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介耳
沈從文生性內(nèi)斂乖巧,雖有數(shù)年的大兵生涯,終于也變不了膽怯憂郁的性子。胡適做中國公學校長時,秉兼容并包的治校精神,請了當時尚屬初出茅廬的沈從文教小說試作(同時的還有馬宗霍教授先秦古文和《說文》,白薇教戲劇,陸侃如、馮沅君教古詩,鄭振鐸教西洋文學,等等)。選沈從文課程的,其中就有日后為沈從文苦戀且終于成功的張兆和。羅爾綱先生在《胡適瑣記》中雅意記敘道:“選他課的約有20多人,但當他第一次上課時,教室卻坐滿人,他在講壇上站了10多分鐘,說不出話來。突然他驚叫了一聲說:‘我見你們?nèi)硕?,要哭?這一句古往今來堪稱奇絕的老師開場白,剛剛說過,就奔流似的滔滔不絕把當代中國的文壇說了1個小時……”(三聯(lián)增補本p.75)張兆和與胞姐張允和同在一校,張允和回憶說,“三妹(指兆和——筆者)下了第一堂沈從文先生的課,回到女生宿舍,談到這位老師上課堂講不出話來挺有趣”。“有一天,三妹忽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拆開來看,才知道是沈從文老師的信。第一句話:‘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百年國士》之四,王大鵬選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年2月版)
隨后的漫漫三年零九個月時日里,沈從文給張兆和到底寫了多少封溫婉而堅毅的情書,不得而知。他在愛情中所表現(xiàn)出的刻骨銘心的深摯情欲戰(zhàn)勝了他慣有的畏怯與自卑,甚至他搬動胡適親為說服,試圖打動張兆和。但張兆和卻爽直地告訴胡校長:“沈老師給我寫這些信可不好!”胡適笑道:“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xiāng),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張兆和急紅了臉:“不要講!”胡適很鄭重地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張兆和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
其時,胡適是張沈一事的三個知情人之一。這從保存整理出來的《從文家書》(1996年上海遠東版)中已經(jīng)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羅爾綱的印象里,胡適是不可能為沈從文與張兆和的“師生戀”搭橋的。他對將這段情緣寫進《胡適傳》的白吉庵先生解釋說,當時他與張兆和是同班同學,并且一同上過只有7個人選修的《說文》,即使如此,他與張兆和之間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很自然,在羅爾綱看來,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怎么可能有胡適與沈張之事呢?“絕無可能”!這自然是羅爾綱先生推己及人的判斷。小事一樁,倒可看到羅先生迂滯與木訥的可愛。以他的性格,哪里會想到,當他常常埋首書卷的時候,那邊廂的沈從文已不知給張兆和寫了多少欲生欲死的情話了呢!
沈從文在愛情中的自我超越,在他一生的膽怯自卑的性格中是一個僅見的亮點。在1931年1月6日致張兆和的信中,他說:“我念到我自己所寫的‘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從文家書》p.42)沈從文愛得細膩而悲傷,這悲傷的背后,便是他的沉郁頓挫,他的有容乃大。張允和先生有一段記述沈從文哭的文字,因為寫得真切,我覺得仿佛看到了沈從文先生。
有一次,我進城到東堂子胡同看望沈二哥。那是1969年初冬,他一人生活,怪可憐的。屋予里亂得嚇人,簡直無處下腳。書和衣服雜物堆在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到處灰蒙蒙的。我問他:“沈二哥,為什么這樣亂?”他說:“我就要下放啦!我在理東西。”可他雙手插在口袋里,并沒有動手理東西,他站在床邊,我也找不到一張可坐的椅子,只得站在桌子邊。我說:“下放!?我能幫忙?”沈二哥搖搖頭。我想既幫不了忙,我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他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彼研排e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并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闭f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摘自《百年國士》之四,王大鵬選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9年2月版。)
“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一句話,無意間如讖言一般了。沈從文脆弱,但具韌性,他折服于愛人的膝下,做愛的奴隸,而他卻遠在1934年就說:“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笨催@顆自負的心,便是難動的磐石吧!
然而,1949年,精神一度崩潰的沈從文喃喃道:“這是夙命。我終得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