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 蔣承俊
緞帶、玫瑰、飾條/在舞會上旋轉(zhuǎn)飄揚(yáng)/喧鬧的市聲、喊叫/齊向他耳膜里灌。
“伏契克,咱們走吧?!辈┠氛f。/伏契克沉醉地站著/雙腳好像被膠水粘牢。/他看見了一雙雙舞動的腳/他看見了一對對微笑的眼。/他挺直了自己疼痛的身子/緩慢地轉(zhuǎn)身走去。
博姆帶著他,沿著濱江大道,走過城郊,/穿過整個布拉格,直至貝特欣山麓。/伏契克感到:他不是獨自一人/他從不孤獨。/無論他走到哪里,那里的一切都跟隨著他/就連風(fēng),也這樣。/那風(fēng),撫弄著/一條飄逸的拖地長裙/長裙的后襟漂亮得驚人。/它是由小鳥呢喃的鳴聲,由嘆息聲和歌聲/由布拉格山坡上的天籟之聲編織成的。/就連那朵枯黃的茉莉,也盡力/給他送去蓓蕾初綻的芬芳。
行人,熙熙攘攘/臉上泛著幸福之光。/伏契克悄聲自語:“朋友們,我忠實的朋友/孩子們,成雙成對的情侶們/還有那幽靜的灌木叢!/你們,你們,但愿你們/不要離開我,就一會兒,在我身邊逗留!”
茉莉花在暮色中吐香。/伏契克踩著薄霧邁向前方。/博姆無奈地向他打量/真沒辦法!我們用死亡威脅以恐懼驚嚇/他依然牙關(guān)緊咬,一言不發(fā)。/他把生命擲來/恰似拿硬幣扔向乞丐。
難道墳?zāi)顾频凝嬁死模甲ⅲ保具€有歡樂?/生命在那里早成對人的制約!/而春天像金線織進(jìn)花園/讓原野錦繡如畫。/殘暴與罪惡將被雙雙擊潰。
博姆押著伏契克,一邊前行一邊思忖:/假如生命只是一個夢幻/我仍要做夢中王者;/假如生命只是瞬間/我仍愿像一支火箭/從黑暗射向天空。/假如四周被沉默籠罩/我要像哨子撕破寂靜直沖云霄。/說什么不朽、永恒/我只要在方圓之內(nèi),一聲呼喊萬人跟隨。/我振臂一揮,就連布袋木偶也會/把敵手殺個丟甲棄盔。/伏契克,你給我聽著!/我能把寒光變成匕首/把星星化成子彈尖叫颼颼……
[布拉格一片金色。他們來到貝特欣山麓一座酒吧雙雙就座。美麗的伏爾塔瓦河就在眼前靜靜流淌。]
伏契克凝望這一切,深情涌動/他要盡情痛飲/伏爾塔瓦河的歌唱/他要盡情品嘗人民日常生活的甘甜/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刻……
博姆不禁笑出了聲。/他了解這變化多端的小鬼:/他讓憂郁的蘋果樹綴滿白花/也可讓渴望生存的老人災(zāi)難重重。/他可以讓大地滿溢芳香/也可讓憂郁永留被遺忘的角落。/他讓歡樂的金色陽光/灑向四面八方/只為死者從地下伸出雙手/吃力地把泥土推開……
博姆笑著:這小男孩依然裸體/渾身一絲不掛。/可他懂得權(quán)力的滋味/寬容和殘暴全憑自己心意。/小家伙,你算得上/是我的一名“高足”!
博姆似乎聽到了/那男孩踮起腳尖朝他走來/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向他贈送。/他恍若聞到香氣夢見上帝/在一群孩子當(dāng)中,這赤膊的小家伙/高高舉起/一盞噴發(fā)芳香、歌唱著的/生命之燈。
伏契克/他要奮力撞向這盞燈。/“喂,伏契克,你的全部斗爭/就像一顆小小沙粒/流失了如滄海一粟。/生命就像那沙粒/被毫不留情地/沖走了,無影無蹤……”
[燈,散發(fā)著芳香,歌唱著,閃爍著灼熱之光……]
你倒說說/有什么比生命更寶貴美妙?/難道世上至高無上的不是生命?/你倒說說看。
……
博姆俯身向伏契克說道:/“你們共產(chǎn)黨人/一個個稀奇古怪!/你們愿意獻(xiàn)出/完全屬于自己的生命。/為了幸福——那幸??赡馨涯阋肫缤?,/為了那條/也許永難到達(dá)的/幸福之路/哎喲,值得把你們自己/僅有的生命犧牲?
“為那不斷重現(xiàn)的誘人之夢/為夢中那忘乎所以的熱吻/為小提琴奏鳴出/動人的樂曲(可是,/做提琴的那棵樹至今尚未找到)。/為了那些比影子的影子/比虛無還虛無的錢幣/難道你們心甘情愿/向儈子手獻(xiàn)上/自己那只有一次的/最珍貴的生命?/你們這群幽靈的顧客!/你們這群天真的傻瓜!
“假如奇跡真的出現(xiàn)/假如夢想果然成真,/假如奇跡終于/辟出一條小徑/在歷史的莽莽叢林/你們所向往的幸福/終于像赤腳的森林仙女/踩著這條小徑/飛快地奔向人們/驅(qū)散人們心頭的陰霾/帶來一種全新的生活/讓鮮花綻滿傷痕。/這是個美麗的世界!/可對于你來說,對于你,這世界/與那放下卷閘門遮住你眼睛的/黑土世界,又有什么兩樣?
……
“你難道不知道/只有你本人的生命/才是生命的意義之所在!/沒有了生命/什么都不再存在!”
一大早太陽就如血一般殷紅。/冷杉樹被針灸似的陽光刺痛。/一天又將很快消逝……/“生命的意義/就僅僅在于/我本人的生命嗎?”/伏契克輕輕地笑笑,“不。博姆先生,我不這樣認(rèn)為。/
“那只為自己生命活著的人/為自己瞬息即逝的年華活著的人/他們活著就像那多余的隕星/一旦墜落就熄滅無蹤影。
“只為自己生命活著的人/只為保命將會變得殘酷無情。/難道他們就不知道/這生命也只是/暗夜里一顆苦果墜入艱辛?!?/p>
伏契克望著花園里的太陽/一邊用流血的雙手/向小燕子、小甲蟲、小粉蝶招手……/他溫柔地笑語:“誰要是沒有了愛還活著/那不就是死人一個!”
陽光為他的頭發(fā)灑上金色。/陽光把他的酒杯燒燙。/伏契克不再對博姆搭腔。/他分外溫柔地看著近處的小伙姑娘/在向遠(yuǎn)處貝特欣山麓的冷杉叢眺望……
“我從不為自己活著/也不為某個影子和夢幻。/我壓根兒不為這些活著。/我活著,只為我所愛的一切。/我愛妻子。我分不清/什么是我的和什么是她的/呼吸。在那呼吸里/我完全忘卻了自我。/我在夢中讓自己/迷失在她的夢里。/若要問我為誰而死/那我情愿為她去死。/如果說,我那/歷盡滄桑傷痕累累的生命/已經(jīng)變得像/枝干枯萎的迷迭香/我也要讓它給她/送去芬芳!
“我愛所有我們的人。/當(dāng)你劈頭蓋腦地抽打他們/我不止一次地摸到了/自己脊背上發(fā)青疼痛的傷痕。/如果要問我為誰而倒下/那我情愿為他們而倒下。/我胸腔里發(fā)出的呼吸/將越過他們頭頂/呼嘯著掠過高原/為他們奏響俠盜的歌曲!”
太陽似血,染紅了/鮮花、樹葉。/伏契克笑聲朗朗:/“共產(chǎn)黨人從不背叛/為了拯救/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生命!/共產(chǎn)黨人怎能背叛他們/正是為了他們,我們才/活著!……
“戰(zhàn)士犧牲了的生命/將變成峭壁上的一把火。/在這里,即使是一粒小小背叛的水滴/就會把巨大的篝火熄滅……/不,誰也休想/從我嘴里掏出一個字來。/如果你們想用/死亡來威脅/太好啦,來吧!
“你們擁有大炮,想用來轟擊/捷克大地上/人們頌揚(yáng)我們的歌曲嗎?/我們在人類心中照亮的模樣/可就像太陽在水中映出的形象!
“向我們開槍射擊吧/我們將生活在樹上,在河谷里/我們將隱蔽進(jìn)/玫瑰刺叢中/我們將處處盯住你們,死死地纏著。/我們能制服颶風(fēng)!/我們將用鳥的爪子、烏鴉的喙/緊緊追蹤你們!/你們可以追捕我們/你們可以把我們?nèi)舆M(jìn)/大地的黑洞里/那里,除了叛徒,沒有誰會向你吐露一個字!/你們可以用鐵蒺藜/把大地從這頭圍到那頭/直到有一天/你們自己最終明白:/在整個世界上/你們將被你們自己的鐵蒺藜/團(tuán)團(tuán)圍??!
“這時,暴風(fēng)從山坡上乍起/掠過湖泊與森林/游擊戰(zhàn)士向你們的脖子撲去/被你們埋葬了的民族/回來了,突然回來了/像一首歌,像一只鷹,像雷雨,像閃電!”
“揚(yáng)諾???,揚(yáng)諾??耍甲ⅲ玻尽?伏契克挺起身來向天空呼喊/“你的長柄斧頭在哪里/揚(yáng)諾???,揚(yáng)諾希克?”/歌聲響徹遠(yuǎn)方/也好像就在附近某個地方。/被殺害了的揚(yáng)諾???在和他的伙伴交談:/“嘿,我的長柄斧頭/在國王的山林。/它在那里等待,等待/從白楊樹林里找回斧頭/嘿呀嗬咿!/等待新的揚(yáng)諾???來號召人民戰(zhàn)斗/扛起那昨日的長柄斧頭/沖出白楊樹林/開始英勇戰(zhàn)斗!”
伏契克聽到了這歌聲/好似隨著歌聲舞姿/揚(yáng)諾??税验L柄斧頭遞到了他手中。/伏契克驀然感覺/小鳥的鳴唱從心中升起/小樹的枝干從胸中茁壯/它要把自己那散發(fā)苦澀香味的花朵/撒落四方。
“你們向我射擊吧!好??!/如果一旦我倒下/他們會/撿起我那把長柄斧頭/交到戰(zhàn)友手里。/戰(zhàn)斗不會停止!
“你們可用一百支手槍射擊。/那槍響的回聲/將從東面反彈回來,好似隆隆的雷聲。/你們朝我的胸膛射擊吧/鴿子,那白色的鳥/將高高飛起/從這敞開的胸膛/起飛!
“鴿子啊,流血的鴿子/你不要到榛樹林里去搭窩/你要飛過戰(zhàn)爭的硝煙/飛到明天的明天那個時代去。那里沒有鐐銬枷鎖、和那沉默不語的高墻/那里,姑娘們將把你/托在手心里。/那里,早就取消了海關(guān)邊界。/鶇鳥把自己溫暖的巢/筑在往昔的炮筒中。/在和平的鄉(xiāng)村音樂會里/小號手起勁吹著從不偷懶。/那里,所有的人四海為家/誰也不是賓客。/連星星們也渴望/到那里促膝交談知心話。/它們多想紛紛從天上跳下來/在溫暖的人間四處張望。/那里,甚至石頭也開口歌唱……白鴿啊,請把我的衷心祝福/帶給這個地方/那個美麗的國土上/將不再有博姆們橫行猖狂!”
伏契克把話說完。/突然間,博姆看到/伏契克擁抱了整個宇宙/用他那溫柔的目光,如同從塔尖上往下張望/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歲月、春天屬于他/月亮屬于他/所有的歡呼、蘋果樹、孩子、芬芳的灌木叢/都奔向他,奔向他/向一位父親奔去。/伏契克是那樣的幸福/威脅對他毫無作用/在這瀕臨死亡深淵的時刻/是人們,是人民的愛/將他緊緊抱擁。
博姆的心緊揪了起來。/突然間,他像在燈光下/像在一千瓦的聚光燈下/瞧見了他自己的/孤獨!他,博姆/一個正走向死亡的垂危者。/他不被任何人所愛。/他沒有愛。沒有信念。/他將孤身只影,只影孤身/直到死亡來臨。/他的生命猶如一顆火花/微露閃光瞬即消失于茫茫黑夜。/他那顆火花/就連生銹的爐子也不愿將它回憶。/而茉莉花、芬芳的蘋果樹/散發(fā)香氣,開花結(jié)果/都只為伏契克,為他的人民!/博姆從桌旁站起身來/把一只手伸向空中/好像想去熄滅太陽/好像想去掐住鮮花的脖頸/為了消滅花在陽光下散發(fā)芳香。/他要撲滅所有的花香/他要殺死所有的蜜蜂和云雀/他要用這只手撲滅/照亮伏契克的那盞燈/撲滅光亮/撲滅歌唱,/撲滅芳香/他要同那只撲燈蛾一起/雙雙撲向那燈光。
他把一只手伸向空中/隨后又無力地垂下。/在一片沉寂之中,他無力再做什么。/他咬住了嘴唇,緩慢站起身來。/內(nèi)心突感/粉碎性的/顛覆。/他有氣無力地朝向伏契克:/“咱們走吧!”
伏契克站了起來。/這時,太陽已落到貝特欣山麓后面。/棕紅色的影子/斜長條地留在了灌木叢里、樹木上、草叢中。/一天將過去。丁香花下,夜蝴蝶在翩翩起舞/送走最后一道霞光。/小伙子們干完最后一杯/把酒杯摔在了堅硬的地上。/一天過去了。
從充滿青春氣息的小酒館/回到牢房的黑暗中/伏契克移動腳步緩緩地輕輕地走著。/他沒有聽見/博姆那示威的、惱怒的步伐/他只聽到/藍(lán)色的帆發(fā)出的嘩嘩聲。/遠(yuǎn)處的、天上的、河谷的帆/在那兒/兜著微風(fēng)的絮語/兜著云雀的鳴唱……/他沒有聽到博姆/像發(fā)瘋的野獸似地怒嚎。/死亡的寧靜阻擋著/那可怕的聲音灌進(jìn)耳膜/他只聽到/風(fēng)的吹拂和長裙拖地的絲絲聲。/在那里,枯干的老茉莉/給長裙送去新綻小茉莉的芳香;/他只聽到伏爾塔瓦河/在與河岸嬉耍。伏契克感覺到/他與同志們,與光榮的群體/一道前進(jìn)/伏契克感覺到/他們向遠(yuǎn)遠(yuǎn)的天際走去。/那兒,游擊隊員的山嶺上/年輕小伙子們在歌唱!
他轉(zhuǎn)過身來/向他們微笑——/而龐克拉茨監(jiān)獄的大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緊緊關(guān)上。
<注1>貝特欣山麓。
<注2>博姆:主管審訊伏契克的蓋世太保,捷克人,原是布拉格一家酒店的服務(wù)員。
<注3>龐克拉茨:伏契克被關(guān)在這座監(jiān)獄的267號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