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營
內容提要本文在深入分析組織社會學學科體系的建構性張力特征基礎上,提出消解張力的途徑和組織社會學理論研究的旨趣。期望這一討論有助于提升組織社會學的學科化水平,以推進組織社會學的理論研究。
關鍵詞組織社會學 建構性張力
〔中圖分類號〕C91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4)06-0156-08
一、組織社會學學科知識體系之建構性張力 “原始”的社會組織之于早期人類社會和“人工創(chuàng)立的”社會組織之于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性都是不言而喻的(科爾曼,1999)。社會學,作為伴隨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而誕生和發(fā)展的學科,必然對社會組織特別是正式社會組織(也包括與其相關聯(lián)的非正式社會組織)表達自己的關注。組織社會學就是表達社會學的這種關注的專門分支領域。學者們一致認為組織社會學濫觴于韋伯的科層制研究,而在20世紀40-50年代是組織社會學形成獨立的分支領域,為此作出貢獻的是帕森斯和他的學生墨頓。他們繼承了韋伯的學術遺產(chǎn)———科層制研究,同時又將社會組織當作社會系統(tǒng)加以結構———功能主義的理解。這種繼承被繼續(xù)下去:墨頓的四位學生塞爾茲尼克(關于田納西洲的研究)、李普塞特(工會研究)、布勞(科層制動力研究)和科爾曼(社區(qū)研究)把組織社會學的研究的領域大大拓寬了。然而在60年代以后,組織研究本身在深入(70年代出現(xiàn)了組織研究的四個流派:組織生態(tài)學、資源依附理論、新制度主義和交易成本經(jīng)濟學)的同時,組織研究的社會學淵源、經(jīng)濟學淵源、管理學淵源難以分清了,所有關于組織研究的新成就都可以算做是組織社會學研究的新成就。(王思斌,2000;楊偉民,1989;拉法耶,2000)
但是與組織社會學的研究成就相比,組織社會學的學科知識體系則處在尚待成型的過程中,甚至可以略嫌苛刻和不嚴密地說它尚處在前學科狀態(tài)。當然,對現(xiàn)代社會各個領域的研究而言,學科分野的價值已越來越讓位于問題的價值,特別是組織研究更是如此。因此過分執(zhí)著于組織社會學獨特的學科知識體系似乎有些膠柱鼓瑟的味道。但是,“組織社會學”作為一個分支社會學的名稱已經(jīng)被如此廣泛地使用,而且不斷有社會學者在努力建構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以至于至少在社會學學科領域內正視和厘清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建構問題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就筆者對現(xiàn)有的組織社會學的文獻的有限閱讀所形成的印象而言,組織社會學這一社會學分支領域的知識體系似乎尚未整合到令人滿意的水準:作為一個社會學的分支,它的知識體系存在諸多建構性學術張力。簡便地說明筆者上述印象何以形成的最佳途徑就是把組織社會學的教科書當作分析的主要基礎,因為雖然教科書的知識內容總是滯后于學術研究的前沿思想,但是它們往往是學科知識體系的一種階段總結。通過對四部組織社會學教科書(張家麟,1988;方向新等,1990;拉法耶,2000;于顯洋,2001。)和一部有代表性的組織社會學的理論文集(Scott,W?Richard,1994)的知識體系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描述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建構中面臨的張力所在。
(一)組織理論知識傳統(tǒng)的主導與社會學知識傳統(tǒng)的缺失
從學科建構角度而不是從問題研究的角度來說,組織社會學應當是一門具有學科交叉性的知識領域,它的學科優(yōu)勢正是在融合一般社會組織研究傳統(tǒng)(一般社會組織研究傳統(tǒng)中管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其形成的基礎知識是“社會組織學”,而其最高成就和指導思想是組織理論 ① )和社會學研究傳統(tǒng)(其形成的基礎知識體系就是“社會學概論”,其最高成就和指導思想是社會學理論)基礎上形成關于社會組織的獨特知識體系,在這一知識體系中,社會學的傳統(tǒng)(包括理論的和方法論的傳統(tǒng))應當獲得充分體現(xiàn)。而且,如前所述,社會學對組織的研究也取得了不少成就。雖然在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建構中,學者們對一般組織研究傳統(tǒng)的迷戀和對社會學研究傳統(tǒng)的信心是同時并存的,但是從現(xiàn)有的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中,人們可以看出,學科交叉并未真地帶來新的成熟學科的形成,而只是誕生了一種生硬的知識組合形式。請允許我先將前文所列的教科書的知識結構介紹如下(我是在對作者們充滿敬意的基礎上來討論的,絲毫沒有批評他們的意味)。
張家麟編著的《組織社會學》是社會學在中國大陸恢復重建后出版的較早的有代表性的組織社會學教材。其內容共15章:緒論、組織理論、組織分類、組織目標、組織結構、組織互動、組織過程、組織控制、組織沖突、組織變遷、我國行政組織變遷的概況、組織發(fā)展、組織的社會化、組織文化、我國組織問題的社會學探討。方向新等人 的著作有13章:組織社會學的研究對象與內容、西方組織社會學思想的歷史回顧(上、下)、組織結構、組織目標、組織決策、組織溝通、組織的人際關系、組織沖突、組織與個人、組織與社會、組織文化、組織變革。于顯洋的的著作有13章:組織的概念及其運行、組織社會學的理論發(fā)展、組織分類與研究方法、組織目標、組織結構與設計、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關系、組織文化、權力與沖突、組織的決策過程、組織的溝通過程、組織的領導過程、組織變遷、組織發(fā)展。拉法耶的著作有五章:作為出發(fā)點的官僚主義現(xiàn)象、從正式組織到有組織行為、問題中提到的組織、向企業(yè)社會學發(fā)展、從其他角度觀察的組織。拉法耶的著作是力圖體現(xiàn)社會學的傳統(tǒng)的,他把大量筆墨放在對社會學家關于組織研究的回顧上,他的書更像是組織社會學思想史的著作。
可以看到,學者們也是力圖從基礎知識和理論兩個層次來建構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因此他們編寫的組織社會學教科書的知識體系也包括兩個層次:組織社會學的理論概述和組織社會學的基礎知識,而且大多以后者為主。這與社會學概論類教材知識結構很相似。而在基礎知識的建構中,“變遷”、“控制”、“沖突”等概念的引入和“組織與社會”關系的討論也體現(xiàn)了社會學的一些傳統(tǒng)。不過,總體而言,這些教科書的知識點與社會組織學的教科書的知識點沒有明顯的區(qū)別,其理論概述基本就是組織理論的概述,其基礎知識體系的內容與一般組織研究的基礎知識(即“社會組織學”)體系的內容存在大面積重合。
為了清晰地比較和節(jié)省筆墨,我再把魯品越編譯的《社會組織學》(原書名為“Organization Theory”)的知識結構簡要介紹如下。該書16章內容分別是:組織學和管理者、組織學理論的發(fā)展、作為系統(tǒng)的組織、宏觀環(huán)境的各要素、技術的作用、組織的界面網(wǎng)絡、組織間關系、戰(zhàn)略與對付環(huán)境、界面觀念的應用、組織的目標和工作系統(tǒng)、組織設計概觀、組織設計圖式、權力、職權和沖突、組織中的權力與政治、組織規(guī)模和復雜性、組織的更新、對未來組織的預想。
簡要的結論就是:組織社會學的基礎知識體系僅僅是在社會學的名義下對一般社會組織研究的基礎知識(即作為社會組織學意義上的Organization Theory)的復述。
那么作為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中最高成就和指導思想的組織社會學的理論之建構情況又如何呢?在前述的教科書中,“組織社會學的理論”被當作了“組織理論”的另一個名稱,不必予以討論?;蛟S是意識到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中的理論建構問題,W?R?Scott編輯了一本名為Organizational Sociology的理論文集,它收錄了,W?R?Scott所認為的組織社會學領域理論文章選集。在這部文集中,W?R?Scott把組織社會學領域的理論觀點分為七個流派:權變理論(Contingency Theory)、資源依附理論(Resource Dependence Theory)、種群和群落生態(tài)學(Population and Com-munity Ecology)、交易成本理論(Transactions Costs Theory)、新馬克思主義理論(Neo-Marxist Theory)、制度理論(Institutional Theory)、綜合取向(Attempts at Integration)。這本文集的編輯思想實在匪夷所思:W?R?Scott顯然把他對社會組織這種社會事實本身的開放性理解“移情”到對社會學這一學科的知識體系開放性中來了。這種開放的視野對于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的建構無疑是十分有益的:它能夠讓組織社會學容納足夠新和足夠多的知識點。但是,這種組合也讓我們看到:所謂的組織社會學的理論基本上是把社會組織的各種新理論捆綁在一起,理論之間共同性僅在于分析的對象的一致性。也就是說組織社會學的理論又一次等同于組織理論。
進一步把上述的理論建構與前述教科書的基礎知識的建構關聯(lián)起來,我們看到的組織社會學似乎就是“社會組織學”或“組織理論”的另一 種名稱。這就意味著,雖然在組織研究中社會學貢獻了足夠的智慧,但是,在組織社會學的現(xiàn)有知識體系中,社會學的傳統(tǒng)特別是理論傳統(tǒng)并未充分地融合進來。理論傳統(tǒng)的缺失必然導致教科書基礎知識體系的偏頗。
(二)普適的組織概念與狹隘的知識體系視野
社會學和組織理論對社會組織的解釋都帶有普適意義。對組織社會學教科書在對組織的概念分析上繼承了一般組織研究關于組織的廣義解釋,雖然對社會組織(簡稱為“組織”)的概念有不同的解釋文本,但是作出這些不同文本解釋的學者傳遞的都是這樣一種學術信心:組織社會學的“組織”能夠指涉作為社會事實存在的各種形式的社會組織。簡要引證如下?!敖M織是人們?yōu)榱斯餐瑢崿F(xiàn)某一綱領或目的,并根據(jù)一定的程序和規(guī)章而共同行動的群體”(張家麟,1988,P2);“所謂組織,就是動態(tài)的組織活動過程和相對靜態(tài)的社會實體單位的統(tǒng)一”(張家麟,1988,P16);“正式組織是指人們?yōu)榱诉_到某種共同目標,將其行為彼此協(xié)調與聯(lián)合起來所形成的社會團體”(于顯洋,2001,P13)。不過,在作出了組織概念的普適性解釋之后,學者們往往似乎忘卻了他們當初的學術信心。
當學者們在構筑關于組織的知識體系時,當他們討論作為一種經(jīng)驗的社會組織時,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似乎是狹隘的經(jīng)驗。這種狹隘性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首先他們知識體系所對應的經(jīng)驗的社會組織存在時間特性上的狹隘。組織社會學教科書的絕大部分知識內容都是圍繞歐洲工業(yè)革命以后社會領域中的社會組織現(xiàn)象,僅僅是在討論某類組織(主要是行政組織)的變遷時涉及到歷史因素。更準確地說,這些知識內容主要適合于說明或解釋歐洲工業(yè)革命以后主要是存在于20世紀社會領域中的社會組織現(xiàn)象。
其次,即使是在狹隘的時間領域內,他們知識體系所對應的經(jīng)驗社會組織仍存在知識對象的單調性。他們有的明確建議“正式組織”、“專業(yè)組織”(企業(yè)和機關)是組織社會學的研究對象,而絕大多數(shù)在構筑知識體系時把已經(jīng)成型的正式組織(主要是產(chǎn)業(yè)組織及準產(chǎn)業(yè)組織、國家范圍內的行政組織)作為討論的出發(fā)點。在這種知識體系中,組織實際上被理解為一種既定社會單位,它不被反思地存在著。應當公允地指出,組織社會學知識對象的單調性,與組織社會學的學術淵源緊密相聯(lián)。韋伯的關于科層制的研究和泰勒的科學管理思想就分別是對應于討論正式的行政組織和正式的工業(yè)組織的。
第三,面對單調的知識對象,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的學術意涵也具有狹隘性,這突出表現(xiàn)在方法論的片面性。現(xiàn)有的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的方法論上呈現(xiàn)的基本特點是碎片化和客觀主義的,缺少整體性和綜合性的視角。現(xiàn)實中作為整體而有機存在的社會組織在符號領域中被解剖成了碎片,現(xiàn)實中活的充滿主體躍動的社會組織在符號領域中成了由機械部件組合的機器。碎片化和客觀化固然是解剖社會組織的一種不可缺少的路徑,但是僅有這一路徑是無法獲得關于組織的完整的學術理解的。這種片面性也證明了上述第一個張力討論中關于組織社會學“社會學傳統(tǒng)缺失”的判斷。
在上述狹隘的知識視野下,組織被理解為一個“平面化”和“片斷化”的社會要素,這種關于組織的認識既缺乏立體感也缺乏歷史感。
(三)對西方社會組織的親和與對中國社會組織解釋力的缺乏
這種張力的存在是依附性的:正如社會學的起源于工業(yè)化進程中的西方社會(準確地說是西歐社會)一樣,組織社會學的起源也來自于工業(yè)化進程中的西方社會。西方學者的經(jīng)驗領域是西方社會工業(yè)化進程中的社會組織,因此他們建構的知識與他們所處的社會的經(jīng)驗性的社會組織具有天然的親和力:就社會學淵源的組織研究而言,韋伯的科層制是對他所處時代西方行政管理組織的理想類型的總結,帕森斯關于社會組織的系統(tǒng)論觀點指涉對象也基本上是成熟的西方現(xiàn)代社會組織類型,再往后而言,基本是循此路向。就管理學淵源的組織研究而言,自泰羅始就 是以西方社會的工業(yè)組織為分析對象(20世紀70 年代,日本的工業(yè)組織才納入他們的研究視野)。
在這兩種淵源的研究(晚近還可以加上經(jīng)濟學和心理學)的成果的指導下,組織社會學的學科知識體系的建構的實際對象就主要是西方的社會組織了。當人們用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中的知識點去理解西方的社會組織時,一切都顯得恰如其分:符號中的組織和現(xiàn)實中的組織具有良好的對應性。
不過另一方面,在總體上,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在解釋中國社會的組織方面存在著理論與經(jīng)驗的脫節(jié),對中國的社會組織仍然缺乏解釋力。這種解釋力的缺乏,不僅表現(xiàn)在知識體系中關于中國社會組織存在“失語”狀態(tài),而且表現(xiàn)在知識體系中關于敘述中國社會組織的語境建構的缺乏。這其中的一個根本原因是,雖然在全球化的趨勢下,未來中國社會的社會組織的型態(tài)或許會恰如現(xiàn)時的工業(yè)化社會的組織,但是當下的和與當下有著歷史關聯(lián)的從前的中國社會組織的型態(tài)(不是形態(tài))卻不是那些奠定組織社會學知識領域基礎的學者們所經(jīng)驗的那種社會組織。
當然,一些有學術洞見的學者(既包括中國學者,也包括西方學者)早已意識到這種背離狀態(tài),他們各自做出了令人欽佩的努力(那些把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中國化的學者也是在做這種努力),正是這些努力鼓舞起了后來者深入探究的勇氣。關于中國社會組織的研究勃興于中國改革開放之后。國內社會學者的研究較為集中的一個領域是單位制(此外,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制度研究也是頗為新進的),這種研究是從討論社會結構的目的出發(fā)來研究社會組織問題的。而國外學者的研究則是從對組織內的制度(主要是企業(yè)制度)變遷的孤立研究轉向對制度與其社會環(huán)境關系的研究(周雪光,1999,2003)。這些研究一方面具有強烈的社會學傳統(tǒng),另一方面也貢獻了關于中國社會組織的有智慧的解釋。不過這些研究仍處于學術研究前沿,其知識的體系化,特別是如何與西方社會組織研究納入統(tǒng)一的知識體系中,尚須時日。也許恰恰是出于對組織社會學引入中國后的學科適應性的思索,國內學者的組織社會學教科書都十分關注對本土社會組織問題的介紹,例如關于行政管理組織的介紹、關于單位制的介紹,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一種嚴肅的學術立場。但是,這種介紹尚未成為知識體系的一個有機部分。作為知識體系本身,組織社會學對中國的社會組織仍然缺乏解釋力:符號中的社會組織和現(xiàn)實中的中國社會組織有著太多的隔膜。
任何學科的知識體系都會存在學術張力,有時張力的存在恰恰是學科包容性和學科活力的一種模式。但是組織社會學領域的上述張力不屬于那種體現(xiàn)學科包容性和學科活力的成熟學科中的學術張力,因為這些張力恰恰破壞了組織社會學成長為成熟學科的學術努力,它們會導致組織社會學的學術地位和學術價值的弱化和模糊(或者說,這些張力的存在使得組織社會學的學術地位和學術價值難以最終確立)。因此上述所分析的組織社會學的學術張力是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中建構性張力。為要保證組織社會學贏得學科尊嚴,就必須在分析這些張力發(fā)生的原因前提下尋找消解這些張力的學術路徑。
二、研究的起點:基于反思的組織社會學的理論基礎建構
顯然,在此前的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的建構中,學科自身的學術反思是缺乏的:建構性張力被忽略了或者尚未被意識到。因此消解建構性張力的最關鍵的第一步,就是展開深入的學術反思。只有在深刻的關于組織社會學學科的學術反思的基礎上,才能探尋到消解張力的恰當?shù)穆窂?。通過學術反思,才能回答這樣兩個問題:上述建構性張力的原因何在?以何種學術策略才能有效地消解這些原因對建構性張力的促生作用?
(一)建構性張力的成因
在我看來,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中上述建構性張力發(fā)生的原因主要是三個方面。首先是社會組織研究本身的多學科參與使得組織社會學的學術邊界難以厘清。在社會組織研究領域,社會學、管理學、心理學、經(jīng)濟學甚至政治學都貢獻過各自的學科智慧?!敖M織理論”、“社會組織學”、“組織行為學”、“組織管理學”、“組織社會學”等知識門類之間相互關聯(lián)、內容交叉,它們彼 此之間的知識譜系是混亂的。由于這些知識門類對象的一致性,使得這些不同學科的學者雖然能夠在對各自的學科知識領域的做一個清楚的定義,但是在他們建構各自的知識體系時,他們并不能夠有一個清晰的區(qū)分標準。組織社會學也不例外甚至更為突出。大部分的組織社會學教科書都把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領域定義為三個方面:對抽象的社會組織本身的分析和描述(結構與功能、過程與變遷等等)、組織與組織內的社會要素關系的描述和組織與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描述。然而這三個方面的知識內容在社會組織學和組織理論的內容中也同樣包括。如何體現(xiàn)出組織社會學的獨特性就成為一個十分艱難的學術任務。更何況,組織理論與社會學的組織研究成果之間本就是互為承繼的關系:社會學的組織研究成果豐富了組織理論,而組織理論中非社會學的思想可以指導社會學的組織研究。在這樣的情形下,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必然出現(xiàn)組織理論知識傳統(tǒng)主導的局面,譜系的混亂就導致學科地位界定的含混。
建構性張力發(fā)生的第二個方面的原因是社會學理論傳統(tǒng)和方法論傳統(tǒng)本身的多元性。在社會學的理論傳統(tǒng)中存在四種理論取向:實證主義的、解釋學的、批判的和綜合的(謝立中,1998)。而社會學的方法論也存在實證主義和人文主義、整體論和個體論的、客觀主義和主觀理解等分野。而就社會學對社會組織的認識而言,有的社會學家是在自己的社會學理論體系中對之加以討論,即僅僅把社會組織當作一種社會元素或社會單位。而有的社會學家是通過專門的社會組織研究而形成關于社會組織的認識。理論傳統(tǒng)和方法論傳統(tǒng)的多元性,影響了作為社會學的分支學科的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在社會學傳統(tǒng)的觀照下進行整合的便捷性,使得建構性張力的發(fā)生不可避免:因為傳統(tǒng)的取向本身是多元的,所以在一個知識體系內對傳統(tǒng)的表達難以清晰化。
建構性張力發(fā)生的第三個方面的原因是組織社會學學科發(fā)展的學術積累不夠深厚。一個學科知識體系的成型需要足夠的學術積累,包括研究成果的積累和研究隊伍的歷史傳承。而組織社會學在這兩個方面都不夠深厚。在研究成果方面,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樣,組織社會學的研究領域基本集中于行政組織和工業(yè)組織的研究,關于西方社會組織的研究遠遠多于關于中國社會組織的研究,而對工業(yè)化時代的社會組織的關注始終是組織社會學研究的主題。在研究隊伍的歷史傳承方面,真正關注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的建構的社會學大師并不多,包括韋伯、帕森斯在內的許多組織社會學大家的學術焦點主要集中在運用社會學的智慧分析社會組織現(xiàn)象而不是建構組織社會學學科知識體系本身。這樣,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建構任務只能由一部分學者來承擔,缺乏一個必要的歷史積淀過程。由于學術積累的不夠深厚,使得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整合缺乏足夠的學術素材和學術經(jīng)驗。
(二)張力消解的路徑:學科的理論基礎建構 上述建構性張力原因的分析表明,這些作為建構性張力誘因的學術事實是已經(jīng)存在而又難以改變的。因此,那種試圖依托于現(xiàn)有的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框架本身來解決其張力問題的策略是難以奏效的:我們無法改變作為誘因的學術事實,又如何能夠在基于這些誘因的知識體系的框架內解決由它們所帶來的張力?
這也就意味著,我們應當為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尋找到新的學術基礎,這個學術基礎可以讓知識體系得到整合,形成一個無建構性張力的知識領域。本章在前面討論現(xiàn)有的知識體系的建構性張力時,曾經(jīng)提到:學科知識體系有基礎知識體系和學科理論兩個層次。學科理論體現(xiàn)了學科研究的最高水平,同時對基礎知識體系的建構起到指導性作用。而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的張力中,缺乏整合的具有社會學傳統(tǒng)的理論是一個帶有核心意義的問題:它既使得理論和基礎知識體系脫節(jié),也使基礎知識體系的建構缺乏足夠的指導,還使得基礎知識體系的普適性和親和力受到影響。
既然我們無法改變現(xiàn)有的知識體系的學術誘因,那么我們就要要重新構架一個不依賴于這些誘因新的知識體系來消解張力。而要建構新的知識體系,就首先要重新建構這個知識體系的 理論基礎:以便在這個新的理論基礎指導下重新建構知識體系中的基礎知識內容。當然這個新的理論基礎應該是同時體現(xiàn)社會學傳統(tǒng)和組織理論傳統(tǒng)的,它也應當是在整合兩種傳統(tǒng)的理論元素基礎上的具有無建構性張力特征的和普適性的,在這個基礎上,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才有可能統(tǒng)一起來。
理論基礎建構正是消解組織社會學的建構性張力的研究起點。
三、消解張力的旨趣:中國社會組織研究的理論突圍
然而,如果組織社會學的研究僅僅是出于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性張力的消解的目的,那么這種研究的學術價值仍然是有限的。這首先是因為,在社會學的傳統(tǒng)中關于社會組織的理論元素十分豐富,而組織理論本身也是流派繁多,不同的學者都可以抽取他自己感興趣的理論元素進行組合形成一個他自己的知識體系,而本文的研究充其量也只是眾多選擇中的一種而已。其次還是因為,僅僅建構理論基礎并不能夠代表知識體系本身的建構,在理論基礎和基礎知識體系之間的關聯(lián)還需要艱苦的學術努力才能實現(xiàn),而這個學術努力在這篇論文中是難以被同時完成的,而一個只能完成一個學術任務整體中一個部分的研究不能算是一個很好的研究。
在筆者看來,與組織社會學知識體系的建構性張力的消解相比,還有一個更有價值的學術目標:在理論上實現(xiàn)關于中國社會組織研究的學術自覺。
西方學者關于社會組織的研究中,西方的社會組織是他們當然的關注對象的分析背景,而中國的社會組織是他們學術研究中的另類。對于中國學者來說,中國的社會組織應該成為我們分析的當然關注對象和分析背景,至少組織社會學的知識體系能夠普適于中國社會組織。中國組織研究必須借鑒西方組織研究的成果(包括話語體系),這是毫無疑問的。而且那些帶著西方理論背景的學者在研究中國的組織領域問題時所提出的富有啟發(fā)性的論點也說明西方學者組織研究的成就在中國組織中能夠有所作為。但是事實表明了我們必須立足于中國社會組織來展開研究的重要性,這個事實就是中國社會組織研究的當下對象的特性與西方組織研究所面對的“當下”對象特性有著總體性殊異。
從組織的宏觀空間特性來看,西方組織研究的主要對象是工業(yè)化時代來臨之后具有深刻一致性特質的工業(yè)組織或為工業(yè)組織伴生的組織,它們形成了理念一致、結構相似、標準共識的組織總體狀態(tài)。中國社會當下的組織總體狀態(tài)正處在一個奇詭的時代:理念對立的組織共存、結構殊異的組織同在、各種特殊性標準盛行。從組織的歷史發(fā)展特性看,西方組織研究對象中的主體———工業(yè)化組織是在近代化進程中從民間自發(fā)創(chuàng)立的企業(yè)基礎上逐漸發(fā)展而成,自下而上的契約型組織占據(jù)著核心地位,組織整合有著一致性基礎。中國組織研究的對象的發(fā)展歷程則根本不同:迄今為止,核心地位的工業(yè)化組織是在國家行政力量的卷入下以自上而下的方式創(chuàng)建的,組織整合基礎是國家行政力量在組織中的有效權威。而那些以自下而上的方式興起的組織(主要是工業(yè)組織)還很少真正擺脫過對國家行政力量的幻想式的依賴。而且,在中國組織的總體生存狀態(tài)中行政組織仍是中心,現(xiàn)代的工業(yè)組織根本不是中心。
從組織生存狀態(tài)背后的文化背景看,西方組織研究的對象是在整個社會實現(xiàn)從傳統(tǒng)理性向現(xiàn)代理性轉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因此社會理性、組織理性、個人理性的目標呈現(xiàn)趨同趨勢,這為組織研究提供了不言自明的諸多共識假設,而中國組織研究的對象是處在傳統(tǒng)理性與現(xiàn)代理性并行的文化背景下,社會理性、組織理性、個人理性的目標彼此沖突,遠未形成共識。
顯然,如果僅僅是運用現(xiàn)有西方組織研究的理論來研究中國的社會組織,如果忽略中國社會組織的上述特性,就會“削足適履”,喪失關于中國組織認識的真理性和有效性。因此,學術自覺成為中國社會組織研究的當務之急(在社會學界,對于學術自覺的關注早已有之,例如費孝通先生曾專門發(fā)出過“文化自覺”的呼吁)。
所謂的學術自覺,具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 次是在意識到中國社會組織和西方社會組織之間不同的事實邏輯的前提下研究中國社會組織。也就是當我們建構關于社會組織的知識時,我們應當自覺地意識到我們在符號中構建的那個社會組織的原型應當是或至少應當涵蓋作為社會事實的中國社會組織,而且這個作為社會事實的中國社會組織與另一個作為社會事實的西方社會組織具有著不同的事實邏輯。實際上,這種學術自覺已經(jīng)在一些學者的研究中得到了體現(xiàn),關于中國單位制的研究、關于中國農村基層組織的研究都是具備這種學術自覺的意義。在第一個層次的學術自覺的成果就是關于中國社會組織的獨特認知。我想以對單位制的研究對此作一說明。
對單位制度和單位組織的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路風,1989)。大體上,說早期的研究是偏重于單位制度的,即研究者把“單位”理解為中國社會某段歷史時期的一種制度安排,是從社會制度角度來看單位(路風,1989;李路路等,1992;李漢林,1993;孫立平等,1994)。而晚近的研究,是偏重于單位組織的研究,即把單位理解為一類特殊的社會組織,然后來討論這種組織內部的制度化機制和新的制度環(huán)境下的變遷等問題(李猛等,1996;李路路、李漢林,2000)。晚近的研究與組織理論的制度主義一派有著相似的理論視野:或強調制度環(huán)境對單位組織內的影響,或強調單位組織內的因素對組織制度化的影響。這些研究與西方學者研究的最本質的差異在于研究者是在對研究對象有著直接深刻的體察基礎上進行分析的,所以這些研究更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或者說有了更深刻的現(xiàn)實關懷。
在我看來,單位制度和單位組織研究的最大理論貢獻在于嘗試著對中國社會組織理想類型作出歸納。其理論意涵可以做如下挖掘:可以說,“單位”在中國社會組織中的地位類似于“公司”在西方社會組織中的地位。單位化的社會組織是一個歷史時期中國的“標準化社會組織”,公司化的社會組織則是西方社會的“標準化社會組織”。
學術自覺的第二個層次是如何將具有不同的事實邏輯的社會組織納入到一個共同的學術邏輯之中。在經(jīng)驗研究領域,面臨不同的事實邏輯以及研究者的研究背景的差異,研究的學術邏輯就會出現(xiàn)明顯差異。西方組織研究的學術邏輯基本是三個方面:理論焦點必須與組織管理實踐的焦點相一致、實證的研究是獲得真理性組織知識的根本途徑、規(guī)范化的工業(yè)組織是社會組織的理想類型。中國社會組織研究的學術邏輯尚在成熟之中,但是至少在對社會組織的理想類型的把握上與西方的研究是不同的(正如同上述對單位制研究的回顧所分析的):自上而下的行政組織才是中國社會組織的理想類型。只有將這兩種學術邏輯同一起來才算是完成了第二個層次的學術自覺。這種自覺很難由西方的組織社會學研究者完成:他們并不關心他們的組織社會學是否能夠包容作為事實的中國的社會組織的事實邏輯和研究中國社會組織遵循的學術邏輯。這種自覺也很難僅僅通過對中國社會組織的經(jīng)驗研究來實現(xiàn):經(jīng)驗研究所獲得的往往是差異性的知識。
這種自覺必須依靠在比經(jīng)驗研究更抽象的理論建構內完成:在對社會學關于社會組織的理論知識進行反思的基礎上建構這樣一個新的理論基礎,它能夠包容兩種不同的事實邏輯和學術邏輯。也就是說,只有在理論領域內進行一次學術突圍,才有可能擺脫兩種邏輯殊異的迷思。這一理論突圍也同時能夠為中國社會組織研究的深化和擴張開啟一扇新門。出于對學術自覺的追求,未來的組織社會學的學術研究應以這種理論突圍作為旨趣,以期獲得關于中國社會組織研究的新路徑。
理論突圍既是一種突破,但同時也是一種繼承。它不是要割裂和擯棄社會學已有的關于社會組織的理論認識和已有的一般組織理論知識,恰恰相反,它是在反思、整合前人的理論成果的 前提下,提煉和創(chuàng)建能夠普適于兩種事實邏輯和學術邏輯的那些理論元素,以形成一個新的組織社會學的理論基礎。在學術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學術對話和學術創(chuàng)新才是組織社會學創(chuàng)新研究的基本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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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責任編輯:曹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