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瑛
2002年的歲末,大雪初霽。江淮大地,一片清明。瑞雪豐年,是中國老百姓一代代永遠的期望。正是在人們滿懷欣喜的聲聲祝福中,我合上了2002年《清明》的最后一頁。
我拜讀了近三年《清明》的全部散文——21世紀的《清明》散文。我為《清明》自豪。豐富的歷史積蘊,認真的哲理思辨,以雄沉大氣、質(zhì)樸厚重的“世事寫真”為主導、輔之以“信馬由韁”的浪漫高遠,新世紀《清明》散文顯示出一派難得的大家風范。在“小女人散文”曾經(jīng)、并且至今還泛濫于許多報刊雜志的時候,《清明》散文以沉甸甸的份量,證實著它文學底氣的久遠。
也許是因為江淮大地有太多太多的歷史存留,反反復復回蕩在新世紀《清明》散文中的主旋律之作,是對鄉(xiāng)土歷史文化的追尋與描繪。三年來《清明》所發(fā)四十余篇散文中,它們以十余篇的比重,格外引人矚目。我不能不被它們吸引。不僅僅是數(shù)量使然,更由于其間散發(fā)出的濃濃的歷史氣息,清幽綿長,使人無法抗拒。讀著陳然的《童年與故鄉(xiāng)》、林清平的《鄉(xiāng)村歲月》、雪涅的《鄉(xiāng)村美人》、王偉的《我的四爺》,你會覺得作者情深意切的徐徐訴說,似與知心好友月下燈前促膝談心,更似一個人在寂寞的獨處中,靜靜地思慮以往。不需要任何外來世界的回音,只消在想起“爆米花”、“撥郎鼓”、“刨山芋”的故事,想起“梓樹奶奶”的神奇、“鳥窩高度”的吸引時,給自己一個輕松的微笑,同時,讓思想的觸角溫柔地撩動一下內(nèi)心深處那一塊最堅實、也最土氣的永生不變的珍藏,這就足夠了。但是,心靈的樂曲,總會引來心靈的和鳴,每一個不缺少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讀者,都會在傾聽作者娓娓訴說的同時,啟動塵封已久的思想閘門,陷入沉沉的思索。
當然是思索。21世紀的鄉(xiāng)土散文如果僅僅局限于風情風俗的描繪,起點未免太低,慢說成為新世紀的歌唱,怕是連上一世紀二、三十年代鄉(xiāng)土散文的創(chuàng)作水平也難企及。令人欣喜的是,《清明》近三年的鄉(xiāng)土散文沒有停留于此。一方面它們以質(zhì)樸的筆調(diào),在讀者面前舒緩自如地展開了一幅幅動人的鄉(xiāng)村畫卷:漢風猶在的淮北風情,集綺麗與優(yōu)雅于一身的皖中楚文化遺存,藏于深山至今古樸依舊的徽州山水人文;另一方面,面對這一片鄉(xiāng)土,這一脈歷史,作者的思索更耐人尋味。
比如徐迅的《皖河散記》。作家似乎只是在描寫皖河兩岸鄉(xiāng)親們的生存過程——一種樸實無華的生命的存在與發(fā)展。然而,在看起來軟軟的、隨心所欲的敘述與鋪陳之中,漸漸地,我們觸摸到思想的堅實、深厚。作者細細咂磨著油菜花給鄉(xiāng)親們帶來的生活的圓潤,品味著桃花汛贈與人們的無窮樂趣,走進古銅色的麥黃風吹拂著的鄉(xiāng)村世界,咽下一口清純無比的皖河茶水,同時也就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種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活觀——一切順應自然。盡管他努力地將自己隱藏到生活畫面的背后,可他掩藏不住對每一個順應自然季節(jié)的生活過程的由衷喜愛。也許,這就是誕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老莊哲學,幾千年后依然如故的旺盛的生命力?同樣的話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陳少林在《秋天的懷想》中一遍遍追問:“我們是否長久地辜負了自然意義上的世界,久別了和其它生命交流的舞臺?我們和其它生命比究竟誰活得更有意義,或更富于本真狀態(tài)?”立足鄉(xiāng)村大地,他想到安詳和原初,“安詳是生命的必要,除了天空和土地,就只有生命對生命才能產(chǎn)生這樣真正美好的感覺?!薄氨M管每時每刻都靠水滋養(yǎng),我畢竟悖離原初的真正的水太久了”。繞過綠意彌漫的村莊,面對祖輩的墳塋,任崇熹感悟著:“生死之間原來就隔著這么一扇沉重的簡單之門,兩世蒼茫,來自來處來,去向去處去,什么也不必多問?!庇谑?,我們驀然感到一種古老而又神奇之“氣”,正從《清明》散文字里行間升騰而起。
這一種“氣”,在另外一些作者筆下,干脆外化成以思辨為主體之作,這就構(gòu)成新世紀《清明》散文創(chuàng)作的又一道風景。應當說,此類散文作品的大量出現(xiàn)不僅僅是安徽散文創(chuàng)作的獨特風景,它屬于這個時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新時期,社會理念的變化大起大落,人生價值的評判眾說紛紜,生活需要更多的理性思考: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對外來文化思潮?!肚迕鳌飞⑽膭?chuàng)作跟上了這一時代節(jié)拍。
比如洪放的《南塘》。初讀作品,只看到生存的思索與現(xiàn)實敘事躍動的結(jié)合,思想的火花在生存的撞擊中耀眼地進發(fā)。合上書頁,突然覺得思想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奔突的巖漿,毀滅了一切物質(zhì)的軀殼,滾滾涌出?,F(xiàn)在,“南塘”不過是一個萌生點,久久地留在讀者頭腦中的問題才是真正的生命:“人是有靈魂的。但靈魂到底是何面目?是素面如生者,還是飄忽如逝塵?……能與自己的靈魂面對,又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慨呢?”“古往今來,那些稱為大智大慧者的思索,如今在時空中留下了什么呢?想到這些,是個體生命的悲哀;無視這些,是整個人類的悲哀?!薄八劳隹梢詭ё叱髳?,帶走人性中虛偽的部分,讓美與道德在生者的唇邊、耳邊回頌。死亡正是時間對人性的最好的審判,也是衡量社會良知的恒久標準”。相似卻不完全相同的表現(xiàn)手法,還見于徐斌的《和州西北行》。借助于先賢的眼睛,他深情地打量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可現(xiàn)代人的種種煩悶,還是壓抑不住地流淌出來:“局促于洞穴的初民傳代久遠,追逐鉛華的現(xiàn)代人能傳代久遠嗎?……看來,我們也需要這樣一個避難所,便于坐禪領(lǐng)悟,為銹蝕得幾近于衰無的靈魂超度”。
當然,這種追尋生命底里、探索生存價值的思考決不僅僅限于鄉(xiāng)土之作。在陳然《活著就有生活》、余世磊《兩種境界》、周大新《去看古戰(zhàn)場》、葉全新《流水的時光》中,作家們以或者激昂、或者低婉,或者深刻、或者淺顯,或者自如、或者生澀的思想的訴說,同樣執(zhí)著地表現(xiàn)著對于人類社會的真切關(guān)懷。在這些作品里,我認為陳然之作頗可一讀。作者表面上似乎是就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見解,細細琢磨,卻又事事落筆人之精神。無論是“車上讀世說”,還是“木劍時代”,抑或“淘舊書”,當文學中人面對“《世說新語》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任誕、簡傲等三十六個聲部,你的東西里有什么”這樣的提問時,個個難免心頭一驚:被作者洞穿的何止是筆下文章,更多的恐怕還是內(nèi)心人格修煉的不足、文化積累的欠缺。
此外,余世磊的《兩種境界》也是耐人尋味之作。“笑傲江湖”以飽含激情的文筆訴說著對英雄世界的憧憬和呼喚,緊隨其后的“隱姓埋名”卻筆鋒一轉(zhuǎn),將人生向往導入綠水青山:“草屋數(shù)間,沃田幾畝。黃鸝鳥在柳樹上笑彎了腰,遠山遠成幾根細細的線條?!覀兊娜兆雍芷降?,但是決不平庸。在那如沙子一樣的日子里,你是否能淘出一點閃光的黃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出世”與“入世”是中國知識分子恒久的矛盾,原本不算新鮮。但是,當作者以優(yōu)雅的文字、動人的畫面,將它再一次推到讀者面前時,人們依然會為這種似乎完全相反、卻又奇特地集
中于一個人心靈的兩種人生境界所吸引。
至于組成新世紀《清明》散文的另一重要部類,是序跋、筆記、游記之作。其中既有魯彥周、石楠、韓石山、張煒等知名作家,更有近年來崛起的新一代作者。他們當中,資歷豐厚者用散文敘說著老年人倍感親切、年輕人卻覺得十分遙遠的文壇往事,在回顧生命印痕的同時,為中國文學積累寶貴的史料;而另一些人,則以極大的熱情剖解著《論語》、《七發(fā)》、《木蘭辭》,解說著屈原的《九章》,同時也勾勒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筆下的風和雨。此間有些篇章,因匆促顯露粗糙,但朱偉一的《聽風聽雨》卻十分細膩:唐詩中雨、宋詞中雨曲盡千山萬水,情、景、物交融憂思久遠,羈旅聽雨愁腸百結(jié)。作者的言說以濃濃的書卷氣,使讀者恍然身入學府神清氣遠。
在為數(shù)不多的游記作品中,潘小平《行走在績溪的大山》別有一番韻味??兿腔瘴幕牡湫?。描寫績溪的大山,其實就是在描繪真正的徽州文化。潘小平不是徽州人,也未曾在徽州生活,徽州對她陌生而又新奇。以一個平原女兒的眼光打量千年徽州、描寫古徽州的深厚底蘊,初想想,簡直不可思議。但是,好奇是探索的原動力,比較方能顯現(xiàn)各自特色。隨著潘小平時而高昂,時而低婉的訴說,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旦作者將目光投向活生生的眼前景物,滿篇文字立刻靈動飛揚??磻T了平原上村莊的熱情喧鬧,徽州村落才會在她眼里神奇靜謐得如煙似夢。多年生活在漢文化粗獷豪邁的氛圍里,寓精致細膩于質(zhì)樸本色之中的徽州,使她時時感到氣韻綿長。就這樣,不斷地驚奇、不斷的對比、不斷的聯(lián)想,或者干脆就說,一個遠道而來的平原女兒對于徽州人文地理的有距離的欣賞,帶來了人們對于徽州傳統(tǒng)文化魅力的進一步發(fā)現(xiàn)。
又一次提到傳統(tǒng)。坦率地說,初讀《清明》散文,我一直有一個感覺:也許因為這塊土地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過于深厚,也許因為“清明”這個名字太過濃郁地散發(fā)著傳統(tǒng)文化氣息,所以進入《清明》世界的散文,十之八九仿佛都在傾吐對傳統(tǒng)文化的懷想,無論是記事抒情之文,還是理性思辨之作。這使我在咀嚼作品的時候,似乎過多地領(lǐng)略了過去歲月與文化的深深的依戀、懷念、留連,過多地體會了感時傷世,于身邊變化萬千的新生活,倒顯得有幾分疏離,幾分隔膜。我以為,大家風范固然難得,但如果這種大家風范太多地浸潤著舊時風采,也是一件令人擔憂之事。倘若在萬馬奔騰的時代過于沉溺于往事的思念,又怎能跟上生活的腳步?所幸,當三年來的《清明》完全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終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這里不乏直面現(xiàn)實人生的勇士。王英琦在《國家話語的消亡》中,奮力張揚著人性,痛斥人性在當代歷史上的被扭曲。而她的《天道無欺》,則在無情揭示目前農(nóng)村腐敗現(xiàn)象的同時,對“超越于現(xiàn)實”,以純學問、純藝術(shù)研究為避世良策的知識分子,提出憤怒的質(zhì)疑。雨樺《關(guān)于錢的問題》,了無遮蓋地將這個世界上最敏感的話題提了出來,以不無調(diào)侃的敘述和評說,透視著當下人們掛在嘴邊的俗語——在市場經(jīng)濟尚不成熟的今天,令人哭笑不得的怪現(xiàn)象:“男人怕富,女人煩錢”。王世衡的《尋找老樹》、楊澤文的《擦拭生活的畫框》,不約而同地將現(xiàn)代化進程中凸現(xiàn)的另一問題提到讀者面前——對綠色家園、對自然生態(tài)命運的深深憂慮:“沒有了老樹,老人再多,似乎也顯得有點形單影只甚至寂寞凄涼。沒有了老樹,怎么著也叫人覺得那村莊不像個完整意義上的村莊,或者說原汁原味的村莊”?!斑h離了動物的人們,在那無意識的背后其實潛藏著的是一種寂寞和一種失落。接下來認真想想便不難明白,動物是別無選擇地被人類所關(guān)押和所豢養(yǎng)的,而人呢?在自我為中心的日益遠離著大自然之后,卻不知不覺地做著前所未有的種種努力,正把自己一步步導向意想不到的一座座圍城。一旦有一天,我們真的永遠地失去了所有的野生動物,那我們就別想沖出可以困死我們的一座座圍城了”。身為一名公安干警,趙昂三年間先后發(fā)表了《思想的泡沫》、《另眼看人》。細細咀嚼,前者也許還算不上深刻的人生哲理的闡發(fā),但它肯定是對于生活的富于靈性的感悟,而那感悟中顯示的走出傳統(tǒng)文化拘牽之后,對男人女人、自由規(guī)則、奴才人才的審視,無一不密切關(guān)聯(lián)著現(xiàn)實人生。至于后者,更是在社會轉(zhuǎn)型期,一位人民警察內(nèi)心情感的披露,雖然略顯粗糙,卻難得地自然、真切。
應當承認,新世紀《清明》散文就整體而言,目光集聚于現(xiàn)實生活的作品,遠沒有更多地體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精髓之作那樣千錘百煉、意味雋永。大概是因為現(xiàn)實生活本身過于倉促,作家們還來不及反復琢磨推敲?這真是一份遺憾。不過,遺憾之中我還是在它們中間發(fā)現(xiàn)了兩個特例,其一是王立剛的《中國式的棲居》,其二是李凱霆的《從梨樹看去》。
王立剛的成功在于他是從傳統(tǒng)文化中走出,而后回首凝視它的底里,自然比僅僅采取面對面的批判態(tài)度,多了幾分老到和深刻。他寫中國古老的四合院,從四合院遙遠的歷史談起,說到它的建筑風格,又說到它今日的命運。他的聲音分明與時下保衛(wèi)四合院的呼聲不同調(diào),但不激動。一種并不咄咄逼人的道理,借助溫文爾雅的語言得到從容不迫的表述。四合院表達著“不論生死都面南背北、倨然凌視下界的姿態(tài)”,“四合院是紫禁城的通俗版”,“四合院畢竟不像雍和宮、廣濟寺可以孤島似地浮在鬧市里,因為信仰不會過時,而四合院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平民也可以絕對捍衛(wèi)隱私的時代”。“若干個十年后可能在城鄉(xiāng)差別消失后,我們的私人別墅均勻地分布在祖國的大地上,我會模仿馬克思的豪壯口氣說:‘我們失去的只是中國式的棲居,而我們將得到世界式的棲居”。
李凱霆的散文切入的是一個具體事件——北約對貝爾格萊德的空襲——一場戰(zhàn)爭。他將散文創(chuàng)作與影視傳媒手段相結(jié)合,畫面定格于戰(zhàn)爭中的一棵梨樹,一個布娃娃?!爱斝皭旱膹椘黠w了它的半邊時,它剩下的一半,仍在綻放”,“被炸毀的難民車上,一個布娃娃倒懸著,比小小的尸體更尸體地突然凸現(xiàn)于文明史截肢般的斷面上?!币磺袕倪@里開始,作者將筆觸一點點深入到人類的隱秘的精神圖景里,深入到烙入大地深處的戰(zhàn)爭記憶中,行文凝煉、生動。最后,作者鄭重宣布:“摘梨子才是真正永恒的!真正有力的!當然,這摘梨子,也不妨替換成蘋果,讀書,游泳,或踢足球什么的”,與此同時,一個樸素的真理雖未經(jīng)作者特別揭示,已經(jīng)深深地印入讀者心中:在人類社會中,真正永恒的,只有生活。于是我想到,即便是表現(xiàn)當前的生活,即便是面對現(xiàn)實的思考,只要作家能夠?qū)⒏≡昊鉃閷ι畋薇偃肜锏难凶x,能夠?qū)髦眠h的歷史文化作為底子,源源不斷地汲取新的思想、新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成功也是必然的。
文行此處,窗外已透出黎明的曙色,是2003年的黎明?!肚迕鳌芬呀?jīng)走進了2003年。今年的《清明》散文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驚喜?我相信在我熟悉的語言之外,肯定還有許許多多的新鮮。生活是永遠新鮮的,永遠帶著露珠,永遠透著清麗,何況我們又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瞬息萬變的時代?何況我們又擁有如此豐厚的人類文化遺產(chǎn)?中國已經(jīng)入世。2008年中國還將迎來奧運。中國人的思想觀念還將不斷更新,中國當代散文的思辨色彩還將有更大的發(fā)展。具有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安徽散文,將在未來的中國擔當何等重任?承載著豐富歷史文化的《清明》散文創(chuàng)作,將會迎來一個什么樣的明天?
滿懷信心地,我期待著。
責任編輯溫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