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剛過,風頭便有些硬。村子里依舊飄散著湯圓出鍋時的甜爽氣息。天空逐漸有了層次,浮懸著一團團的塵霧,是地上的浮土被卷上了天。乍一看,灰蒙蒙的,云團兒像煮囊了的湯圓,沒邊沒棱地在天邊游走,緩緩的。這時候的天就是這副樣子,害了痛經(jīng)的女人似的無精打采。這樣半晴不陰的天氣,曲秀林實在沒有心氣動彈,懶懶地臥著發(fā)呆或者繼續(xù)編織一件沒有任何頭緒的紫紅色毛衣。但即使手下是專注地織著,卻仍是無法經(jīng)心,心跑到了什么地方,曲秀林也弄不明白。她只是獨自一味地沉寂著,像一只蟄伏于季節(jié)深處的上了歲數(shù)的母貓,連哼一下都覺得累。曲秀林恍惚中感到,這一年的春節(jié)過得奇快,她甚感奇怪,是那種木然的一怔——自己的耳朵眼里連一聲鞭炮的脆響都不曾留下來,老歷年就撲棱一下飛遠了。面對飛快流逝的年,她仿佛已隱隱感覺到自己生命中的極其重要的東西也跟著它們一起走遠了,而且?guī)缀跏窃谒翢o準備之中,那看不著摸不到的年就把一切從她身邊永遠地挾走了。曲秀林有時掰開手指一算,她不禁惶恐起來。去年新婚時的爆竹聲分明還在她的腦海中響徹著,一刻都未停歇。曲秀林急忙放棄了這種思考。她覺得無邊的恐懼正悄然襲來逃都逃不掉,她甚至不敢多看自己的手指,好像三十天以來的時光全部分分秒秒地懸在十根手指尖上,而稍不經(jīng)意,那些充滿驚懼的細小片斷真的會在頃刻間破碎支離,從此再也無法尋到。曲秀林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暗藏著巨大的危險。
曲秀林繼續(xù)織著那件毛衣,而這毛衣在許多人的眼里已毫無意義,可它于曲秀林卻顯得極其重要,她知道自己必須把這件事情完成了,否則她會感到內(nèi)心所承受的那份苦痛正與日俱增。她并沒有想到時間會過得那樣快,快得像孩子們過家家。她想起來老人們常說的那句話:年好過,日子難過。所以,曲秀林內(nèi)心一直近乎固執(zhí)地認為編織這件毛衣是她生命中最神圣的一件事,也是她對過去生活的一次冷靜地回顧與總結(jié)。她每一針都織得相當仔細。她看到暗黃色的竹簽子在她的手指間起起落落。簽子無聲地穿入毛線的時候,曲秀林時常感到那尖銳的東西正從自己的心腑之間刺了進去,然后她聽到噗的一聲悶響,簽子的一頭又迅疾地鉆了出來,隨后復又刺了過去,就這樣周而復始。簽子進進出出地將紫紅色的毛線勾起一道道弧線。曲秀林靜靜地徜徉在往事中,任由那些弧線在自己眼前起落紛繁。往事在曲秀林的心間如纏纏綿綿的一團毛線,又仿佛忽然間沒了頭尾胡亂地交織在一起。曲秀林盡量讓自己保持平和??伤砸汇渡瘢炞拥募獠勘忝H坏卮滔蛩囊恢皇?。那手指上便立時浮現(xiàn)出一骨朵梅花樣的血,汩汩地涌泄著。曲秀林頓時回過神。血流得嬌艷而又毫無聲息。曲秀林木訥地用嘴去吮那些梅花骨朵。她覺得那血咸澀而溫熱,但又透射出兇險的味道。血滴的光澤度很高。它正映照著一張猝受驚栗的女人的臉。女人的面容蒼白。
婆婆進來時,曲秀林并未覺察。婆婆看到兒媳的手指在一片紅色中起伏有序。婆婆的眼睛便有些濕潤,遠遠地看著。不久,婆婆的目光便慎重而呆滯地在屋子里漫移著。電視機上的粉紅色絲絨罩靜謐著一層熒光,床上的被褥很飽滿地疊撂在一起,綢緞被面上有著龍鳳呈祥的圖案,色彩艷麗。而窗前拉開著一面鏤空的白色網(wǎng)簾,花邊耷拉下來像一簇潔白的花。婆婆的目光原本可以避開這些的,可卻無奈地在此停留了。婆婆看著床頭以上的墻壁,那墻正中掛著新人們的彩色相片。相框的兩側(cè)很對稱地貼著一對剪出的大紅“ā弊鄭很耀眼。相片上兒子穿著很體面的西服,脖際打著蝴蝶結(jié),襯衫的領子雪白。兒子身邊依偎著的女人一身素白的婚紗裙,他倆彼此擁抱在一起一點空隙也沒有,他們的臉上全是幸福的笑。婆婆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婆婆壓著嗓子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響聲,她拿兩只粗糙的手掌胡亂將流出的淚抹到兩鬢處。婆婆的鬢發(fā)自那以后便一夜間全白了,像落上了一層霜花。此刻淚水浸染到上面,透射出潔白晶瑩的光芒。婆婆低聲說該吃飯了。曲秀林只木然地抬起頭,頭抬得不高。她搖著頭說媽我不餓呢,便又恢復了原先的樣子。婆婆將雙手搭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看著曲秀林。曲秀林看見婆婆的眼圈紅紅的,心里一陣翻涌。曲秀林說媽你們先吃吧,我還想再多織幾針。我這人笨手笨腳的,要是能再織快一些就好了……下面的話曲秀林哽咽了下去。婆婆就沉沉地嘆息。婆婆撫摸著曲秀林手里的織物,說人都走了還織這做什么。婆婆的話一出嘴,她們倆幾乎同時低泣了起來。
曲秀林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說媽我這就不織了。說話時曲秀林覺得面前的婆婆的臉突然一片模糊,像被云霧遮住了似的。曲秀林就攙起婆婆往外走,外面的天空灰禿禿的,風一刀一刀地躥過來,把曲秀林臉上的淚刮散開來。
飯桌上十分沉靜。每個人都吃得非常仔細,仿佛生怕突然會嚼到米中的一塊石子。曲秀林端起碗無聲又無節(jié)奏地扒拉著飯粒,嘴唇和牙齒幾乎沒有一刻離開過碗沿兒。婆婆將一筷子菜夾起來放在曲秀林的碗中。曲秀林潛意識里躲閃了一下,可菜還是落在自己的碗里。她依舊沒有動那些菜,筷子盡可能逃避著它們。曲秀林吃得很慢,這種慢表現(xiàn)出她對眼前的食物沒有絲毫胃口,她的無聲咀嚼只是應付和象征性的。婆婆說秀林等過完五七你就回娘家去住住吧!你在這整天盤來盤去的身子吃不消,我們心里也難受。婆婆說著將手里的碗筷放在桌上,用兩只手背輪番抹了抹眼睛。曲秀林停止了咀嚼,碗筷瓷瓷地愣在手里,整個人僵著,一句話也不說。婆婆也不說話,倒將碗和筷弄出很響的聲音,那些聲音空空落落的像廟里的魚鼓。曲秀林一直靜默著,她出神地聽著那種碗筷相互碰撞摩擦的聲音,眼前白茫茫一片。便早有一雙撲閃閃的東西吧嗒吧嗒地落下來,掉進白瓷碗中。
飯后天色又暗了一層,風也作賊似的藏匿起來。曲秀林有幾次停下來,她一┮積┑毓爛著尺寸。那件毛衣已有些樣子了,曲秀林前前后后┕無數(shù)遍,很是細致,惟恐不合身。此時她才緩緩地出了口氣,心里舒坦了一些。曲秀林昏天暗地地織著。曲秀林是新近才學會織毛衣的。婚后的日子她多半一個人在家,男人在外面打零工。男人呆在家里憋屈得慌,渾身都不自在,即使是新婚不久的也一樣。男人身上有的是好力氣,可這些力氣除了黑夜使在女人身上以外,呆在村里他們還能做些什么呢。曲秀林的男人就是同那些生龍活虎的人一起離開了村子,他們在某個清晨背起十分簡陋的行裝趁著干旱的曙光朝著縣城車站的方向進發(fā)。他們的身后卷起一串煙塵。煙塵遮住了那些翹首凝望著他們的女人的目光。事實上,曲秀林的男人婚前已經(jīng)從外面掙回了第一筆錢和第二筆錢。他用第一筆錢在院里起了一間房子,又用第二筆錢給新房里添了電視和床。曲秀林知道男人在外面過得很苦,可他心里卻是甜的。去年男人攢夠第三筆錢的時候便回來和曲秀林紅紅火火地完了婚。這之前曲秀林也曾專程到外面探望男人。那次他倆也學著城里人拍了結(jié)婚照,他倆都換上了非常好看的新衣服和電影明星一樣風光。曲秀林一直沒有忘卻自己穿上白色婚紗裙后的那種天旋地轉(zhuǎn)般的眩暈。那幅婚紗照也曾在村子里掀起一陣波瀾,人人都跑來看稀罕,他們連聲說美氣得很,洋氣得很,除此之外,他們說不出更好聽的話。男人就很知足了。不過,男人在夜里緊緊地摟著曲秀林,說我們這個窩窩子實在太爛了,等以后我在城里站住腳就把你和家都弄過去,你給咱們再添上一男半女,將來也讓孩子跟城里人一樣念書識字考大學。那時,曲秀林只是靜靜地聽著,但她覺得那種生活距離她很遠很遠,遠得沒有邊際,她也許只是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她甚至還在想,如果男人不是在外面闖蕩,興許這輩子她都不會離開這個村莊的。
這天是曲秀林男人的五七。
按規(guī)矩家里請來六個陰陽和四個吹鼓手。經(jīng)堂就設在曲秀林的房里。法事從清晨便開始了。陰陽們嘴里念念有詞,吹鼓手們則鶴立在院子的天井當間兒鼓著腮瞇著眼嗚嗚哇哇地吹奏,一只破舊的牛皮鼓臨時支在臉盆架子上,被一對粗糙的木棒敲得咚咚作響。曲秀林跪倒在亡夫靈位前不斷地將手里的紙裱香火熔入火盆中。那種釅黃的紙裱很容易燃燒,一張續(xù)著一張。曲秀林全身披著麻孝,瞳孔里全是火光,一些火紅的液體正在眼眶里悄然凝聚著,過上一陣,紅色就滿了斷了線似的溢出來掉在她腳下的一撂紙上,紙上立刻斑駁起來。曲秀林的眼睛腫得很厲害,她像毫無思想的紙童一味地伏跪在地上,看著那些冥幣和紙裱在眼前轟然燃起。那些紙由釅黃色變成鮮紅,可很快就黯淡下來,暗下來的灰燼像一堆撕碎了的破布片,只是顯得很輕。此刻,它們仿佛獲得了某種輕松的可能,短時間里在曲秀林的面前自由地飛來飛去,又飛去飛來。
前來祭祀的親友三三兩兩地進來,每來一撥門口的四個吹鼓手便憋足了氣力猛烈地吹一通,并伴隨著單調(diào)的敲敲打打。他們弄出的曲調(diào)極盡悲哀之能事,好似河岸上凍結(jié)的冰一樣凄凄涼涼悲悲切切,直惹得那些前來悼唁的人一片號啕仍舊不依不饒。曲秀林自然跟著人們一起痛哭不已,只是她的哭聲是那樣的低沉,也是冷靜的,甚至泣不成音。她不像那些年長的村婦那樣口無遮攔又嚎又鬧死去活來。但是,曲秀林知道自己的心肺就要碎裂了,她幾乎能清楚地感覺到肝腸寸裂的聲音,那聲音很像驟然摔碎的瓦片。這時,曲秀林的娘家人來了。婆婆便強忍著悲痛和淚水上前招呼他們。很快,娘家人就直奔曲秀林這邊來了。門口的吹鼓手立刻受了某種鼓舞似的又是好一通賣力地吹打。他們大抵是知道,在今天這樣的時刻,沒有人能比得上娘家客人的貴重和挑揀禮數(shù)的,所以這些吹鼓手便拼了一條性命般地一陣重敲惡吹,直吹得個個紫筋暴露面色鐵青,同時,他們的吹奏也使得屋內(nèi)再度哭聲大作。娘家一伙人是拖著很長的喪音涌進屋里的,進屋前他們的身上已經(jīng)披戴上了起碼的孝服。所以,他們進屋后便歪歪斜斜地在曲秀林身邊跪著。曲秀林被圍在中間,她聽到自己的母親哭聲遠遠勝過了一切,那種哀傷的感覺倒像是自己閨女也一起去了一樣。曲秀林聽到母親邊哭邊喋喋不休地誦唱著,我那可憐的女婿呀怎么走得這么快喲,我這把老骨頭還等著抱外孫子呢!你倒留下我那可憐苦命的秀林子一個人咋辦喲!母親哭著身體早已歪斜過來,曲秀林連忙將母親穩(wěn)住,母女倆立刻抱頭痛哭起來,一股來自骨肉親情所帶來的巨大的魔力使得她們毫不猶疑地結(jié)成了同盟。母親的哭聲越發(fā)使人悚然,曲秀林早已喪失了安慰別人的理智和能力,只顧自個兒嘩嘩地淌著眼淚。母親身上的氣息讓曲秀林感到親切而又溫暖,而這種親切與溫暖又是久違了的,它們更讓她痛不欲生。如此哭鬧過半晌,終于有人上來解勸,說人都走了親家可不能哭壞了自己!于是娘家人被暫時攙扶起來,連曲秀林也被架了出去。婆婆滿面淚水,惟剩下她一個人跪在一邊燒著紙錢。靈位前的火盆里積滿了灰燼,屋子里的煙瘴越來越濃,嗆得人無法睜眼。只有那六個陰陽個個披著經(jīng)袍半閉雙目,一臉的神圣與若無其事,木魚的敲擊聲馬蹄一樣不疾不緩。前來悼唁的親友像悲愴的河水一陣陣涌進來又一次次退卻下去,然后一切歸于平靜。
在外人看來,曲秀林的娘家人算是仁至義盡了,他們打一進門就沒消停地哭號,這當然也惹得眾人都得跟著他們一同傷悲落淚。這是個禮數(shù)。禮數(shù)到了,說起話來就能天寬地闊。曲秀林的娘家人在一通惡哭之后很快像停下來的馬車恢復了平靜??蘼曂P院笏麄円呀?jīng)為接下來的談話做了相當?shù)匿亯|。人們看到曲秀林的母親臉上的淚痕早已消散不見了,她在曲秀林婆婆的屋里坐下來,細細地品味著端上來的蓋碗茶,那樣子好像外面的喧囂已跟這邊毫無關(guān)系了。這時,娘家人里有個自稱是孩子姑舅的中年男人就變得活躍起來,他很快便將曲秀林的婆家人以及相關(guān)的親戚召集過來。他接連說我們親戚們也該坐在一起扯扯話了。接著,他走到地當間兒沖曲秀林的婆婆施了個拱手禮,說今天來一是為了再送送女婿,再就是秀林這孩子我們大人都放心不下,做長輩的就想給她指條路子。曲秀林的姑舅停頓一下,端起茶自顧地抿了兩口,聲音很響,雙目的余光卻不失時機地朝屋內(nèi)掃視著。屋內(nèi)一片肅然,都在各自思想著相關(guān)或不相干的心事,惟獨曲秀林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姑舅便繼續(xù)往下說,都知道我們秀林的女婿是個好人,才為救落水人送了性命,按理說該是體面地走了,只是苦了秀林一個人。來前我們合計過,如今是新社會,該給秀林重新指條路走,我們想再去找找上頭的人,好歹咱秀林的女婿也算是個見義勇為的英雄,我想上頭應該考慮給秀林在城里安排個事做的,這是個起碼的善后工作么。屋內(nèi)的人都屏息傾聽著,誰也不想打斷。而曲秀林的姑舅早已是滿嘴的白唾沫星,他講話的聲音洪亮而又莊重。他說秀林現(xiàn)在遇上了難心的事,可往后的日子還要過的,我的意思是說原先這邊給孩子們置辦的箱箱柜柜和鋪蓋、電視什么的,到時間就讓秀林帶了去吧!將來她再想成個家也是不容易呀!說到這,姑舅已經(jīng)站在了曲秀林婆婆的身邊,他輕輕地低下頭貼近老人的耳朵恭敬地說我想老親家也是個明理人,不會有啥意見的,我們還不都是為了孩子們著想。話一出來,屋里的人都明白了,只是誰也不肯率先發(fā)表自己的見識。曲秀林的婆婆自始至終沉默著,她在親友們嚓嚓的議論中若有所思。屋子中的氣氛早已變得凝重而又不平常。最后,婆婆只說了一句話。她說還是讓秀林自己做主吧,要說起來還是我們家對不住孩子和親家們,可雖說是救了人也沒想過圖個啥,若張開嘴朝公家討要什么,怕是旁人會笑話我們的呀。姑舅就立即將話頭接過去,說,誰笑話誰是個驢!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么,現(xiàn)在干啥都講個回報呢!就說我們村有人讓公家的車給撞死了,這家人非得要十萬塊錢安葬費,說少一分都不成。最后硬是把亡人連棺材都抬去放在他們辦公的地方,公家才沒了辦法,只好乖乖給人家賠錢。屋里的氣氛就熱烈了許多。曲秀林的婆婆還想說點什么,卻猛地聽見外面的一通響響亮亮的吹吹打打,就知道是又來人送香火了,急忙轉(zhuǎn)身迎出去。曲秀林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便隨著婆婆一同離開。曲秀林只是在想她也許應該跪在那里再多陪上一陣子,哪怕再多給丈夫化些紙錢讓他帶著上路也好。
天色很快就被嗚嗚哇哇的哭聲與誦經(jīng)聲淹沒了,法事已漸近尾聲。曲秀林的婆家在院里臨時搭起的棚子里七碟八碗地招待了來祭悼的親友。此刻已然席散人去,院內(nèi)一片狼藉與昏暗。四周不合時宜地旋起一陣冷風。
曲秀林的娘家客人尚未離去,按舊俗他們要等著傍晚時分給亡人焚燒紙活之類的祭品,那些童男童女紙馬紙車、花圈壽衣之類的東西都是從壽材店里買回來的。此時,所有留下來的人全部在大門外的路邊面西而跪著,陰陽和吹鼓手們在眾人的身后站立,他們弄出的動靜空前地高亢而又虔誠,好像是在召喚另一個世界里的那個人前來接受這些豐厚的禮贈似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彩紙扎糊出的東西隨著陰陽們的一聲號令付之一炬,龐大的火光立刻將所有一切吞噬,熾熱的火焰把所有人的臉龐照耀得光怪之極。看上去,每個人都變得詭異鮮活而又莫名其妙,他們光燦燦的臉上都鐫刻著復雜難辨的神情。而這時,竟發(fā)生了一件滑稽的事情。曲秀林的那位姑舅突然在人群與火堆之中跳起來,嘴里發(fā)出一連串古怪而又惶恐無助的叫喊。起初,人們都沉靜在火光的溫暖與嗶嗶剝剝的燃燒聲中,或者都在不同程度地浮想著亡人生前的好好壞壞,沒人注意到他。眼前的火勢太旺了,誰又能顧及到那么多呢。曲秀林那時一直跪在最靠邊的一個位置上,別人更沒有注意到她。當然就沒有人發(fā)覺她的近乎怪異的舉止。那時,曲秀林已經(jīng)將她帶來的一件紫紅色毛衣輕輕地放進了眼前的火堆當中。她面前的火苗訇然黯淡了一下,隨即飛旋的火苗便迅疾地將那件衣服裹在其中,毛衣在火光中顯得色澤深沉而又穩(wěn)重,仿佛是一塊質(zhì)地優(yōu)良的木炭。帶毛的東西很容易燃燒。曲秀林的雙手在火光中劇烈地顫栗著,眼中的東西鮮紅鮮紅地再度涌出來。那些紅光悄無聲息地滑過被風吹得皴澀的面頰,然后經(jīng)過她的唇。曲秀林的下嘴唇被自己咬得死死的,淚水滑進齒縫間,她無聲地吮吸著,任由它們肆虐著鉆進喉嚨抵達腸胃。曲秀林默默地看著自己親手編織出的東西像火蝴蝶似的在眼前飄飄蕩蕩,她的內(nèi)心也跟著火苗起起落落著。
這時,曲秀林已經(jīng)看不到那件毛衣,她眼中的鮮紅的色彩也逐漸消失了。與此同時,人們的目光全都落在曲秀林的那位姑舅的身上。這位中年男人肯定遇到了麻煩。人們看到他慌亂地捂著自己的腦袋,嘴里依舊在哇啦哇啦地高聲叫嚷著,他媽的撞鬼了!真的活見鬼了!這會兒,終于有人洞察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因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嗅到一股異常濃烈的毛發(fā)焦胡的氣味正在四處彌散而且越來越烈。同時,他們驚詫地發(fā)現(xiàn)曲秀林姑舅的腦袋出現(xiàn)了可怕的情形——他的頭發(fā)、眉毛和胡須全部不翼而飛,整個腦袋呈現(xiàn)出極其油亮的光澤,酷似一只剛從秧子上摘下來的大圓茄子。有人忍不住想笑,可立刻被身后陰陽、鼓手們囂張的氣焰壓制下去。于是,只得重新跪伏端正,生怕被別人挑了禮?;鸸饫^續(xù)映照著他們的臉,仿佛是為了讓他們彼此間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而每一個人的神情看上去都有些鬼魅了。那時,依然沒有人注意到曲秀林,按理說她是不應該離開的,尤其是這個時候。
2001年4月10日于魯院
責編謝欣
新作者簡介
張學東:
男,寧夏銀川市青年作家,已發(fā)表小說等文學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