙,別人學(xué)了兩個月就會開著滿街轉(zhuǎn)了,他學(xué)了四個月還開得像蝸牛爬??此谀ν熊嚿喜藕每茨?,臉上僵硬得沒一絲表情,頭不敢扭動,手腳緊繃繃的。教練讓他放松些,別那么緊張。他搖頭:“這電騾子,一絲絲也大意不得,騎馬摔了可以爬起來,騎這電騾摔了,那可是生死問題。”
再笨,也還是領(lǐng)到了駕駛本本。領(lǐng)導(dǎo)就派他和其他幾個人到昆明去接新買的摩托車。看到那一輛輛或通紅或深綠的新摩托,他眼都花了,喜得不知騎哪輛好,他霸道地挑了又挑,選中了一輛石榴紅的,騎上去就不下來。
摩托車隊張牙舞爪地出了昆明城,一路瀟灑直奔縣上。他已是輕車熟路,開得飛快不說。還大聲與同伴扯閑話,興沖沖比手勢。豈料樂極生悲,才開了一半路,他駕駛的那摩托“日——”的一聲,野馬似的蹦跳起來,一頭沖到了路邊的一棵大樹上,大樹給撞得枝飛葉落,他則狠狠砸在樹上,又彈起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才落到地上。撞飛了的摩托車屁股高高翹起,一個輪子還朝天狠勁旋著停不下來。
慘的是他,一根斷裂的樹杈子就栽在他頭上,仿佛腦袋上長了一棵小樹。怪的是他還有意識,兩手揪著就拔了出來.還仔細(xì)看了看,然后頂著一顆紅紅白白的血葫蘆頭,跌跌撞撞走了幾步,才轟然倒下。
也是他命大,有一支省里的醫(yī)療隊正好巡回到此,目睹了車禍的全過程。醫(yī)療隊里盡是專家教授,即刻就將他拉到了最近的醫(yī)院,馬上手術(shù)。
人是活著回來了,但失去了記憶,而且完全變了一個模樣:臉是歪的,頭是扁的,眼睛有些斗雞,看什么都似看非看;手腳也不靈便,走路一顛一顛的,只會走“之”字。他頭上戴了一頂黑呢帽,是救他命的專家給他的。他常向人出示他的傷疤,那是圍著整個頭蓋骨的一條均勻光滑的細(xì)線。他說醫(yī)生像揭開鍋蓋那樣,將他的頭蓋揭開,用鑷子夾出嵌在他腦子里的木渣,又用水沖洗干凈,然后又蓋好。他對摩托車出事過程很模糊,只知道自己飛了起來;但對受傷卻能描述得十分詳細(xì),讓人似乎能看見那棵樹就長在他頭上。
他已不認(rèn)識人了,卻還認(rèn)識馬,一見了馬那眼珠就發(fā)滯,隨即就手舞足蹈興奮起來。
這故事我聽得心里發(fā)沉,阿里趕緊轉(zhuǎn)了話題。
你知道飛賊嗎,可厲害了。
過去的驛路上,除了會遭遇官兵、洋兵、土匪外,最令趕馬人頭疼的就是飛賊。
飛賊一般都是當(dāng)?shù)匾恍┠懘笫趾萸矣至Υ鬅o窮的家伙,他們行蹤詭秘,神出鬼沒,憑借熟悉的地形,躲在隱蔽的地方偷窺跟蹤幫子,等幫子更深夜靜人都睡熟后,便神不知鬼不覺鉆到馬馱子下,扛起馱子飛奔而逃;有時,他們會趁幫子的人睡了后,悄悄用刀子將扎馱子的皮條割裂大半,然后躲在那些山崖艱險處,待幫子上路,走到這些地方,皮條突然斷裂,馱子翻到崖下,這些飛賊趁機將財貨搶掠一空。
他們還會在驛路狹窄處安絆馬索,馱馬稍一磕絆就會翻馱,滾下懸崖,馱貨就成了飛賊的囊中之物。有的狡猾的飛賊,還會裝扮成山民,假裝驚慌失措的樣子來告訴幫子,前方有土匪攔路搶劫,叫幫子改道,趁機將幫子帶到同伙埋伏處搶劫。有那歹毒的,在幫子路過的井里或水塘里放藥,讓你喝了那水,昏昏沉沉,渾身無力,眼睜睜看著他們牽馬掠貨。
有一次,幾個趕馬人在野外住宿,他們將馱子卸下,就把鋪蓋鋪在馱子上,人睡在上面,諒飛賊不會連人都偷了去。哪知第二天起來一看,嚇了一跳,原來半夜里真有飛賊光臨,將馱子竊了半邊,用根樹枝支撐住被架空的馱子,睡著的人竟全然不知。
阿里老表裝了一肚子的趕馬故事,聽著聽著,他的聲音像從云霧里飄來,越飄越遠(yuǎn)。阿里老表說:“你困了,睡吧!”
他在兜里胡亂翻了點什么丟在火堆里,火里彌漫起一股子怪味,他很認(rèn)真地說:“這是彪皮呢,燒出了味,野物就不敢來了?!?/p>
我縮進(jìn)那小窩棚里,拉一半毛氈蓋著,腳還是露在外邊。朦朧中,聽到遠(yuǎn)處有歌聲,吆喝聲,那是山里的少數(shù)民族男女青年在相約玩耍。我撩開罩在馱子上的油布一角,阿里老表早不見了蹤影?;鸲牙?,老樹根兜還在燃燒,根兜下紅紅的一團炭火。那匹馬很忠實地站在一旁,靜靜地嚼著料。
夜很深了,我睡不著,爬出窩棚,靠著馱子抱膝坐著看星星。滿天星星又大又亮,遠(yuǎn)處傳來野獸的陣陣嚎叫,凄厲而悠長。老林里很黑,四周模模糊糊盡是幢幢怪影。偶爾林中會掠過一陣沉沉的嘆息,要不就是一陣寒窸窣聲,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就很想家,不知家里的親人們怎么樣了。他們知道在這個寂靜的深夜,我一個人坐在遙遠(yuǎn)的邊地深山老林中,守著一堆將滅不滅的篝火,陪伴著一匹不會說話的馬,在想念他們嗎?
人的一生中會有那種很奇怪的境遇,你會在一個很莫名其妙的時候,和一個莫名其妙的旅伴,呆在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地方,等待著一種很難預(yù)測的命運,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
很困了,卻不敢睡。就這么坐著胡思亂想,被一片黝黑的夜籠罩著,那點紅紅的炭火在酸澀的眼睛里,逐漸變成了一小團光暈。
有什么在扯我的衣角,我渾身一激靈,連忙睜開了眼睛,原來快天亮了。阿里老表就站在我跟前,容光煥發(fā),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我抹著被夜露凍得冰涼的臉,直抱怨他,一夜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狡黠地說:“你工作同志不懂,我吃‘火草煙去了?!鄙嚼锏睦媳韺⒛信畬g作樂稱做“吃火草煙”或“玩小姑娘”,既有情愛的成分,也有情欲的含義。他們對于婚前“性”的追尋,有著十分寬容、十分單純的理解和放任。
阿里老表的行為很正常。我知道這山里的姑娘們很喜歡多情的趕馬人,而像阿里老表這樣愛唱愛笑的年輕小伙,當(dāng)然更會贏得山里姑娘的喜愛了。我只是很不高興阿里老表在黑夜里,把我一個人丟在這深山老林里而自己去玩。
他卻滿不在乎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嘻開嘴巴吹起了口哨,很快活的樣子。我說:“是不是哪個阿妹看上你了,那么高興?!薄爱?dāng)然?!彼敛谎陲椀卣f著,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從衣袋里掏了點東西遞給我,那是個煮熟了的雞蛋,還熱乎乎的呢。再看他的衣袋,到處鼓鼓囊囊的塞滿了吃的東西??粗劾镫[現(xiàn)的血絲,我猜想他一定是同那些年輕人胡鬧了一夜。但他說,我們唱歌,唱很多,他們誰也唱不贏我。所以我得了這么多好吃的東西。
上路才走不久,就見到了一個山寨,我驚訝地說:“我們昨晚怎么不進(jìn)寨子呢,害得我一晚到亮不敢睡覺?!?/p>
“噓——”阿里老表將一個手指豎在嘴邊,輕手輕腳地牽馬繞過了寨子,走出好一段路,他才放慢腳步,說:“要是住在寨子,我們今天就別想走了,她們不會放我走的?!?/p>
他說的“她們”一定就是寨里的姑娘們。那些感情奔放的少女,對于她們喜歡的小伙子,更是熱情似火,倘若留下,說不定真會把阿里老表燒化了呢。
一個經(jīng)歷過長長驛路磨練的趕馬人,內(nèi)心的睿智和外表的剽悍使他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動人的魅力,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學(xué)得像的。阿里老表天天在驛路上奔走,他的年輕和活潑,加上趕馬生活釀就的飄逸和瀟灑,自然更吸引人。我猜他肯定有一個喜愛的姑娘,誰知他大大咧咧地說,怎么會只有一個,很多很多呀。一個男人要被很多姑娘喜歡,這才是男人,哪能只愛一個呢。
有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來,喊的是:“阿里老表——愛死你了——”
那聲音很清脆,拖得很長,就是看不見人影。阿里老表打了個尖利的呼哨,大聲吼唱起來:“哦呵呵——合心合意的姑娘喲,想你想得睡不著,愛你愛你愛不夠……”
在路上,阿里老表很老實地告訴我,其實他真心喜歡著一個姑娘,那姑娘在另一座大山上的寨子里。
大概是想到很快要見到心上人了,阿里老表興奮不已,在去那個寨子的路上,他的話也很多,各種贊美的詞匯,都是獻(xiàn)給那個心儀的姑娘的。
那個寨子很大,人也多,我們一進(jìn)寨,沿途都是阿里的熟人,他一邊打招呼一邊到處搜索,其實早已有人去通風(fēng)報信,很快,就看見一個姑娘裊裊婷婷走來。
姑娘姓何,長得很美,紅潤而健康,最特別的是她的眉眼,眉毛很黑,眉型細(xì)彎,眉尖自然地翹起來,伸進(jìn)額角的黑發(fā)里。眼睛也很俏麗,睫毛濃密,雙眼皮長長地彎向眉尖,很像中國工筆重彩畫里描得很細(xì)致的鳳凰眼,高貴而典雅。我后來走過很多城市和鄉(xiāng)村,見過很多容顏出眾的姑娘,但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美的眼睛了。
姑娘性情很柔和,一說話就笑,一笑起來那眼睛就更好看。阿里老表著迷的正是這雙夢一樣的眼睛,一想起來就睡不著覺??此麨榍樗У臉幼?,我很想幫他,但那姑娘似乎有些不冷不熱,雖竭盡地主之誼,卻又分明能感覺到距離。這讓阿里心里沒底。別看他同那些村寨姑娘可以嘻嘻哈哈胡鬧鬼混的,一旦對待這份真愛,竟是那么的慌亂局促。
我們沒有進(jìn)村,想約姑娘一道去后山,那里有片水塘,開很多的野花,樹林茂密,十分幽靜。何姑娘不想到后山,而是笑吟吟地叫了我和阿里到她種的地里。
那地里不栽菜也不種稻,而是別出心裁地栽了滿滿一園玫瑰。四周被她攔了一道厚實的籬笆,籬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藤墻后那玫瑰美艷無比,濃香四溢。
這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玫瑰園了。斜斜的一面山坡。擠擠挨挨地長了一片有人那么高的玫瑰樹。這種花兒在邊疆的大山里本來就少見,可這姑娘居然種了一園,油綠的葉叢中是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姑娘說,你們摘吧,喜歡那朵摘那朵,愛摘多少摘多少。那些玫瑰一朵比一朵漂亮,我摘了滿滿一衣兜,阿里更是手忙腳亂,也不怕玫瑰刺扎手,一把一把的抓。那姑娘一臉笑意盈盈,讓阿里看花了眼,摘了花只會往地上撒。
我爬到了園子的最上頭,腳下一片亮麗的玫瑰花叢,花叢中的一對年輕男女,若即若離,繾綣纏綿;再遠(yuǎn)一些,有梯田,有樹林,有炊煙縈繞的山寨,那氛圍非常安寧和諧,非常適合醞釀愛情。
我們扯了一大簸箕玫瑰花瓣,回到姑娘的家,放進(jìn)大鍋里攪啊攪啊,攪成了玫瑰糖,嘗上一小口,沁甜。姑娘順手舀了一點,就勢喂進(jìn)正伏身細(xì)看鍋里的阿里,我看見阿里甜得閉上了眼睛,仿佛已經(jīng)被玫瑰花香陶醉了。
門外有汽車?yán)鹊穆曇?,一輛藍(lán)色的卡車朝這邊駛來,何姑娘不動聲色地看看阿里,又悄悄瞟了瞟門外。
趕馬人喜歡逗汽車,騾馬也喜歡與這鐵家伙賽勁,我們的白毛馬激動了,不耐煩地扯著拴馬石,咴兒咴兒叫起來。阿里也興沖沖地?fù)涞介T外,朝卡車又是揮手又是大叫。
想不到那汽車竟直奔到我們面前,一個小個子司機從駕駛室里跳了出來,身邊即刻圍了一群孩子。他高興地給所有的人打招呼,還用勁握了握阿里的手。
阿里有些踟躇,喏喏著很不好意思。沒想到這個活潑的小伙,擁有那么豐富的趕馬知識,在汽車面前,卻是一張白紙。
小司機在姑娘家里,很大方地喝茶,抽煙,不時說幾句打趣的話逗大伙樂。
從他進(jìn)屋,姑娘始終沒和他說一句話,而是盡量守候在阿里身旁,但她的目光,總是閃閃爍爍圍繞著那個臉色燦爛的小司機。忙著同那么多人套近乎的小司機,得空就朝姑娘瞥上一眼,盡管是極快的一瞬,但那種熱烈和默契卻盡在不言中。
聰明的阿里什么都明白了!
阿里臉上一片烏云。所有的期待和歡樂隨著小司機的到來而悄悄消散,人們都在說笑,但所有的話語對阿里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黯然而無助。
那姑娘并不討厭阿里,甚至也很喜歡他,但卻不想嫁給他,因為阿里是個普通的鄉(xiāng)郵員,天天要趕著馬在山路上跑,不能很好地照顧她。而小司機卻不同,在這大山里,能夠開上汽車,而且是那么巨大的一輛車,本身就是一種炫耀和誘惑,小阿里和他的小白毛馬,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這令阿里很沮喪。
我們悻悻離去,沒人送我們,阿里的愛情像那繚繞在山嵐的霧絮,風(fēng)一吹便沒了蹤影。
一路上,阿里情緒低落,我想安慰他,但不知說什么才好。一直到同他告別,坐上了去昆明的汽車,我的眼前還晃動著他傷心的臉。
后來,我聽說,阿里沒法丟下自己的工作,又沒法說服姑娘,只能在心里憋氣,成天恍恍惚惚,不知要怎么辦才好。看著他神不守舍的樣子,母親就很生氣,罵罵咧咧地說:趕馬有什么不好,阿里他爹那會不是天天趕馬,還趕到外國去呢,我不是照樣在家呆著。女人天天要男人陪著,還吃飯不,還掙錢不,真是……我家阿里,也會去開汽車的,而且,比他的汽車高,比他的汽車大……
沒人能解開阿里的心結(jié)。
何姑娘真的跟著開大卡車的小司機,丟下滿園的玫瑰遠(yuǎn)走高飛了。
那玫瑰花的香味,那玫瑰糖的甜味,在那個趕馬小伙的心里糾結(jié)了多久無人知道。但我常常想著,在那寂寞的山路上,我的阿里老表,那個多情的趕馬哥哥,一會兒唱歌,一會兒吹葉笛,他在努力排遣著心中的憂傷,追求著自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