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果

在那一刻，我熱淚盈眶，父親的稱號賦予我力量和勇氣，還有永不氣餒的頑強，我的生命因此而改變。

我為談成這個項目可謂嘔心瀝血。準備相關資料，了解競爭對手，花了近兩個星期，正式為之奔走又是一個月時間，合同就要簽署之時，對方突然提出增加5個點的折扣。我不禁怒從心生，我知道這5個點對對方來講不算什么，可對我們公司就是緊要的一筆，公司正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必須步步為營，做到利潤最大化。

對方代表老萬已咬死口，這個歇了頂?shù)闹心昴腥丝瓷先ズ皖亹偵覅s看到他在內(nèi)心里笑著俯視我，當然不是親切的微笑，而是一種隔岸觀火的淡笑。

想想幾十天的操勞，每天只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無休止的談判，請客吃飯，焦灼的等待，腳不點地穿行于塵土飛揚的街道，我?guī)缀跤|摸得到下頜的消瘦速度，那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呀。一場轟轟烈烈，累累碩果就掛在大路那邊的枝頭，就要馬到成功；卻在半路殺出的5個點折扣上戛然止步，代之而起的是令人沮喪和不知所措的寂靜。我?guī)缀跻ツ托摹?/p>

我步履沉重回到家里，猛然記起妻子已經(jīng)在一個星期前回娘家了。妻子就要生產(chǎn)，忙得腳板朝天的我顧不過來，她就大度地提出回到娘家去。我趕緊去翻臺歷，畫著五彩小花朵的4片28日已經(jīng)是昨天了！怎么把如此重要的事都忘了呢?我們家要添丁進口了呀，無論如何必須拋下所有的事務與煩惱去看看妻子還有不知是否出世的寶寶。

趕到岳父母家已是家家廚房飯菜飄香了。是妻子來并的門，她挺著碩大無朋的肚子滿臉歡笑地迎接我的到來，附去衛(wèi)生間放了溫水招呼我洗臉，又去為我拿飲料，這個賢惠的女人一點沒有責備的意思，我多日的緊張都被一股柔情沖淡了。

晚飯后，岳父母在客廳看電視，我和妻子在小臥室說話，我奇怪預產(chǎn)期都過了一天還沒動靜，提出為安全起見還是住到醫(yī)院里去。妻子一臉的妊娠斑，顯得老氣了許多，她以前可是愛美到極點的女孩，臉上生了顆小痘痘也要急急忙忙地搽藥、貼黃瓜片，反反復復地照鏡子，現(xiàn)在她就那么勇敢而坦然地亮著那些印跡面對世界。她同樣勇改坦然地回答說就這一兩天了，瓜熱蒂落的事，不必早早泡在醫(yī)院里，住院費貴著呢。她的鎮(zhèn)靜與隨遇而安讓我寬心和感動，有一個好妻子是男人的福氣，我捏著妻子的手想。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深。凌晨，妻子發(fā)作了，一家人趕緊叫了車往醫(yī)院里送。安排好床位，妻子已痛得張大嘴直喘了，但她還是頑強地趁著陣痛的間隙分做幾次吃下了一碗醪糟荷包蛋，外加兩片面包，其實她一點也沒有胃口。生孩子是一場戰(zhàn)斗，任何人也不知道持續(xù)的時間有多長，第一次做母親的妻子把一切都想到了。

同屋有一位很年輕的產(chǎn)婦哭得眼淚鼻涕橫流，一會兒咬牙切齒罵老公是個狠心的不要臉的東西，一會兒又大呼小叫要剖腹產(chǎn)。那個被她稱做東西的男人一直站在床邊為她擦汗和眼淚，他的手臂被抓出了道道血痕。醫(yī)生來看了看，說還早。她喊不早了不早了，痛死了，要出人命了！在被推進產(chǎn)房時，她的尖叫聲還在走廊回蕩。

見妻子痛得一腦門的汗，我說抓住我的手吧，你會好受些。妻子一把推開，死死攥一把被單在手里，她一定是看見了那只血痕道道的手臂。

時間每一分鐘都爬得很慢，我下了決心，說痛得受不了就做剖腹手術，反正就生一個！妻子喘著氣說不，我要自己生，這對孩子有好處。

這是一家服務優(yōu)質(zhì)的婦產(chǎn)科醫(yī)院，鼓勵丈夫在妻子生產(chǎn)時陪伴一旁。早晨6點剛過。我就跟著妻子一起進了產(chǎn)房。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是如此漫長和艱苦卓絕。

4月的天氣還有一絲絲涼，妻子的汗水打濕了頭發(fā)、枕巾、棉毛衫，我看著妻子一個人在眼前掙扎，作為至愛她的丈夫惟一能做的就是隔靴搔癢地為她擦汗，我深深地感到作為個體生命的孤獨，還有對女性偉大犧牲精神的敬意。

妻子一直沒有大聲喊叫，雖然那樣要好受些。她累極了，疲倦極了，但陣痛不依不饒地把她從短暫的昏睡中一次次拽出，她像一只驚慌的小鹿被猛獸追得無處可逃，神思錯亂地說不想生了，我要走，回家!她的眼淚洶涌地流向兩邊，流進枕頭。

中午12時20分，醫(yī)生對幾乎是奄奄一息的妻子喊道用力再用力，聽話，使勁兒！出來了，女孩兒!哇哇啼哭的小丫頭被放在臺秤上，7斤4兩。妻子沉沉睡去，甚至來不及多看一眼就墜入了夢鄉(xiāng)。在醫(yī)生為妻子做縫合手術時，我艱難地走到外面，癱坐到椅子上。我把頭埋在手里，埋在膝蓋上，為的是不讓人看見我淚流滿面。新生兒要在嬰兒室呆一天，我太想女兒了，一次又一次跑去偷看，小家伙容貌出眾，一頭黑發(fā)蓋過耳輪，不哭不鬧，性格很好，一個安靜的天使。第二天，女兒被抱出來喂奶。她快速而準確地含住了媽媽的奶頭，毫不猶豫，吃得努力酣暢，仿佛早已進行過無數(shù)次的演習排練。我吃驚極了，對妻子說她真是個天才，無師自通，妻子很驕傲地點頭。

楊氏家門終于如愿以償有了個女孩，她有三個伯父、三個堂兄，她是所有人的寶貝千金?？粗兹椎念~頭，還有那纖小得讓人心痛的精美手指，我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將為這個小美妞拴得牢牢實實，我要努力奮斗，為她遮擋一切風雨，在她的小腳丫前面鋪一條灑滿陽光的路。我心甘情愿。

兩天后，我又回到了談判桌上。我還是那個我，但已有了不同的心情和精神?，F(xiàn)在，我是一位父親了，父親之職給男人的生命增加分量，賦予我力量和勇氣，還有永不氣餒的頑強。

那一天的談判沒有什么進展，但我并不感到特別失落，我有的是耐心，為了那5個點的折扣，我要堅持到最后一分鐘，這不是賺多賺少的問題，而是一個商人對利潤是否熱愛，對利潤的鐘情是上帝賦予商人的秉性。還有，我已把這個項目的談判成功當做慶賀女兒出世的禮物，應該做得盡善盡美。

中午，我提出請對方代表老萬吃飯，老萬說無功不受祿，還是免了免了。我忍不住說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我有女兒了。前天生的。老萬一怔，說那該吃那該吃。

我點了幾樣精致又清雅的菜。因為下午還要工作，我說來點兒云南干紅?老萬搓搓手說好。

放了冰塊的葡萄酒特別爽口，紅色液汁映著陽光通體透亮，喜氣洋洋，我舉起酒杯，說今天我們不談工作，來，為我女兒，干為我老婆，干!

幾杯酒下肚，從來不在人面前兒女情長的我變得有些異常，有很多話想對人說，不管對方是誰，只要愿聽就行。我說我老婆太了不起了，比她年輕得多的產(chǎn)婦都要求剖腹產(chǎn)，她呢，堅持自己生。還說瓜熟蒂落，順其自然，結果，她就給我生了個女兒，7斤4兩??！我女兒也了不起，大概是知道這個世界上愛鬧愛折騰的人太多了，所以她不給我們添亂添煩，會吃會睡，她心疼我們大人呢，睡起來那個甜蜜樣，活生生把人的心都揉碎了。

我還說，現(xiàn)在我才真的懂了什么是責任，什么是血脈相傳，生活有了分量和方向，以前這些東西好像都不具體，如今有了確切的含義。

老萬一直沒說話，他吃菜喝酒，喝酒吃菜，我突然想起老萬的女兒都念大學了，人家早就是過來人了，又是一個資產(chǎn)愈千萬的企業(yè)的高級主管之一，怎么會對女人生孩子一類七零八碎的事感興趣呢?我有些不好意思，說老萬我是不是有點太興奮了?你比我年長，可要多多包涵，我剛剛做父親，這種感覺很特別，有點兒嘴碎，有點兒失態(tài)了。

老萬用筷子點著我說，不，你錯了，大文豪魯迅也說多情未必不丈夫，你這個樣子，我喜歡，你說的，我受用，我在你這個年齡，女兒都10歲了，我們那時沒什么事可做，有一份正式工作就萬事大吉，然后干什么呢？找對象，結婚，生孩子，我24歲就當父親了，我們那時窮，要什么沒什么，女兒還長得胖乎乎的，從不生病，后來上學了，成績一直冒尖，小學中學大學一點不讓大人操心，女兒好，你算是生對了，貼心小棉襖哇，省心、孝敬、知冷知熱，走到天涯海角都會跑回來摟著你的脖子發(fā)嗲撒嬌；叫你老爸；到時候你就體會那種成就感吧，千金難買呀!男孩兒，不好，男孩兒長大了就是男人，男人意味著什么，爭斗、爭霸、戰(zhàn)爭，比如我們，談一個項目，一個月了還談不下來。

我們一齊大笑起來，為如此精美的結論、為都有貼心小棉襖的上天安排心滿意是干了滿滿一杯。

從酒樓出來，一半酒精的作用，一半酒逢知己的情誼，我和老萬微微有點醉了，這是一種很入境界的舒適，經(jīng)絡通暢，心緒平和，眼神潮濕。滿腹柔腸。

后來的事情發(fā)展得有點出乎意料，老萬在幫助我贏回那5個點的折扣上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他說服了自家老板，成功促成了這筆生意。真是功夫在詩外。

這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和老萬已成了朋友，我們不常見面，但每次老萬來電話談完正事都要問一聲小家伙還好吧，是男人之間那種大大咧咧、簡簡單單的問候，但我體味得出其中藏而不露的細致與柔情。只有做了父親的人才具備和懂得，這就是生活的滋味。

(徐明、楊微摘自《商界》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