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守森
內容提要:本世紀中國文藝學的窘迫與尷尬,除了理論空間的狹窄與文化資源的匱乏之外,另一重要原因是:中國文藝學家、美學家學術人格的退化與病變。就當今情況來看,為了促使中國當代文藝學盡快走出困境,特別要重視學術人格的重建,提倡和鼓勵文藝理論家從獨立的學術人格出發(fā),去進行學術研究和真理探索。
文藝學,是人類思想文化建設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一個民族才華與智慧的結晶。但當我們回首20世紀的時候,不能不感到窘迫與尷尬。與思想活躍、流派眾多、大家迭出的20世紀西方文論界相比,我們能夠擺得上桌面的成果實在不多。對此局面,長期以來,我們往往更習慣于追究時代戰(zhàn)亂、"極左"思潮之類的社會原因,卻似乎忘記了這樣的事實:在時代背景與社會歷程極為相近的同一個世紀里,人口遠比我們少得多的前蘇聯(lián),仍向世界奉獻出了什克洛夫斯基的"形式主義"、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卡岡的"藝術形態(tài)學"、維戈茨基等人的"文藝心理學"等重要成果。實際上,本世紀的中國文藝學之所以陷入困境,除了某些社會原因所導致的理論空間的狹窄、文化資源的匱乏之類外,還存在著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這便是:中國文藝學家、美學家學術人格的退化與病變。
一、學術人格的體現(xiàn)
在本世紀的中國文藝理論界,實際上并不缺乏富有理論素養(yǎng)與學術根底的人才,在宗白華、朱光潛、馮雪峰、周揚,胡風、錢鐘書、李澤厚等人身上,我們均可以看到這種素養(yǎng)與根底。但遺憾的是,卻沒有人能夠成為堪與同時代西方許多文藝理論家相抗衡的理論大師。即以代表了本世紀中國文論最高成就的宗白華、朱光潛、錢鐘書、李澤厚等人的著述來看,也是不盡人意的。宗先生對某些美學、文藝學問題的洞察是深邃的,卻沒有留下一本自成系統(tǒng)的理論專著;朱光潛先生是中國文藝美學、文藝心理學的開山者,但建國之后,除了在翻譯研究西方美學方面的貢獻之外,似乎再也沒有更多深刻獨到的理論創(chuàng)見,其"主客觀統(tǒng)一說",實際上也并沒有超出狄德羅與康德;錢鐘書先生的《談藝錄》、《管錐編》等,無疑是中國當代學術史上的輝煌高峰,但其中畢竟也缺少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體系;李澤厚在美學方面的"實踐觀",也主要還是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進一步闡釋,其"積淀說",在文化視野方面,倒不如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更為宏闊。這種境況,除了外在社會歷史原因之外,便不能不說與其學術人格方面的某些局限有關。
學術人格,首先是指能夠立足于學術本位,敢于堅持真理,不為現(xiàn)實得失所擾,不為名綱利索所羈,乃至不惜為之獻身的殉道精神。人類歷史上的許多偉大理論成就,正是源之于這樣的主體人格。劉勰是在遠離世俗塵囂的定林寺完成了一代名著《文心雕龍》;李贄是以"頭可斷而身不可辱"的人格精神,提出了反叛儒家道統(tǒng),至今仍為人看重的"童心說";康德是在終生沒有離開哥尼斯堡的苦行僧式生涯中,創(chuàng)建了他的學術偉業(yè);叔本華與尼采,亦均是在不為世人理解的孤寂中度過了冥思苦索的一生。在本世紀的學術史上,中國知識分子中當然亦不乏這樣的人格。如被人稱為中國20世紀下半葉第一文化良知的馬寅初,當"新人口論"遭到批判時,一位領導人曾出面勸他寫一份檢討,馬寅初的回答則是:"吾愛吾友,吾更愛真理,為了國家和真理,應該檢討的不是我馬寅初!"并公然聲明:"我雖年近80,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槍匹馬出來應戰(zhàn),直到戰(zhàn)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①在史學領域奉行"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陳寅恪;在文藝學領域敢于向中央直接進言的胡風,以及敢于公開站出來為胡風辯護的美學家呂熒;在政治經(jīng)濟學領域的顧準,也都表現(xiàn)了這樣一種可貴的人格風范。然而,這樣剛烈不屈的學者畢竟太少了。
而且,如果以更高的學術人格標準衡量,即使在胡風的人格中,也仍存在著一定的不足。胡風對當時文藝狀況的批評,雖然表現(xiàn)了追求真理的勇氣,但其中也分明夾雜著"懷才不遇的怨憤"。賈植芳先生曾分析過胡風悲劇的文化根源:"如果說,中國農(nóng)民并未擺脫掉封建皇權思想,革命成功有殺到東京快活一番以至輪流做皇帝的念頭,那中國知識分子又何嘗沒有擇良木而棲,投向新朝,分得一官半職的思想?連大名鼎鼎的革命詩人柳亞子在建國初期都有無車彈鋏怨馮癷之說,何況一些自認為有功于革命的小知識分子?"②也許正是由于這種潛在的文化人格局限,使胡風這樣一位渴望學術民主、言論自由的文藝理論家,當年也曾以非學術的逼人的態(tài)勢,指責好友馮雪峰主持的《文藝報》向資產(chǎn)階級思想投降、向反動的胡適思想投降、向朱光潛這樣一個"為蔣介石法西斯思想服務的人"投降。這樣一種局限,自然也使胡風的言論中多了些膚淺的怨憤不平之氣,從而影響了更為深邃系統(tǒng)的、超越性的學術思想的創(chuàng)建。
真正的學術人格,不僅要獨善其身,而且還要有思想銳氣,即應從一位知識分子應有的正義感與社會責任感出發(fā),不避兇險,敢于抗拒邪惡,勇于探討與社會進步密切相關的敏感問題。由于文藝與政治及社會現(xiàn)實的密切關聯(lián),自然也需要這樣一種人格精神。而在我們的文藝學家、美學家中,雖然不乏獨善其身者,但卻很少馬寅初、顧準那樣的精神斗士。在批判風潮洶涌的50年代,宗白華先生能夠以超然的智慧,固守著心靈的凈土,誠然可貴,但這樣一位學養(yǎng)深厚的美學大家,自建國一直到1956年,居然不曾公開發(fā)表過一篇理論文章,又不免令人為之慨嘆。從一些人的回憶中可知,錢鐘書先生本是一位喜歡特立獨行,敢于抨擊時世的人,而在建國之后,則深居簡出,力避思想鋒芒,像是變了一個人,正如他自己后來回憶"文革"時所反思的:"或者(就像我本人)慚愧自己是懦怯鬼,覺得這里面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③在建國后冷峻的學術環(huán)境中,潔身自好,避離現(xiàn)實,這也許是知識分子能夠找到的最佳生存方式,且做到這一點,已大可敬佩,但這與更高境界的學術人格相比,畢竟還是有距離的。在這樣一種人格境界中,要成為偉大的文藝思想家,自然也是很難的。
學術人格,還應體現(xiàn)為學術韌性,即無論在怎樣的逆境中,仍能執(zhí)著求索,在思想創(chuàng)造的天地里安身立命,而不是悲觀失望。前蘇聯(lián)的一些文藝理論家,雖與我們有過相似的政治背景,陷入過與我們相同的嚴酷困境,但他們照樣卓有建樹,在很大程度上,便正是憑依這種學術人格。創(chuàng)建了"復調"理論的巴赫金,曾有過不亞于許多中國學者的不幸:只因參加過一個自發(fā)的學術團體,便被關進了集中營并被判處流放6年。后來雖被獲允進薩蘭斯克師范學院教書,處境卻依然十分艱難,不僅政治上一直未獲平反,學術成果不能發(fā)表,生活條件也極為惡劣,夫妻二人曾不得不棲身于一座廢棄的監(jiān)獄。但這一切并沒有磨滅巴赫金的學術雄心,仍堅持埋頭著述。終于,這位終生不曾成為教授、不曾成為蘇聯(lián)作協(xié)會員的人,卻以無法掩滅的理論光輝,成了具有重大國際影響的文藝理論家。形式主義文論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由于對十月革命的誤解曾經(jīng)遭到追捕,但在逃亡途中,竟一直未曾停止《情節(jié)是一種風格現(xiàn)象》的寫作。就是這位有著政治前科、后來再度遭到緝捕的人,出于對學術的赤誠,敢在蘇聯(lián)文壇上公開提出了被視為違背了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形式主義見解??▽摹端囆g形態(tài)學》,也是在冒著反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風險中寫成的。相比之下,我們的理論家,無疑缺乏這樣一種能夠于逆境中堅持學術探求的精神,故而當寒潮退盡,時代復蘇之后,除了控訴歷史的過失,或訴說自己的冤屈之外,卻沒有一個人能夠拿出獨立思考的學術成果,以填補荒謬時代的理論空白,以證實自己學術人生的價值。
二、學術人格的退化
實際上,本世紀的中國文論史,曾經(jīng)有過一個良好的開端,這便是令人向往的"五四"時代。與個性解放的時代浪潮相關,"五四"時代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從多角度獨立思考文藝問題的局面,如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曾強調文學是非功利的生命反映;茅盾、田漢等人提出過"新浪漫主義"的文學主張;周作人提出了"人的文學"論;許地山則從佛家教義出發(fā),提出文藝要為全人類服務等等。在這些新的思緒中,無疑隱含著文藝理論生長的因子:如郭沫若等人的"生命反映"論,或許有可能衍化為中國的表現(xiàn)主義學派;周作人的"人的文學"論,或許可以發(fā)展為中國的人道主義文學觀;茅盾等人的主張,或許可以擴展為中國的新浪漫主義學派;許地山富有宇宙意識的文藝觀,或許有可能進一步形成現(xiàn)代意識的宗教美學。但遺憾的是,隨著中國社會政治斗爭的日趨尖銳,民族生存危機的爆發(fā),中國的文藝學走向很快發(fā)生了轉折,即由多角度的探索歸攏為一統(tǒng)化的"工具論"主張。與之相關,在文藝學家、美學家那兒,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個性意識的日趨淡漠,學術人格的日漸退化。
其一,由獨立的文藝學目的,轉向了非學術的政治功利目的。特別是隨著革命文學論的高漲,"五四"時代,那些一度思想活躍的文藝學家、美學家們,大多很快放棄了關于文學藝術的獨立思考,而自覺不自覺地轉向了"文藝工具論"。睿智即如魯迅者,亦未能跳出這種匡拘。關于文藝本身的獨立性,魯迅本來是清醒的,他于1927年的一次演講中猶這樣說過:"我以為革命并不能和文學連在一塊兒,雖然文學中也有文學革命。但做文學的人總得閑定一點,正在革命中,那有功夫做文學。""以革命文學自命的,一定不是革命文學,世間那有滿意現(xiàn)狀的革命文學?除了吃麻醉藥!"④長期以來,魯迅的這類言論,一直被視為轉變?yōu)轳R克思主義世界觀之前的產(chǎn)物,但恰是在這樣的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出魯迅關于文學藝術的獨立思考。但同許多人一樣,魯迅并沒有能夠恪守這樣一種獨立的學術視角,而是發(fā)展為后來的絕對化地強調文藝的階級性等等,從而影響了魯迅更為闊大的理論視野的形成。
其二,由寬容的學術人格,轉向偏激的批判人格。學術思想,本應是在寬容的學術氛圍與尊重不同意見的自由討論中形成發(fā)展的,但在本世紀的中國文論史上,我們更多看到的則是一種劍拔弩張、非此即彼的偏激局面。特別是一些自信是從"革命立場"出發(fā)的理論家,幾乎是容不得任何不同聲音的。梁實秋只因主張"偉大的文學乃是基于固定的普遍的人性",反對將文學僅僅視為革命斗爭的工具,即被指斥為"資本家的走狗"。胡秋原在《勿侵略文藝》一文中提出:"無論中國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自然主義文學,趣味主義文學,浪漫主義文學,革命文學,普羅文學,小資產(chǎn)階級文學,民族文學以及最近的民主文學,我覺得都不妨讓他存在,但也不主張只準某一種文學把持文壇。而誰能以最適當?shù)男问?表現(xiàn)最生動的題材,較最能深入事象,最能認識現(xiàn)實把握時代精神之核心者,就是最優(yōu)秀的作家。"本是不無道理的,亦被指斥為反對革命的文藝觀。胡風所強調的作家要有"主觀戰(zhàn)斗精神",即文學創(chuàng)作既要依據(jù)現(xiàn)實生活,又要重視主體創(chuàng)造,本是合乎馬克思主義能動反映論的;他對當時片面強調民族形式的不同意見,也不過意在維護"五四"以來的新文藝傳統(tǒng)。但所有這些,亦均被簡單化地判定為抗拒毛澤東同志的《講話》,遭到了另外一些革命文藝理論家的嚴厲指責,并由此埋下了胡風后來人生悲劇的種子。在文藝學領域,為了追求真理,對錯誤理論予以實事求是的批判當然是必要的,但在我們的歷史上,常常見到的不是這樣的學術性批判,獲勝一方也往往不完全在于是否占有了真理,而在于是否具有政治方面的壓倒對手的優(yōu)勢,在于是否得到了占據(jù)主流地位的政治力量的肯定。這樣的結果,自然只能導致非學術的批判人格的膨脹,而使真正的學術人格受到壓抑,從而加劇學術人格的退化。
其三,文化視野日趨偏狹。從人類的文化思想史來看,任何一種有價值的學說創(chuàng)造,往往離不開闊大的文化視野。只有在一個闊大的文化視野中,理論家們才能建立自己的學術人格,才能自由選擇思考的切入點。見人所未見,發(fā)人所未發(fā)。緣其與哲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等其它許多學科的密切關聯(lián),文藝學的發(fā)展,自然更需要文化視野的開闊。中外歷史上那些卓有成就的文藝理論家,正是憑依開闊的文化視野,自多角度切入,創(chuàng)建了有價值的文藝學學說的。中國古代的沈約,由語言形式角度切入,創(chuàng)建了詩歌聲律論;嚴羽則是借鑒佛學智慧,創(chuàng)建了禪學詩論;李贄、袁宏道等人則從反道統(tǒng)的人性哲學出發(fā),提出了"童心說"、"性靈說"等。以本世紀的西方文論來看,由特定的哲學觀切入,薩特創(chuàng)建了存在主義文論,茵格爾頓等人創(chuàng)建了現(xiàn)象學文論,巴爾特、格雷馬斯等人創(chuàng)建了結構主義文論等;由語言學切入,形成了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由精神病理學切入,形成了弗洛伊德、榮格的精神分析文論;由人類文化學切入,形成了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等等。顯然,正是緣其切入角度的不同,使得這些學者能夠從不同側面,提出了各各不同的文論見解,豐富和推進了人類對文藝現(xiàn)象及其活動規(guī)律的認識。相比之下,反觀本世紀的中國文論,我們不能不痛切地感到,由于各種復雜原因,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我們的文藝理論家們,日漸喪失了"五四"時代那樣一種無所顧忌的文化眼光,而越來越集中統(tǒng)一到了革命的、政治的,甚至是階級斗爭的視域之內。這般視野拘謹?shù)膶W術人格,又怎么可能有獨特的思想創(chuàng)造?
三、學術人格的病變
至于建國以后,由于文壇上不時出現(xiàn)的政治性批判浪潮,由于隨時擔心被指責為唯心主義,被戴上反馬克思主義的帽子,中國的文藝學家、美學家們表現(xiàn)出來的,已不僅僅是獨立的學術人格的缺失,而是更為嚴重的人格病變。概而言之,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類情況。
第一類:小心翼翼,步趨時勢活躍于新中國文壇上的許多理論家,雖然自信忠誠于革命事業(yè),實際上沒有了獨立思考。大多理論文章,或小心翼翼地闡釋馬列文論的某個觀點,或設法為某個特定時期的文藝政策、為某位領導人的文藝主張尋找成立的根據(jù)。即使探討某一學術性課題,中國文論家們在著書立說時,也往往廣征博引政治方面沒什么把柄的前人、名人或革命領袖人物的言論做擋箭牌,以加強自身的保險系數(shù)。在這樣的研究中,理論家們付出的只能是缺乏文化增值的重復性、無效性勞動,而很少基于學術人格的獨立創(chuàng)造。更有不少人,則習慣于從政治需要出發(fā),響應號召,步趨時勢,以批判別人代替了自己的理論思考。而這些人,到頭來,大多往往又遭到別人的批判。有人憶及:后來被打成右派的巴人,當年在領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反胡風運動時,在批判被視為"胡風分子"的聶紺弩時,曾經(jīng)"格外起勁,大會上動輒聲色俱厲地說反革命分子聶紺弩如何如何"⑤;陳涌、馮雪峰、丁玲等人后來均飽經(jīng)了磨難,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新中國第一個遭到批判、并導致了終生厄運的蕭也牧,正是由陳涌、馮雪峰、丁玲等人首先發(fā)起批判的。如馮雪峰曾這樣嚴詞指責蕭也牧"是一個最壞的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認為作者"是在糟蹋我們新的高貴的人民和新的生活","在客觀效果上是我們的階級敵人對我們勞動人民的態(tài)度"⑥。不能否認這些"批評家"當時是出于對革命事業(yè)的真誠,但正是在這真誠中,隱含的正是可怕的學術人格的淪落。
第二類:言不由衷,心態(tài)錯亂最常見的情況是:一,違心地宣揚闡釋難以自圓其說的文藝主張。如建國后一直主持黨的文藝領導工作的周揚,雖曾不斷強調作家必須從黨性、政治性出發(fā)從事創(chuàng)作,并直接組織領導了文藝界的一次次批判運動,但他也曾私下里多次對張光年哀嘆:"我們是在夾縫中斗爭啊!"⑦在政治形勢松動的情況下,他也曾表示對以行政命令領導文藝方式的不滿,認為正是這種方式"助長了創(chuàng)作上概念化、公式化的錯誤傾向"⑧,甚至講"說到領導,現(xiàn)在當然是黨在領導,黨有沒有領導得好?我看沒有領導得好,真正的領導一定要是內行"⑨。從這些言論中不難推知:周揚在公開場合的許多言論,至少與內心世界并不完全一致。建國之初,茅盾在論述文藝為政治服務時曾講:"如何能使一篇作品完成政治任務而又有高度的藝術性,這是所有的寫作者注意追求的問題。如果追求到了,就能產(chǎn)生偉大的作品。如果兩者不能得兼,那么,與其犧牲了政治任務,毋寧在藝術性上差一些。當然,嚴格而言,這句話是不太科學的……"明知不科學,卻又要強調,可見茅盾的心態(tài)亦曾陷入怎樣的錯亂。二是違心地批判別人。在建國后不斷興起的文藝批判浪潮中,積極投身其中的人,雖然絕大多數(shù)不明真相,但也確有心里明白是非,只是為了自保,為了表現(xiàn)政治上的進步,而違心服從者。巴金在晚年的《隨想錄》中即曾坦承:在批右派時,就絕不是出于自愿,之所以違心行事,是因政治上的幼稚與自私動機,"我相信別人,同時也想保全自己。"藍翎先生在回憶錄《龍卷風》中也曾痛心懺悔:只是為了顯示自己進步,即曾歪曲事實,在《文藝報》上發(fā)表文章批判自己實際上內心敬佩的老師呂熒;后又與李希凡一起,多次奉命寫作,違心地批判過自己的老師馮沅君、領受過教益的馮雪峰等人。"五四"時代,魯迅曾憤怒地揭露中國人是麻木的"看客",可悲的是,經(jīng)過多少年的革命之后,活躍于新中國文壇上的一些批評家,已經(jīng)不止是"看客"了。三是違心地進行自我批判。在50年代,凡來自國統(tǒng)區(qū)或海外歸來的作家、學者,很少有人不曾有過這樣一番脫胎換骨的自責過程。至"反右"及"文革"期間,迫于壓力而違心地進行自我批判,就更是一種隨處可見的現(xiàn)象了。
第三類:見風使舵,賣友求榮賈植芳先生在《獄里獄外》中寫道:當他因胡風一案牽連被捕受審時,審訊員曾拿出厚厚的三個日記本,"逐條念了幾段,包括年、月、日、時和談話內容。我那時還年輕,他念過幾段后,我都會馬上對號入座地查找到打小報告的人的姓名。至于他們所記的我的談話內容,有的是我說的,有的是他們添油加醋地寫上的。原來,在我周圍有不少當面是人、背后是鬼的大小知識分子!"灛伂尲窒壬這里寫出的只不過是"背后栽贓"的情況,而在我們的歷史上,冠冕堂皇地見風使舵,賣友求榮,落井下石者,不是也大有人在嗎?當某人被視為有問題,遭到批判時,不是馬上就會有人(包括原來的朋友)"反戈一擊",將私人信件、個別場合的談話等等,當做證據(jù),公之于眾,致使被批判者成為"鐵證如山"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嗎?而這些人,雖然可以找出諸種理由安慰自己的良心,但在心靈的角落里,又總隱藏著抬高自己、保全自己之類的個人目的,因此又往往要伴隨著來自良知的譴責。這種心理病變,顯然更不僅僅是一般的學術人格問題了。
四、學術人格的重建
隨著改革開放,我國目前的學術生態(tài)無疑已大為改觀,已為學術人格的建立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條件。但在文藝學領域,關于學術人格與學術創(chuàng)造之間的關系這一重要問題,至今仍未引起人們的高度重視。從近些年的情況看,許多人的注意力似乎主要集中于這樣兩個方面:結合自己的實際,建構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體系;注重民族傳統(tǒng),實現(xiàn)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作為研究文藝問題的方法論原則,將聯(lián)系實際作為研究文藝學問題的立足點,這當然是必須進一步予以強調的。但如果注重的僅僅是上述具體的文藝學研究方略,而漠視學術人格的建立,將仍然難以真正促進文藝學的發(fā)展。
文藝學,就其功能與特性而言,除了與文藝實踐有關之外,更為重要的當是人類精神生命空間的不斷開拓,是從獨立的學術人格出發(fā)進行的多方面精神探索。
中華民族,是一個勤勞智慧的民族,在文藝學方面,同樣創(chuàng)造過歷史的輝煌。本世紀中國文藝學局面的困窘,也顯然不是由于我們的文藝學家、美學家們缺少才華與勤奮,而主要是因理論空間的日趨縮小、文化資源的不斷遭到排斥,以及與之相關的學術人格的退化與病變所致。相比而言,隨著時代的進步,前兩者還是容易改變的,而與深層次的思維模式、心理積淀相關的學術人格的矯正,則要付出更為艱巨的努力。故而在已經(jīng)過了20年改革開放的今天,我們的理論空間雖已相當闊大,文化資源也越來越豐富,而學術人格卻仍未走出退化與病變的陰影。因此,為了促進中國文藝學的繁榮與發(fā)展,自覺地重建學術人格,便不能不成為當前中國文藝理論家們的首要任務。
就目前情況來看,重建學術人格,需要中國的文藝學家、美學家們,進一步認清文藝學本身的價值所在,進一步明確自己的社會職能。近些年來,隨著社會民主化程度的提高,以及意識形態(tài)問題的趨于淡化,文學藝術已極大程度地掙脫了政治的束縛,正在回歸自身;隨著政治學、經(jīng)濟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其它許多重要學科的迅速崛起,大眾的文化興趣有了更多的選擇空間,文藝問題自然也就不可能像原來那樣易于惹人視聽了??梢韵胍?在這新的歷史條件下,仍力圖僅憑一篇文藝理論文章,便可造成大轟大嗡的聲勢,便會在一個10多億人口的國度里掀起波瀾的情況,已幾乎是不可能了。這種自由開放的文化氛圍,無疑標志著中國社會的巨大進步,也是飽受壓抑的中國人孜孜以求、渴望已久的。但由于長期形成的從政治出發(fā)、從中心地位出發(fā)的思維定勢,在這新的時代氛圍中,有不少文藝理論家反而感到無所適從了。過去,盡管有著諸多禁忌,但有時僅憑某種膽識或機遇,即可提出某個引起公眾關注的話題,而今,在禁忌逐漸消除的情況下,膽識與機遇已不再那么重要了,至于其它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藝術命題,也不是輕易就可提出的。于是,許多人灰心喪氣了,迷茫彷徨了。實際上,這又正是學術人格匱乏的表現(xiàn)。
文藝學,就其根本特性而言,本來就是人類社會文化與精神生活的一個普通分支,主要是關于文學藝術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價值構成規(guī)律的探討,以及人類精神生命空間的開拓,即既不該被視為禍患之源,也很難憑此即可安邦定國。歷史事實正是如此,不論古今中外,那些卓有貢獻的文藝學學說,大多并非顯赫于一時,也很少直接產(chǎn)生過多大的政治效應。如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嚴羽的《滄浪詩話》等,似乎并不曾在歷史上造成過什么轟動,也不曾掀起過什么政治波瀾,但卻正是這些著作,構成了中國古代文藝學的重要支柱。在西方歷史上,真正建立了重要文藝學、美學體系的,也多是不曾置身于歷史舞臺中心的康德、黑格爾、克羅齊、泰納、弗萊這樣的學者。因此,在當今的中國文壇上,一切真正有志于文藝事業(yè)的理論家,應該認清時勢,盡快地走出迷茫,恢復真正的學術心態(tài),在已經(jīng)進步了的社會文化格局中,找到本應屬于自己的位置。
其次,要進一步打破二元對立與一統(tǒng)化的思維指向。長期以來,在我們的思維中,一直盛行著中與西、新與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激進與保守之類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模式。對于某種理論主張,往往不是深入分析其中的真理與謬誤,而是習慣于從這樣一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出發(fā),簡單判定其是非。比如在"五四"時代,支持白話文學就是進步的,否則就是反動的;建國之后,只有現(xiàn)實主義理論才是正確的,非現(xiàn)實主義則是離經(jīng)叛道的,等等。至今,在我們的文壇上,這種思維方式仍在盛行,尤其表現(xiàn)在對西方"后現(xiàn)代"文藝思潮的評價方面。"后現(xiàn)代"文藝思潮本來是復雜的,但在一些推崇者看來,似乎只有唯"后"是從,才夠得上觀念變革,才夠得上思想解放,否則就是落后,就是保守,這實質上仍是排他性的一統(tǒng)化思維方式的表現(xiàn)。這在一定程度上,自然只能助長中國當代文壇盲目的追風逐浪、追新獵奇之風。又正是這種風氣,仍在嚴重地妨礙著中國文藝理論家獨立人格的確立。
為了重建學術人格,在學術生態(tài)方面,也還要采取措施,進一步改革文化管理體制,鼓勵和推崇個人著述精神。目前,在我國,雖然一統(tǒng)化計劃經(jīng)濟體制被打破了,但在文化科研領域,似乎仍在固守著多年形成的計劃管理模式。例如,每年一度,都要由主管部門,層層下達科研規(guī)劃,要求科研人員申報立項。在申報時,又常常要求以課題組的形式。這種計劃性與組織形式,對于某些需要投入更多人力物力的自然科學及一些大規(guī)模的史學、社會學課題,或許是必要的。而對于哲學、文藝學之類更具思辨性的理論學科,就值得研究了。且不論這些預定選題的科學性如何,僅從學術規(guī)律來看,思辨性成果往往需要一種更具個人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勞動,而這樣的精神勞動,怎能被動地服從于他人的規(guī)劃?又如何以課題組的形式進行機械分工?古今中外,那些產(chǎn)生了世界性影響的學術著作,又有幾本是這樣多人合作的產(chǎn)物?這樣的計劃管理體制,顯然是不利于形成獨立學術人格的;這樣的著述形式,怕也是很難產(chǎn)生劉勰的《文心雕龍》、黑格爾的《美學》這樣一流的學術成果的。
①參見朱健國《不與水合作》,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版第251頁。
②灛伂尲種卜肌隊里獄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第45、99頁。
③錢鐘書《干校六記斃∫》,見《楊絳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版第72頁。
④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見《集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⑤舒蕪《回歸"五四"后序》,《新文學史料》1997年第2期第184頁。
⑥《雪峰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3卷第468-470頁。
⑦參見李輝文集第四卷《往事蒼老》,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第281頁。
⑧周揚《為創(chuàng)造更多的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作品而奮斗》,《文藝報》1953年第19期。
⑨《周揚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508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責任編輯:曹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