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

只有媽去世的時候我才流過同樣多的淚水。但是我很快平靜，一而再再而三的凝視中，我發(fā)現(xiàn)三姐的眼神里有一種風情，似海水，水順風來而隨波去。

2017年10月22日凌晨，三姐死在大連市的一家醫(yī)院里。三姐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她竭盡全力對握著她的手的丈夫說了聲謝謝就走了。最后的一口氣似天使的一聲嘆息。

死亡證明書上寫著的死亡原因是末期癌。我，還有哥，比任何外人都知道三姐并非死于癌而是死于一種自殺行為。

同是一個爸媽生的，六個兄弟姐妹中三姐好像屬于例外的那一個，像一粒飽滿的種子，隨便埋到哪一種土壤里，都會開花、會鮮艷。三姐明快寬容，其他的兄弟姐妹無可比擬。雖然人都免不了一死，但是，看起來最不容易死的人先死了，是死的可怕之處。三姐死時剛六十歲。

三姐是好姐姐。從小到大，我沒有三姐和我以及其他兄弟姐妹吵架的記憶。三姐只大我六歲，事事都讓著我，也讓著其他兄弟姐妹。我能夠大學畢業(yè)，也多虧三姐。我二十一歲的那年冬天，爸突然死了，哥打電報到大學叫我速歸?；卮筮B的第二天爸就火葬了?；鹪岬漠斕焱砩?，媽召集全家人開家庭會議。大姐和大姐夫、二姐和二姐夫、三姐和三姐夫、四姐和四姐夫、哥和嫂子，還有媽和我，圍坐在飯桌前，媽說開家庭會議是為了我讀大學的學費，媽說我還有一年就大學畢業(yè)，拜托每個家庭可以每月攤點兒錢出來。

爸剛死，家里氣氛比較沉重，媽提到錢，沉重到壓抑人。沒有人接媽的話，沉默中我覺得應該表個態(tài)，深吸一口氣，我看著每個人的臉說：爸死了，沒人供我學費了，我是你們的小妹，你們供我是應該，但是我畢業(yè)后會回報你們。

大姐夫接過我的話，說我一個大學生實在是太不懂事。大姐夫說：即便是小妹，也不能因此說我們供你讀書是天經地義的。

我覺得理虧，想找適當的話解釋的時候，三姐搶著說：多有多幫，少有少幫，五個人幫一個人，不是天大的事。三姐從小學到中學，一直當班長，會領導人。

每次從大連返校的時候都是三姐和三姐夫去火車站送我。每次都買一袋蘋果。三姐夫和我一起上車，找到我的位置，三姐夫將蘋果放到我的座位下后再下車。隔著窗玻璃，我與三姐和三姐夫互相看著對方笑，笑到火車開起來，于是三姐和三姐夫跟著火車跑，一邊擺手一邊大聲喊：要好好學習啊。爸去世的那一次，三姐和三姐夫一邊擺手一邊喊：要保重啊。

大姐夫說的對，沒有什么人供我讀書是應當應分的，所以三姐所說的話，絕對不是容易的事。我第一次嘗到被人從水里撈上來的滋味。以后我常常幫助一些“落水”的人，有人說我的心太軟。

1992年，我到日本留學，此后的數年里，我找工資比較高的大學教授做擔保人，將哥、大姐還有三姐，一個個辦來日本探親。那時出國不像現(xiàn)在這么簡單，好像伸手摘天上的一顆星，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那時流行一句話，能出國的人，不是有錢的就是有名的。這話不對，好比我，既沒有錢，也沒有名，有的只是運氣。翻譯出版的書的作者，是一位教授，邀請我到他所在的大學讀研究生。大學是國立的，學費相當便宜。大姐、哥和三姐能來日本，也是運氣，緣于我想報當年供我讀書的恩情。

但是，即便是這點兒報恩之情，也如海的泡沫般很快消逝。不說大姐，也不說哥，只說三姐。白天我外出的時候她去車站散步，自己在車站邊的飯店里找到一份洗碗工。飯店老板是大連郊區(qū)的莊河人，三姐在廚房里不叫他老板叫哥，我去表示謝意的時候老板隨著三姐叫我妹。三姐發(fā)工資的日子，將一個信封遞給我，里面有三萬日元。三姐說三萬太少，但是一點兒心意。我不肯收，三姐認真地對我說：這錢你一定得收，不然我住在這里會覺得不踏實。我第一次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以后再沒有過這種感覺，恐怕一生都不會有。

媽去世后，我?guī)缀鯇⑷惝攱?。三姐從日本回國后，我?guī)缀跆焯旖o三姐打電話。一只麻雀，不小心撞到我家透明的窗玻璃，我照顧受了傷的麻雀，麻雀傷好后，我從同一扇窗放它飛到天空。為了不再發(fā)生類似的事，我在窗玻璃上貼了好看的紙花樣。哪怕是這樣的小事，我都跟三姐說。太多雞毛蒜皮的事，如今幾乎忘得一干二凈，兒子的事卻令我終生難忘。那時兒子只有六歲，一感冒就出蕁麻疹，跑了無數家醫(yī)院，一直查不出原因。一天兒子坐在我的膝蓋上問：媽媽，為什么偏偏是我呢？我抱著兒子，虛偽地說：因為你勇敢，上帝知道你會承受，還知道你會擊敗這個病。兒子那時上日本的私立小學校，是一年生，學校的哲學理念是基督教。

我哭著將與兒子的對話告訴三姐，三姐對我說：西醫(yī)治不了，也許中醫(yī)可以治。三姐去中醫(yī)院，將我在電話里說的話重復說給醫(yī)生，醫(yī)生給三姐配了個藥方，三姐拜托中藥房按配方將藥分成小袋，一天一袋，一下子買了九十袋。國際專遞一個星期就把藥送到我家。好多成分我不認識，但是我認識蛇和毒蝎子。中醫(yī)不得了，以毒攻毒。怕兒子看見蛇不肯喝藥，兒子睡覺后我在夜里將藥煎成汁。汁很苦，兒子不肯喝，我就大聲吼兒子：就是捏鼻子灌也得灌下去，你不是很勇敢嗎？

意識到兒子不再出蕁麻疹時，才發(fā)覺自己不知道兒子是什么時候治好了病。大學畢業(yè)后，我獨立了。到日本后，我成家了，還做了母親。不知不覺中，總是三姐在幫助我，這樣的事，是經常發(fā)生的。

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在《給舊友的手記》里寫到：我說不定會自殺，就像病死那樣。我喜歡這句話，將這句話理解為：芥川龍之介認為病死般的自殺是死的最好形式。三姐沒有讀過芥川龍之介的書，當然不是受芥川龍之介的影響。三姐不是作家，但與芥川龍之介有相同的思維。三姐得知自己的病是癌癥后，自始至終拒絕吃藥。癌癥到了末期，這里那里開始劇痛，三姐夫忍不住，偷偷地通過這種渠道那種渠道搞來大麻，偷偷地將大麻煮成水給三姐止痛。三姐知道癌已經到了晚期，開始拒絕吃飯。三姐一天天瘦下去，瘦到令人不忍目睹。三姐夫看不下去，求三姐吃飯，哥也求，我也求，我說：就當是為了我，求你吃一點兒東西吧。我這樣說，三姐會喝一小碗豆?jié){或者小米粥。三姐能說話的時候對我說：醫(yī)院那種地方身不由己，想好好死都不行，會被活活折騰死。

慢慢地，三姐不肯說話了，也許根本就沒有說話的力氣。三姐每天看左邊墻壁的那一扇窗。不知道三姐為什么看窗，看窗時在想什么。我從日本打電話，勸三姐去醫(yī)院，三姐說不去。我又勸三姐吃飯，三姐就將電話轉給哥。三姐的心好像只屬于她自己。

不治之癥最終導致死亡，死亡后什么都沒有。癌癥末期的三姐的未來也只剩下死亡。三姐不吃藥、不吃飯、不住院，是一種反抗，用反抗等待她唯一能自己爭取的“好好地死”。三姐越來越衰弱了，臉發(fā)青，眼圈發(fā)黑，陰氣逼人。哥怕我不相信，特地拍了一張三姐的照片發(fā)到我的手機。我看了三姐的照片，淚水止不住地流。只有媽去世的時候我才流過同樣多的淚水。但是我很快平靜，一而再再而三的凝視中，我發(fā)現(xiàn)三姐的眼神里有一種風情，似海水，水順風來而隨波去。死亡在我的眼里是距離我非常遙遠的一扇門，我知道三姐已經走到門前，正竭盡全力推那扇門。分別的時刻快到了，也許就是今天。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再一次勸三姐吃藥吃飯了。哥也對我說：沒辦法。三姐夫說：只有等她不省人事的時候叫120。但是三姐預感到自己的死，那天夜里三姐突然對三姐夫說：你送我去醫(yī)院吧。三姐連死都不給家人添麻煩。

在痛苦中掙扎著活下去是堅強，判斷不值得活下去是勇敢。三姐用她自己的生命體驗并面對死亡。三姐有權利反抗她自己的生命。歸根結底，三姐通過選擇死而掌握她自己的人生。也許荒誕，也許自相矛盾，但是我沒有選擇死的勇氣，所以我不會懂得死，也不會懂得三姐。心甘情愿長眠的三姐，內心一定是平和的。

三姐推開死亡的門，跨過門檻，死亡的門重新關上。三姐在門的另一方。三姐和我們，雖然只隔著一扇門，卻天各一方。

我手機里存有哥拍的三姐的一張照片：凄涼的、陰冷的、病態(tài)的，一張女人的臉。三姐已經死了，這張臉不再是三姐。女人的臉從《神曲》里但丁的肖像畫中跳出來：這張臉擺脫了世俗的污濁。作為姐妹，我活著一天，三姐就不會消逝，好比現(xiàn)在我寫這篇文章來懷念三姐，三姐虛構的“生命”就持續(xù)活在我的心里。三姐依舊給我更加深刻的愛的力量。

三姐夫對哥說三姐留給他的幾乎都是想頭。雖然不是全部，三姐的某些部分卻活在三姐夫的腦子里。只要想起三姐，三姐夫就能看見三姐。孤獨不是一個人，孤獨是心中沒有可以愛戀的人。三姐家的鞋柜里，那雙三姐穿過的鞋，有一刻也許會活起來，兩只腳穿著它，從鞋柜里走出來，去遙遠的一片田地，那里是三姐和三姐夫戀愛的地方。

哥不相信命運，自信到可怕，但是六個兄弟姐妹中哥的命運最好，除了哥一個男孩，其他的都是女孩，獨生子用不著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哥生于1953年，趕上“文革”后的第一次大學考試，成為六個兄弟姐妹中的第一個大學生……所有屬于時代的好機會，哥一個也沒有錯過。哥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沒有一樣是因著欲望而得到的。有一次哥學開車，花了好多錢卻沒有拿下車本，哥說腰酸背痛實在忍不到最后，這件事也許是哥的一生中唯一遭受的挫折。三姐去世后，哥連著幾天說：吃藥的話就不會走得這么快。有好長時間，三姐沒有吃藥這件事，成了哥無法快樂的原因?！拔倚那椴缓谩背闪烁绲目陬^禪。我對哥說：你也說過沒有辦法，除了尊重本人的意思，還能怎樣？我接著說：你說再勸她吃藥的話，擔心她甚至會咬自己的舌頭，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哥以他自己的方式愛著三姐，心情不好會讓哥比較好地打發(fā)時間。

不能觸摸三姐的肉體，但是哀切的悲痛和深沉的愛，讓我從記憶的溫田里拾起一片片屬于三姐的，屬于我的過去。愛變得親切，死亡令我感到對肌膚的眷戀。有人說過：最珍貴的人或者東西，只有閉上眼睛的時候才能看見。我閉上眼睛。窗外正下著大雨。雨像大滴的淚珠。

楊平摘自《上海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