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主
大概一個人到了生命的某一個時刻或階段,會把他的注意力放在旁人看來無法想象的地方,企圖為他的肉體和靈魂尋找一個棲身之處,比如浮士德。我們從歌德的偉大作品《浮士德》中知道那個著名的欲望瞬間,浮士德因為上帝和靡非斯特的賭約而歷經(jīng)痛苦和歡樂,其間只要浮士德感到滿足于任何幸福,靡非斯特就將按約取走他的靈魂?,F(xiàn)在浮士德100歲了,也許他還記得與甘淚卿和海倫的情愛,但那肯定已是遙遠的往事了。今天他要填海,建造一個人間樂園,他雙目失明,聽到鐵鏟的碰撞聲,以為是在圍墾海灘,卻不知是靡非斯特在為他掘墓。就在此時,浮士德領悟了人生的要義:“人要每天去爭取生活和自由,才配有自由和生活的享受?!彼裤健白杂扇嗣裆钤谧杂傻耐恋厣稀薄8璧聦懙?,浮士德“抱著高度幸福的預感,享受這個最高的瞬間”。在這樣一個瞬間,浮士德不禁失聲叫道:“你真美啊,請你停留?!?/p>
但我們現(xiàn)在不說他,在今天資訊泛濫、娛樂至上的時尚語境里,說他好像有點落伍,那就換一個看上去時尚一點的,就梭羅吧。梭羅把他的注意力棲息在《瓦爾登湖》上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在那里生活,傾聽自然,并把優(yōu)美的文字奉獻給《瓦爾登湖》:“一個湖是風景中最美麗、最富于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备惺茏匀?,幾乎就等同于是在眺望自由。對于今天在城市里疲憊不堪地追蹤著消費主義生活方式的人們來說,瓦爾登湖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撫慰他們對消費的恐懼和焦慮的心情。因為梭羅提出了問題,什么才是生活的必需品?他給出了答案,由此便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簡單生活指南》,但你看了以后,可能會更焦慮,簡單生活需要你付出的賬單遠遠超出你所能承受的能力,你必須在家里種菜(起碼你先要擁有別墅),賣掉游艇(要承受得起一進一出而帶來的損失,而且要找下家,更復雜,我建議讓小偷偷走去賣掉,這樣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在寒冷的冬夜點上蠟燭,并且喝上一點烈酒。如果真是烈酒,我估計可能是ABSOLUT了,這是一種產(chǎn)自瑞典的伏特加,標榜藝術(shù)和時尚。幾乎每一個消費過它的人,都會對它印象深刻:短頸圓肩的水晶瓶,極具創(chuàng)意地將所有標注ABSOLUT伏特加的文字信息用彩色粗體字直接印在瓶身。透過完全透明的酒瓶,你似乎觸摸到了純正。惟有如此“純正”,才敢將自己毫無遮蔽地裸露在別人的視線之下。而它那句“絕對完美”的廣告語也成為了廣告界的經(jīng)典。
1983年,因“復制”夢露畫像而成名的安迪·沃霍為ABSOLUT伏特加畫了一幅油畫,結(jié)果經(jīng)銷商把它作為廣告在媒體上投放,意想不到的是廣告一發(fā)布,ABSOLUT的銷量陡增,從此ABSOLUT的傳播切入點定位為藝術(shù)家、娛樂明星、富豪、社會名流,躋身于10大奢侈品行列。順便說一句,關于奢侈品有許多種完全不同的解釋,其中有一種是這樣說的:奢侈品是一種與窮人為敵的武器,它被用來告訴別人它的使用者不僅與眾不同,而且在智力、財富和社會地位上都高人一等。
現(xiàn)在讓我們再回到先前的話題,冬夜真的一定需要點上蠟燭,喝上一杯烈酒,才能溫暖你那顆冰涼的心嗎?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關于蠟燭和伏特加的消費,其目的可能并非是為了實際需要,而是被引導、制造出來的一種欲望的滿足——搖曳的燭光所承載的浪漫情調(diào),伏特加所象征的男人情懷,喝伏特加的男人是絕對男人,這種男人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革命、激情、性感、奢華、荒野上的咆哮、布拉格的愛情、頓河馬上的哥薩克、海明威、范思哲和《齊瓦格醫(yī)生》等等。一句話,文字正在深刻影響并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而文字的閱讀則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欲望消費旅程。
對于欲望的斗爭永遠折磨著所有的人。在《欲望之旅》一書中,作者敘說了奧德賽的故事,奧德賽在從特洛伊返回希臘的途中,遭遇的最大危險是女妖塞壬。塞壬歌聲優(yōu)美動聽,航海者聽到后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最終導致觸礁。奧德賽讓船員用蠟堵住耳朵,然后把自己綁在船桅上,并命令船員不要看他,精心安排使奧德賽逃過了塞壬的誘惑。作者說:“奧德賽告訴了我們享受生活的方式。當時他可以像船員們一樣,簡單地在自己耳朵里塞上蠟,這樣也可以逃過一劫。但是他既想聽塞壬的美妙之音,又想避開災難。我們的欲望帶來了許多麻煩,但是如果沒有快樂,又有什么意義呢?”既然如此,我們有什么理由拒絕欲望呢?
從古至今,人們就一直在尋找實現(xiàn)欲望的方式。在中世紀的歐洲,巫婆充當了煉金士的角色,秘密調(diào)冶違反上帝旨意的酒料和藥物,使人們使用后發(fā)生迷幻。當時的“圣女”海德嘉爾·賓根在其著作《治療學》里這樣論述葡萄酒的迷幻功效:“葡萄酒為大地之血,就仿佛人體內(nèi)有血流一樣,大地中也潛藏著血液。葡萄隨著血液,快速從胸膛進入脊髓,讓脊髓燃燒發(fā)熱。灼熱的脊髓,將情愫的火焰?zhèn)鬟_至血液,使全身飄起紅焰。因此,當飲用高貴而強烈的葡萄酒時,必須要摻水,才能緩和那火焰的力道。”這段文字不禁讓我們想起了電影《云中漫步》,那一幕女人們提著裙裾,在木盆里踩葡萄,然后發(fā)酵存入木桶中釀成上等美酒,讓人有種關于成熟的幻想。
——水晶玻璃杯,置入尖利的冰塊,來一點芝華士,那是一個男人的快樂時光,而如果倒入的是黑方,那就是一個正在解讀痛苦的男人,這也是今天時尚文字關于酒的描述的經(jīng)典場景——酒吧或者咖啡館,作為一種欲望消費場所,它與資產(chǎn)階級、城市的興起聯(lián)系在一道。在愛德華·傅克斯的《歐洲風化史:資產(chǎn)階級時代》中,我們知道,在資產(chǎn)階級時代,餐館、小酒館已經(jīng)普遍成為群眾的生活中心,傅克斯這樣描述道:群眾只有在小酒館里的烏煙瘴氣中干上一杯伏特加或者啤酒時才感到快樂。只是因為對于家庭生活來說,需要既有時間,又有體面的住房。這兩樣東西現(xiàn)在無產(chǎn)階級中許多人都不具備。正因為如此,廣大人民群眾現(xiàn)在被無情地注定要經(jīng)受每天去小酒館的苦難,而且遺憾的是,也許還要長久地不得不背負這個十字架。
那么,今天我們?yōu)槭裁催€要呆在酒吧、咖啡館呢?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幾乎每天都要去星巴克。我問他為什么呢?他說只有那樣他才感到踏實。《財富》雜志曾這樣評價——星巴克改變了一切,從美國人喝咖啡的習慣,日常用語,到繁忙的大街,而它又改變了我們什么呢?事實說明我們原先對此一無所知,我們所有的關于欲望的知識都源自對于文字的消費,包括對于酒吧、咖啡館所象征的大雜燴般的了解,比如最初的民主以及今天的時尚、情調(diào)、浪漫、白領和中產(chǎn)階級。我們面臨消費的誘惑,就像是塞壬的歌聲,但我們愿意沖她而去,而不像奧德賽那樣。因為我們渴望過上幸福生活。哪怕這種幸福是別人告訴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