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亦同
我的六萬萬人民,
正踏著二十世紀的脊梁前進,
在這豪邁的隊伍中間,
我的歌,是活的傳單。
——公劉《因為我是戰(zhàn)士》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愛詩、學(xué)詩的年輕人當中,恐怕沒有不知道“公劉”這個取自古老的《詩經(jīng)》又響亮于新生的共和國詩壇的詩人之名的。記得1990年前后,年過花甲的公劉先生從合肥來南京參加詩歌活動,曾由我作陪去南京大學(xué)演講,在南大中文系主任許志英教授招待他的午宴上,大家談起詩人五十年代極有影響的詩集《在北方》時,許教授即席背誦那本詩集中的名篇《五月一日的夜晚》《夜半車過黃河》《致中南?!返龋鹪S多旁聽者的共鳴……用“膾炙人口”和“深入人心”來形容當年公劉筆下那些蘊藉深厚又鮮明獨特的詩句所具有的感召力,我想是一點也不過分的。前不久在文藝報上讀到邵燕祥先生一篇懷念公劉的文字,將那段時期的新詩壇稱之為“公劉時代”,也足見公劉在當時業(yè)已成名的同輩詩人心目中的地位。一個詩人能受到如此深廣的歡迎與推重,對當今的中國文學(xué)界來說,似乎已難以想象了。
我也是當年無數(shù)熟悉和熱愛公劉詩歌的年輕讀者中的一個。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在南師中文系讀書的我,深為當時已“消失”于中國文壇的公劉的作品所吸引。當我在圖書館的書架上搜尋到別處已見不到的《在北方》之后,愛不釋手的我除了跟同學(xué)中的詩歌愛好者一起分享閱讀好詩的愉快,還跟后來成為我妻子的女生一字一句地將那已經(jīng)“絕版”的美妙詩集抄了下來。我們將“手抄本”保存了許多年(同樣經(jīng)歷了人世的磨難,如“文革”中的抄家等等),直到1988年初夏舉辦“首屆金陵詩歌節(jié)”,同仰慕已久的公劉先生初次見面,我才有機會將它出示給作者本人。公劉先生當即在這本紙頁已發(fā)黃的抄滿了他詩作的橫格筆記本上題詞留念,寫下了“患難知音,銘感五內(nèi)”八個大字。后來我還聽說,像這樣的“公劉詩歌手抄本”在那個詩歌和詩人都遭難的年代中還有不少,這也恐怕是揮舞大棒的“詩歌之敵”們想不到的吧。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有過一段被活埋的“詩歌”扒開土層稍微喘一口氣的短暫時日,久違了的公劉詩作又零星出現(xiàn)在一些文學(xué)期刊上。從短詩《探礦日記》《太原的云》到長詩《空氣》,我至今還記得當時閱讀它們的興奮心情,幾乎有一種類似“地下工作者”看到了“組織同志”的反應(yīng)——那是單純又富于同情心的年輕人對現(xiàn)實生活中“不合理”的“違拗”、在期待中看到了一點“希望”時的激動與喜悅。然而好景不長,很快就到了“史無前例”、連我自己發(fā)表的一點稚嫩習(xí)作也遭到無情打殺的“空前浩劫”,一晃十年,惡夢醒來,“年輕”的讀者已不再年輕,我們的詩人也終于迎來了他平反復(fù)出、繼續(xù)為他的“六萬萬人民”(此時已猛漲到十多億)而放聲歌唱的“第二個春天”了。我是從1979年初的《詩刊》上讀到他懷念周總理的詩《沉思》開始同尚未謀面的“故人”重逢的,那些詩篇中充滿激情和睿智、代表了“艾青之后”的“公劉式的獨白”,讓熟悉他的讀者欣喜地發(fā)現(xiàn)當年那位“在這豪邁的隊伍中間”散發(fā)“活的傳單”的詩人真的“歸來”了。他那不同凡響的聲音、振聾發(fā)聵的聲音,不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還表現(xiàn)在理論批評和其他方面,每讀他筆下的文字,無論是詩、是詩評,還是雜文、散文,哪怕是座談會上的發(fā)言或是一篇采訪記錄,都會給人一種披肝瀝膽、真誠坦白、犀利與痛快的感受,感受到他賦予語言藝術(shù)的來自心靈與人格的力量、正義與美好的力量,讓了解和喜愛他的讀者忍不住要發(fā)出“篤公劉”這句同他的名字相聯(lián)系、同樣來自《詩經(jīng)·國風(fēng)·公劉篇》的稱道與贊許。
自八十年代后期以來,當我和南京詩歌界的同仁們有條件組織一些較有規(guī)模的活動時,我們首先想到邀請已在鄰省安徽落戶的公劉先生來寧參加,便有了上文提到的見面和后來的幾度重逢,也有了同他個人及女公子劉粹雖然不多卻彌足珍貴的交往。令我難忘的是,他在1988年首屆金陵詩歌節(jié)、1990年“金陵詩會”上所給予南京詩歌界的熱情關(guān)懷和大力支持。老詩人在觀看了詩歌節(jié)期間舉辦的“鄧海南詩歌作品朗誦會”后,立即寫了數(shù)千字的評論文章,給予青年詩人鄧海南的詩作以高度評價,尤其對他反思“文革”的長詩《人禍》熱情肯定,贊揚了青年詩人的勇氣和歷史責(zé)任感,也清醒地指出這樣的作品恐怕還難以“見容于當世”。公劉先生是“文革”以后對于青年詩歌扶掖最早、期望甚殷的前輩詩人,從最早推介顧城的名文《新的課題》到這篇評說鄧海南的文字,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其遠見卓識、陳言務(wù)實和古道熱腸,絕非那些墻頭草和風(fēng)向標似的“詩家”和“評家”所可比擬,在此起彼伏的文壇紛爭中,他也因此遭到某些“跟風(fēng)”惟恐“落后”者的非議甚至攻訐,好在先生早已是一棵深受天下愛詩人景仰的大樹,從晚生如我的眼中看來,這些“是非”對他來說都無關(guān)宏旨了。
還有一次,公劉先生父女過寧,我們有過短暫的聚會。記得他曾到南京江東門參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回合肥后很快寄來詩作《今日雨花石》,將“300000具花岡巖冤魂”比擬為“永遠合不上眼睛”的“今日雨花石”,強烈地抒發(fā)了這位公民詩人充滿民族憂患意識的“歷史情結(jié)”。不久,我受南京出版社之命與俞律先生合編《詩人眼中的南京》,收錄了公劉先生的這首詩,也算是我和他交往的一點紀念了。
九十年代中后期,我與公劉先生聯(lián)系已很少,心里卻時時掛念著他。
終于,在新世紀的一個冬日早晨,從南京文友范泓處獲悉先生辭世的噩耗,業(yè)已退休的我立即與在江蘇省作協(xié)工作的詩友、也是公劉先生的故交與學(xué)生的明德兄聯(lián)系,向鶴歸的詩魂表示我們這群紫金山下的“守望者”的敬意。
他的詩,曾經(jīng)是、也仍然是“活的傳單”,飄撒和飛揚在泱泱詩國的上空和所有珍愛詩歌的人心里?!肮珓ⅰ辈粫x去!他隨一個古老的民族永生在《詩經(jīng)》的傳說里,也同“手抄本”上的新詩一起跨越和見證漫長又艱辛的世紀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