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芳
一筆挺重的債,終于償還了,當我將一套裝禎精美的《巴金選集》寄往加國溫哥華后,心立時如止水般平靜下來,不再有微瀾不息的歉疚了。唯有些遺憾的是,我不能同時將已經(jīng)保存幾十年的這幅漫畫的復制品同時寄出,不是不想寄,而是按規(guī)定不能寄。
這幅漫畫,登在文革時期的《紅工農(nóng)》報上,已經(jīng)脆黃的紙片,一如早被遺棄的歷史小托盤,在越發(fā)狹窄的記憶角落里。依然留存著曾讓許多人品嘗過的辛酸和屈辱。在這幅當時被稱之為“百丑圖”的漫畫上,擁擠著幾十位曾在文學藝術界叱咤風云的名流,一律是兇神惡煞般模樣,一律被扣上了不可饒恕的罪名,而且還有其代表作品佐證。這些曾影響廣遠的作品,在當時,亦成為了萬眾討伐的“大毒草”。
就“毒草”這個詞語,在那個特別的年代里曾給予過它特別的定義,以及從這定義中潑灑下來的腥風血雨,卻已經(jīng)同“黑線人物”、“狗崽子”之類的詞語一起作古了?,F(xiàn)在的年輕人,恐怕很難想象得出,“毒草”這個詞語,曾是一把高懸在文藝殿堂上的屠刀,刀下曾是一片殘紅敗柳……
我在13歲時,就嘗到了“毒草”的厲害。
那年,我上小六,還是個才諳世事的女孩子,天然的情懷純樸得像泓清泉,稍作煽動,便會有萬般思緒。與我同桌的瘦高男生,叫鐘明,背有些駝,戴副深度近視鏡,平日里輕言寡語,一派少年老成的樣子,女生們在背地里稱他為“小老頭兒”,還有人叫他“狗崽子”,因為他爸爸是個“走資派”。但我跟他還是挺友好的,經(jīng)常談上幾句,我的數(shù)學不太好,常讓一些應用題鬧得頭痛,問到他,他總是反來復去地給我講解……
有一天,我看他在看一本書,偷偷地,頭抵著課桌,書攤在膝蓋上,只要有人過來,便將課本拿出來翻。這書沒有封面,頭十幾頁也被撕掉了,書脊也破損不全,根本猜不出是什么書名。不知怎地,我無意中就翻到了鳴鳳跳湖前后的章節(jié),很快就被那凄婉動人的情節(jié)吸引了。
他回來時,看是我正在翻他的書,并沒有責怪,只是將書收了回去,塞進課桌。
我問他:“這是什么書?”
“巴金的《家》?!彼芴拐\地告訴我,只是聲音很低。
那時,巴金的書我一本也沒有讀過,只覺得這本書很好看,書里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總讓我心悸。
我向他提出借這書看看。他爽快地答應了。但條件是不許帶走,只準在他身旁偷偷地看,由他盯風放哨……
于是,我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閱讀。那時我還小,有些字還不認識,許多細節(jié)還難體味,但悲劇的震憾力還是能深刻感受到的,很快,就被書中人物帶進了凄涼纏綿的漩渦之中,無數(shù)個淚珠,灑落在了已經(jīng)皺皺巴巴的書頁上,整天處于沉郁寡歡之中……
然而,沒等我從書中的悲劇走出來,悲劇卻降臨到了我和鐘明的身上。
一天,鐘明不在身邊,我正低頭看書,一只大手伸了過來,將書生生地奪了過去。
我驚恐地抬起頭,看是一位工宣隊的師傅正站在我的身旁,虎著臉,瞪著眼,擰著眉,厚厚的嘴唇正氣得微微顫抖。教室頓時變得一片寂靜,同學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都悄悄地回到了座位上,連大氣都不敢喘。那師傅翻了幾頁書,只說了句“跟我去辦公室”,就拂袖先走了。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后面,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是不該在教室里看閑書?可那是課余時間??;是書有問題?可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巴金可是位中外聞名的大作家啊,他的作品會有什么問題?我只覺得從二樓到三樓的路一下子變得很長,走起來,也很艱難,只覺得在前面等著我的一定是厄運。
辦公室里坐著幾個人,都是工宣隊的。有位稍年輕些的師傅舉著書問我:這是本什么書?我搖搖頭。心想反正沒有封面,我說不知道也不無道理。
師傅又問我:這是誰的書?
我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是同桌鐘明的。這次我不得不說實話了,因為除此答復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搪塞,然而我卻沒有意識到,前一句假話和后一句實話聯(lián)在一起,卻將鐘明逼進了無從解釋的墻角。
那師傅告訴我:這書名叫《家》,是反動文人巴金泡制的大毒草,是專門用來毒害青少年的。誰傳播這種書,誰就是在破壞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他邊說邊拉開了抽屜,翻了翻,從里面抻出張小報,將我叫到跟前,拍著報上登的漫畫說:你看看,這些人都是反動文人,是黑線人物,他們唱的戲演的電影寫的文章,都是大毒草!
他把報紙交給我,讓我?guī)Щ厝フJ真地學習,然后寫份深刻的檢查交上來,特別要檢查一下受到了哪些毒害。他還叮囑我要敢于揭發(fā)壞人壞事,因為社會上有大毒草存在,學校里就一定會有小毒草滋生……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毒草”,第一次知道了它的厲害,雖然滿世界都是這個字眼,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它居然還會出現(xiàn)在我這塊還未開墾的生命的土地上。
我回到教室后,發(fā)現(xiàn)我跟鐘明的座位已經(jīng)調(diào)開。他調(diào)到第一排,我調(diào)到了最后一排。我原本想同他悄悄地通通情況,可這一分開,再湊上去就太引人注意了,當時我還真沒有那膽量。我看見鐘明頭抵在課桌上,依然是那副偷偷看書的樣子,同學們包括那個新同桌,都躲他遠遠的,在一旁瞄著他議論著什么。有個女生小聲告訴我,在我去工宣隊時,那個沒收我書的工宣隊師傅帶著班主任來開了個班會,讓鐘明站著,狠狠地批判他傳播毒草,毒害同學,破壞革命的課堂秩序,還逼著他回答是誰指使的。那女同學對我說,鐘明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任那師傅怎么發(fā)火和追問,任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和林立的拳頭向他撲來,就是牙關緊咬不開口……
當時,我心里有些后悔,覺得自己在辦公室里說得太多了,甚至還供出了鐘明。如果當初我不向他借書,如果我看書能像他那樣小心,如果我也能咬緊牙關的話,鐘明就不會有此一劫了……
后來,班里又開了幾次批判會,外班還派來了代表發(fā)言,群情亢奮,言辭激烈,只差給鐘明扣上反革命的帽子了,而且教室四壁也貼滿了批判稿,雖然都只有百十多字,稚嫩得很,但口徑是統(tǒng)一的,稱鐘明是“小毒草”。我把檢查也貼在了墻上,只有短短的幾行字,我沒有提鐘明,只說是我主動找他借的書,是我想從課外書中多汲取些知識……但我發(fā)覺,并沒有人注意我的檢查。
再后來,鐘明就杳如黃鶴,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了。有人猜測是轉了學,抑或是跟他那走資派的爸爸去了干校。隨著他的消失,“小毒草事件”也就煙飛云散了。那張登著漫畫的《紅工農(nóng)》報,我倒也始終沒有交回去,一直保留至今……
二十幾年來,我始終在尋找鐘明,不是為了向他表示歉意,更不是想用老同學懷舊的溫情去撫平他心靈深處的傷痛。我只想給他寄去一套《巴金選集》,我想,從這部蜚聲中外的名著中,他一定能讀到我想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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