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漸
我母親有風濕病,又篤信中醫(yī),經(jīng)常在家熬一種難聞的藥。上初中的時候,某日放學回家,忽覺有異味從廚房傳出,便跑進去問:"媽媽在煎什么藥,好一股藥香。"母親詫異地回過頭看著我:"你不是又感冒了吧。"她疑心我有病。我無比失望于她的不懂風雅,當然過不了多久也就知道她的回答其實是多么的恰到好處。有病,這就是當時《紅樓夢》給我的影響。我與《紅樓夢》的全接觸始于電視劇,當時很多人批評它糟蹋原作,待后來把原作找來一讀,反倒發(fā)現(xiàn)電視劇拍得還算不錯。因為作品本身就極適合改編成電視劇,大而無當,婆婆媽媽,夠冗長,夠瑣碎,沒有偉大深刻的思想,卻又細致入微,描摹人生百態(tài),窮形盡相,如果曹雪芹活到現(xiàn)在,會是個成功的電視人,斷不至于在西山餓飯的。
其實不喜歡《紅樓夢》,本來不喜歡的書可以不看,但這部小說還是不能不看,哪怕像吃藥似的看下去,因為那會兒我是如此急于附庸風雅,急于想把自己打扮得像一個貴族。我當時還不知道讀《紅樓夢》而把自己扮成貴族,就像前陣子很多人想通過讀《格調》把自己提升到上流社會一樣是緣木求魚。因為,事實上,《紅樓夢》的作者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貴族,他的筆下,也找不到幾個貴族。《紅樓夢》堪稱宏篇巨制,堪稱包羅萬象,在當時也堪稱奇書,但就是稱不上偉大,因為它裝不下偉大的思想與靈魂,也承載不了偉大的悲劇。連鐘愛它的俞平伯后來也說:"平心看來,《紅樓夢》在世界文學的位置是不很高的。......這一類文學的特色,至多不過是個人身世性格的反映。......總不過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語。即后來的懺悔了悟,以我從楔子里推想,亦不能脫去東方思想的窠臼;不過因為舊歡難舍,身世飄零,悔恨無從,付諸一哭,于是發(fā)而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過破悶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紅樓夢》性質亦與中國的閑書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學之林。"這個結論極中肯綮,胡適先生認為"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上面",可見紅樓大則大矣,卻當不得一個偉字。依我看,不多不少就是一部大型電視連續(xù)劇,很大眾化,可以交給各樣的人去看,但無論是誰,恐怕都很難在其中找到真正的偉大。
這當然是曹雪芹造成的。曹雪芹一生很不幸,最大的不幸是生于富貴之家而沒有成為一個貴族。西方有句名諺:三代造就一個貴族。而中國偏偏也有句名諺:富不過三代。曹雪芹很悲哀地生活在這三代以后,他還來不及把自己培養(yǎng)為貴族,就潦倒下去了。當然落魄的貴族也是有的,但我們從《紅樓夢》中又可以得知,雪芹的精神也是潦倒沒有生氣的,這就完了。胡適曾說:"我們看曹寅一生的歷史,決不像一個貪官污吏,他家所以后來衰敗,他的兒子所以虧空破產(chǎn),大概都是由于他一家愛揮霍,愛擺闊架子;講究吃喝,講究場面......又不會理財,又不肯節(jié)省;講究揮霍慣了,收縮不回來,以致于虧空,以致于破產(chǎn)抄家。"看這一副氣象,活脫脫的一個暴發(fā)戶,鼎盛乃是虛火,風雅也是矯情。所以"《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揭寫這一個‘坐吃山空‘?!畼涞光┆s散‘的自然趨勢。"(胡適語)曹雪芹是非常眷戀他這個富貴溫柔鄉(xiāng)的,雖然他對讓自己的欲望頻頻受壓抑的這個家庭頗有怨詞,卻也毫不掩飾他的依賴。就像一根頭發(fā),雖然怨恨生病的軀體不能供給足夠的養(yǎng)分,還是在掉下去的時候,無比留戀那奄奄一息的病體,并且終于自怨自艾起來,傷懷于自己的無用。其實這軀體病在哪里,如何救治,是他無力去關心的,直到它爛在泥里,這頭發(fā)還在懷念當初享有的肥碩豐腴。這樣的頭發(fā)其實很多,也怪,最無用的總是最后腐爛,因為它沒有血質吧,我們看埋在地底的尸體總是分解完了頭發(fā)還在,就知道這東西多么的討厭。
說曹雪芹在書中表達了對專制的反抗實在是發(fā)昏,即便他對專制家庭的揭露也是在自然的狀態(tài)下進行的。曹雪芹的腦子里沒有任何新的令人振奮的東西,沒有任何革命性,沒有抗爭的意志與武器,更沒有對自由的追求,如果有,他早就憤怒了,還能"怨而不怒"么。而此時能夠救大觀園的群盲于水火的,惟有憤怒而已??纯磳氂竦淖鳛?便知道大觀園的無望。寶玉是個極孱弱的人,他的孱弱植根于曹雪芹。寶玉缺乏一種生命力,他有的只是一種不加遏制的欲望。從本質上講他與賈珍賈璉等輩無任何區(qū)別,讓他的形象得到提升的是他會寫詩。寫詩是很風雅的,然而做詩的人未必有詩性,寶玉大多數(shù)的作品不過是些精致的文字游戲,他不懂詩。一次黛玉詠歷朝的五位女子,頗顯出了這個弱女子的風骨見識,可巧被寶玉撞見,當下題了個《五美吟》不說,還連稱翻得新鮮有趣。不知林妹妹作何感想,反正我要聽見"知己"這樣的批評,非把血吐干了不可。林妹妹沒有反應,是曹雪芹沒有反應,可見曹雪芹也未必真有詩性。沒有詩性的人如何做得了貴族呢。寶玉沒有擔當,沒有反抗,日復一日地在專制的重壓下輾轉,尋找放縱欲望的空隙,剩下的,唯有自戀而已。其實大觀園中的主奴們大多如此。與其說《紅樓夢》中揭示了生命的力如何受到壓制,不如說其中根本沒有企圖表現(xiàn)生命的力。所以有人說從賈府看到了專制社會的腐敗和必然沒落,這真是天大的誑,我能看到的恰恰相反,正是它的腐而不敗,沒而不落,很簡單,因為所有枯黃的頭發(fā)都懼怕軀體的病老與消亡,頭發(fā)雖然高高在上,但沒有一根是貴族。
賈府始終是一家暴發(fā)戶,暴發(fā)戶富起來后最要緊的就是附庸風雅,就是矯飾性情,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不停的吃飯,不停的做詩,不停的插科打諢,絮絮叨叨,唧唧歪歪,誰都不肯為支撐大廈盡一點責任,誰又都不能為自身解放撬動它的半根椽子,好不容易熬過三代,還沒等貴族養(yǎng)成,"轟隆"一聲垮掉,這哪里有什么悲劇呢,只剩了悲哀吧。本該祝禱它滅亡而企求新生的人卻在哀號,真是全都完了。真的性情和真的貴族是無法造作的。
所以不管怎么宏冗,把《紅樓夢》當成電視劇看是恰到好處的,夠熱鬧也夠貧血,正適合大眾休閑。在把《紅樓夢》老老實實讀過幾個來回后終于放了心:以前不讀它是正確的。起碼不讀它的時候我知道風濕藥是很臭的,不致于"病"得發(fā)昏。當然發(fā)昏是我的錯,不過天下憋著做寶玉黛玉的孱頭還多的是,尤其是像我當年一般的小孩子,這就不能不說是曹氏惡作劇的誤導,不能不說是紅學硬捧之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