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勇
我愛好文學,年少時曾做過作家夢。幾十年過去了,仍然只是一個夢。有人會說,你是宜昌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難道不是作家?你這樣說,是不是故作姿態(tài)?用時髦的話說,是否作秀?
坦誠地說,我是有省作協(xié)會員、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招牌,但那僅是招牌而已,并不代表我真具備了一個作家應有的實力。我曾在2002年5月就任市作協(xié)主席時再三解釋:吾者澤勇,既沒有上兩任主席詩人劉不朽、散文家李華章那樣的文學成就,也沒有如今活躍在宜昌文壇上的小說作家蔣杏、呂志青等那樣的文學才華。因此,說我為作家就已惶恐,稱作協(xié)主席就更要為之汗顏了。我以為,“文學愛好者”或“業(yè)余作者”的稱謂最為準確。
在我心目中,作家是神圣的,并不是人人想當就可以勝任的。一個作者成為一名作家,按山西作家韓石山的說法,要有四個方面的訓練,我是非常贊賞他的說法的。
一曰文化知識的訓練。文化知識的訓練,不要以為只要能認識幾個中國字就可以了,要博通古今,學貫中西。而我的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古今中西,只曉皮毛,尤其歐美的歷史和文學,連皮毛也不曾知曉。按說,我還是幸運者,但同時又是不幸者。說幸運者,雖然爆發(fā)了文化大革命,但我這個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仍然讀了那樣的小學、中學?;剜l(xiāng)勞動兩年之后,1975年被推薦到華中師范學院中文系讀書,成為工農兵學員。對工農兵學員,社會上曾鄙視許久。隨著后來電大、夜大、業(yè)大、黨校等等大學頒發(fā)的大學文憑甚至研究生文憑的不斷貶值,對照工農兵學員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夾著尾巴做人”的實際表現(xiàn),工農兵學員這個“大普”的畢業(yè)文憑似乎又硬挺了一些。1971年至1976年,這數(shù)十萬工農兵學員素質究竟怎樣?政治素質姑且不論,就文化素質而言,毫無疑問,總體水平是比較低的。比如一個大學中文系的畢業(yè)生,不知“四書”“五經”為何物,文藝復興是怎么一回事,這是大有人在的。但這是當時中國的教育體制和政策造成的。社會上鄙視工農兵學員,有不承認其水平的因素,也有“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吃醋心理。然而,說工農兵學員都是笨蛋,都是草包,這種說法也欠公允。他們中間,有不少發(fā)奮學習、勤于創(chuàng)造的優(yōu)秀分子。就說作家圈吧,如賈平凹、梁曉聲等。政界圈的,也有任省長廳長局長的,如今活躍在中央決策層的王滬寧,就是引人注目的代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一個數(shù)字,1978年之后的連續(xù)三年中,工農兵學員占考取研究生總人數(shù)的70%,當然這也是歷史形成的。和我同寢室的同學陳池瑜,比我還小一歲,如今是清華大學博士生導師,國務院獎勵的有突出貢獻的專家。我舉這些例子,并不是企圖為工農兵學員“平反”,也不是拿別人的成就為自己臉上貼金。我只是想說,任何事物既有普遍性,也有其特殊性。這些話扯遠了,還是回到我本人吧。說不幸者,是說我們正是長身體長知識的黃金時期,卻遭遇了令人窒息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氛圍,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在“殘酷斗爭,無情打擊”面前,免受其害。這就使得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受到文化知識的良好訓練。參加工作以后的二十多年中,忙于事務,疏于讀書,有時即便讀了一點書,但年齡大了,老是記不住。其實,讀書并不純粹是大學的任務,而是童子功的范疇。換句話說,就是要在青少年時期,把該讀的書都要讀過,不要三十多歲四十多歲來補文化知識的課,那就未免太遲了。
二曰心理素質的訓練。我是屬羊的人,天生羞怯,膽小。但我有時又懷疑這個說法。本·拉登也是屬羊的,西方記者描繪他:“表面看上去,他似乎有幾分羞澀?!比欢暮菔掷?,膽大包天,敢于同美國對抗??磥恚罁?jù)屬相判定一個人的心理和性格,似乎有時難免偏頗。總之,不管別人如何,我的心理素質是比較差的。我記得1992年,我從市委組織部前往報社任職時,有位領導叮囑我:要加強心理素質的鍛煉。這與韓石山當作家的“心理素質說”不約而同。此后我就不由得時常省視自己的心理素質。久而久之,我明白了,我心理最大的缺陷是不自信,缺乏堅韌。不自信,來源于文化知識的淺薄,文化知識的淺薄,導致寫不出好的文章;寫不出好的文章,又強化了這種不自信。要命的是明知自己之不足,又不愿吃苦練好文化知識的基本功。有時心血來潮,趁失眠之機,認真讀幾頁書,可出不了三天,就把讀書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古人云:“學貴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功歸不懈,只怕一日曝十日寒”,批評的就是我這類的人。
三曰人生體驗的訓練。按說,我是典型的屬于“出生不久便挨餓,上學不久就停課,結婚不久只準生一個”的這一代人,鋤草挖田,開山炸石,修水渠,燒石灰,參與“文革”,飽嘗沒有書讀的痛苦,雖沒有柳青辦農業(yè)合作社的經歷,更沒有曲波林海雪原剿匪的體驗,但不能說一點生活閱歷也沒有,可就是寫不出好文章。還是韓石山一針見血,“對一個莽漢來說,縱然經歷了千辛萬苦,九九八十一難,最終在他的心頭只落個一片茫然”,最關鍵的,“較之豐富的社會閱歷,敏銳的體驗與深邃的認知更其重要”。過去,我總認為社會閱歷決定著一個作家的成長和成功,現(xiàn)在看來,這種理解失之于膚淺。曹雪芹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洞明”二字說得是何等的深刻啊!洞明,我的理解就是洞察,就是體驗,就是認知。有了這個功夫,就是芝麻大一點的小事,在作家筆下,也會寫得有血有肉,妙趣橫生。著名作家孫犁的小說,很少正面寫戰(zhàn)爭場面和血與火的熾烈,全是寫日常生活,寫兒女情長,但,人物形象、生活場景、小說語言是那樣的清純自然,魅力無窮。
四曰寫作技巧的訓練。古人云,文無定法。但我以為,文學終究還是一門古老的科學,是社會科學。既然你承認它是一門科學,它還是有一定規(guī)律可循的。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上海大東書局出版的《古文筆法百篇》,總結出三十二種筆法,如“感慨生情法”、“逐層推論法”、“跌宕取神法”、“一字立骨法”等等,說得十分玄乎??梢姡瑢懽骷记勺怨乓詠砭褪且粋€客觀存在??上?,我在這方面研究不夠。過去,我有一個錯覺,老是以為就只有魏晉時期的曹丕(《典論·文論》)、劉勰(《文心雕龍》)、陸機(《文賦》)等人研究文學理論,切磋寫作技巧,其實凡是有成就的作家,沒有不重視寫作技巧的。翻開他們的小說集、詩歌集、散文集等,同時也會發(fā)現(xiàn)他們還撰有大量的文學批評和寫作技巧的文章??梢哉f,不懂寫作技巧的人,決不可能成為作家,更不要說名作家了。
是不是有了以上這些訓練,就可以成為作家呢?我以為還不盡然。有了這些訓練,只能說有了可能成為作家的條件。如果這個人天性聰慧,或者說有天賦,我看成為作家是完全可能的。正如我們的孩子讀書求學一樣。有天賦者,輕輕松松讀清華;無天賦者,晝夜苦讀上中?!,F(xiàn)實的情況就是這樣,有的人亦如我輩,一輩子寫文章,由于天賦不夠,靈氣不夠,永遠只能在文學大門之外遛達和徘徊。如果說我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就是我多多少少還有一點兒自知之明。
不客氣地說,現(xiàn)在有的人并沒有自知之明,以為寫了幾篇小說或幾首歪詩,甚至獲了什么獎,就洋洋得意,以作家自居,常常擺出“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憤世嫉俗,惟我獨尊。稍不遂意,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錢似的,總是拿自己會耍筆桿子的這么一點小小的優(yōu)點,去比世界上各種不同職業(yè)的人。若是在評先、提干、分房、晉升職稱等涉及名或利的時候,未能達到目標,就歇斯底里罵人。言下之意,我是何等人才,怎會“虎落平陽遭犬欺”?不錯,我是做過作家夢,我尊敬作家,但就是看不慣有臭德行的所謂作家。且先不說你這個“作家”究竟價值幾何,倘若你就是作家,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但首先應是一名遵紀守法、尊重他人的公民,而不是利欲熏心的“半瓶子醋”。近十年來,我接待過不少作家,包括鄧友梅、張賢亮等一批著名作家,那才是真正的作家啊!可他們一點兒也沒有所謂大作家的架子。你與他們交談時,他們總是彬彬有禮,平等地與你交換對文學的看法。而不是我寫了《在懸崖上》或是我寫了《綠化樹》,就有資格教訓你了;或者無端地向你發(fā)一通脾氣。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寫出來的那一點兒東西,倘若真要擺在桌面子上談論,經得起時間和歷史的沖洗嗎?
在刊物上發(fā)表了為數(shù)不少的作品就一定是作家了嗎?這也不見得。文壇上有一種現(xiàn)象頗值得人深思。我掌管著刊物的編輯大權,你也掌管著刊物的編輯大權。于是乎,我倆的作品交換發(fā)表,時間長了,便成作家。有的人利用一些編輯偏愛女色的毛病,作品本身并不咋的,竟然也能堂而皇之地發(fā)表。不是有的男性作者,同樣一篇作品,屬男性名字者,石沉大海,用女性名字者,竟上頭條。這豈不怪哉?
在某某地方獲了全國性的或省一級的“大獎”,就是作家了嗎?否!熟悉當今中國評獎的內幕,就知道這些“獎”究竟值幾文錢了。2002年,《襄樊日報》披露一位企業(yè)家獲金獎的故事,令人暢快。當這個企業(yè)家明白自己這個金獎是用錢買來的時候,毅然決然地當場焚毀,表現(xiàn)出了這位熱血男兒的道德良知。說白了,世風不好,所謂的評獎,如同鬧劇。有的以盈利為目的。只要交參評費了,或者碰巧是老朋友,我倆交情還不錯,其作品獲獎無疑。八十年代,我也有幾件作品獲過獎,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難道這就說明夠了一位作家的水準嗎?真正有底氣有自信心的人,是不在乎所謂的獎的。當然,我也不是否定一切。如八十年代,全國一年一度的短篇小說評獎,那是過得硬的??上覀円瞬裏o人獲得。就是湖北,也只有劉富道、方方、姜天民以及池莉、劉醒龍等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獲此殊榮。現(xiàn)在有一些全國性的評獎活動,有一些作品,今天獲獎,明天就進入舊書市場。你難道說這是天方夜譚里的故事嗎?倒是《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金瓶梅》、《紅樓夢》等,這些沒有獲過獎的作品,至今暢銷不衰。
有人會說,依你這些說法,那為什么平時別人都親切地喚我為作家呢?其實,稱你作家也好,賀你獲獎也罷,那終究是別人講禮貌,說好聽一點,是鼓勵你再接再厲。與其說承認你是作家,倒不如說是一種尊稱。正如我們常常接待中央、省里來的客人一樣,不管來者真實情形如何,凡中央來的就呼局長,凡省里來的便呼處長,有的實在不好稱呼的,則一律喚主任。呼之者誠懇,應之者諄諄。其實雙方心領神會,并不當真的。莫要以為人家稱你為作家,口袋里也揣著那“勞什子”,就以為真是作家了,忘乎所以了。有自知之明者,要聽人家背后怎樣評論你,那才是最真實的了。
好了,就此打住。好在我不是作家,就不怕別人以作家的標準衡量我以上絮語,全是胡謅。凡碰巧閱讀此文者,請千萬不要對號入座,自尋煩惱。
責任編輯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