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年
去年秋天在京都,和京都外大的許教授一起閑游連接銀閣寺和南禪院的那條著名的“哲學之路”的時候,許教授語出驚人地告訴我:“烏鴉在天空放了一個屁”竟曾是日本一句富有哲理的名句。我孤陋寡聞,也不諳日文,自然無從查考這句名句的出處和含義,但我對日本烏鴉的印象之深刻,卻并無賴于這句名言。
在日本,烏鴉顯然屬于都市。我去過不少的日本鄉(xiāng)村,雖然也不時可以看到烏鴉的蹤影,但它們或是匆匆地從田野上飛過,或是三兩只地停佇枝頭,終究成不了氣候。倒是在東京、京都、名古屋、大阪、神戶這些大都會里,這種通體烏黑、身材碩健、嗓音宏大的鳥兒卻無處不在。烏鴉們昂首細步地倘佯在廣場、街市,振翅盤旋于高廈、寺廟,聳肩靜立在塔頂、殿檐,它們無論是飛是停,總是睥睨傲視,儼然一副都市驕子的神情。一次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在京都的清水寺,那歸棲的烏鴉結(jié)群飛來,在古寺的上空盤旋,真?zhèn)€是遮云蔽日,那情形足使觀者心中升起幾許敬怖之情。
烏鴉喜愛都市,大約是因為它們已適應并學會了都市人的聰明和狡黠。我的一位東京的朋友就告訴我,他一直想寫一寫東京的烏鴉,因為它們太聰明了。東京的動物學家曾經(jīng)做過一個試驗,他們用一只堅實的硬紙板箱裝上食物,引鳥兒來吃,然后他們把紙板箱的蓋子合起來,多數(shù)的鳥兒無奈之下就飛走了,只有少數(shù)幾種鳥兒會用喙掀起紙箱蓋吃到里面的東西。最后再把合上蓋子的紙板箱用繩子扎起來,鳥兒們就全都沒轍了,只有烏鴉留了下來。它們會用嘴巧妙地解開繩結(jié),然后掀開箱蓋,吃完里面的食物。我的朋友見過烏鴉如何吃躲在樹洞里的昆蟲,烏鴉的喙闊大而非細長,伸不進小小的樹洞,這時它會飛去銜來一根小樹枝,用嘴把它拗折得長短適中,然后叼起樹枝,側(cè)著頭向洞里捅去,一直把蟲子捅出來。成年的烏鴉還會把初學覓食的小烏鴉領(lǐng)到藏有蟲子的樹洞前,將這一手絕技表演傳授給下一代。
在東京的市郊,還有一些高聳的煙囪,當然這些煙囪早已不吐黑煙而只冒白氣了。冬去春來的日子里,人們可以看到成群的烏鴉環(huán)繞著煙囪頂端繚繞的霧氣翩翩起舞,它們用翅膀賣力地拍煽著煙霧,情形壯觀而抒情,但你千萬不要以為這是烏鴉在向人們表演春之園舞,動物行為學家為我們解釋,這是烏鴉在利用煙霧驅(qū)除一冬身上寄生的蟲蚤。那些常去神社寺廟觀光參拜的朋友偶爾還會看到這樣的情景:兩只追逐嬉鬧的烏鴉,其中一只突然俯沖而下,銜起一枝青煙冉冉的供香,重去追逐它的伙伴。另一只烏鴉自然也不示弱,同樣會銜來一枝燃香,于是,廟堂的上空便會上演一出驚心動魄的“火槍手”的決斗。東京郊外一座古廟所在的山林曾有一次原因不明的火災,有關(guān)部門久查不果,無奈之下接受了動物行為學家的意見,將肇事的罪名加于了烏鴉。如果說,這一次烏鴉可能蒙受了“不白之冤”,在另一件令東京警視廳大為緊張了一番的案件里,烏鴉卻被抓了個“鐵證如山”。新干線是被全體日本人視為驕傲的生命線,這條連接全日本各主要城市的全封閉的鐵道線,其設(shè)施之齊備,管理之周密,可說已到了纖發(fā)必至巨細無遺的地步。然而就有一段時間,新干線的鐵軌上被人為地置放了一排排大小不等的石塊。事故雖然沒有發(fā)生,但因為事關(guān)重大,還是讓警視廳上上下下忙了個不亦樂乎。他們不是連天開會分析,就是派員晝夜監(jiān)視。然而,就在監(jiān)控警員的眼皮底下,新干線的鐵軌上再一次被放上了石頭!正當警方一籌莫展,焦頭爛額的時候,又是資深的動物學家指點了迷津。他們指導在鐵軌的兩側(cè)安裝了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監(jiān)視儀,拍出的結(jié)果卻讓警員們目瞪口呆,原來那神秘的作案者竟是幾只烏鴉。不知為何烏鴉們把新干線的路基選為儲藏過冬食物的倉庫,只見它們悄無聲息地飛來,將路基上的石子一塊塊地叼起放在鐵軌上,掘好一個小小“石窟”以后,把銜來的食物小心地埋下,再把叼起的石塊蓋在上面。一切都做得那么地有條不紊,只是它們最后忘記了一件事,沒有把剩余的“建材”放回原處。后來,當我坐在從東京出發(fā)的新干線上,看到沿線鐵軌兩側(cè)安裝著的一排排噴水龍頭不時地射出水霧,沖刷著本已潔凈無塵的列車車身,我心中不時地嘀咕:如此奢華的設(shè)施,是不是還有著驅(qū)趕烏鴉的用意在其中呢?
屬于都市的烏鴉,如果只是學會了都市的那些聰明和狡黠,那真的也就不那么可愛了。有意思的是,它們還在努力學習和適應著都市的規(guī)則和法律。在魯迅先生曾經(jīng)求學的仙臺,我們就看到了這樣一只烏鴉。它銜著一枚山核桃在這個城市的上空一邊徘徊一邊思索,我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都市體驗給了它那么一種啟示,在飛過一條街口的時候,一松口讓那顆心愛的核桃不偏不倚正落在人行過道的斑馬線上。然后它停在離斑馬線不遠的電線桿上,從它專注的神情中,你可以感受到一種興奮和期待。很快,來來往往的車輪碾碎了那顆核桃。但此時它并不急著飛下來,而是耐心地等到斑馬線兩側(cè)紅燈亮起,車輪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它才如一方黑綢輕盈地飄落到路面,低頭啄食屬于它的那份美味。對穿行如梭的人流它毫不理會,因為它知道這里的人們還沒有騷擾鳥類的習慣,它所關(guān)心的是兩側(cè)的信號燈,所以它不時地抬頭向兩邊瞅視,看到綠燈亮起,它會先于車輪的啟動而飛上電線桿,直到下一次紅燈的亮起。幾次三番以后,終于吃完了那顆核桃,最后一次從地面上飛起時,它洪亮地發(fā)出一聲長鳴。在我聽來,那不啻一聲得意的笑。
如此有靈性的鳥兒,讓理性的人類難以揣摩其智慧的由來,所以,“烏鴉在空中放了個屁”才會成為一句哲理深奧的名言吧,仙臺的這只烏鴉,讓我有理由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