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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搏斗

2000-06-04 21:35殘雪
大家 2000年3期
關鍵詞:侄兒大兒子

殘雪

大雪已經(jīng)下了半個小時了,天空中仍是紛紛揚揚,房里被雪映照得很亮,遠蒲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窗玻璃。爐子里的幾塊煤炭要死不活的,保姆老裴在廚房里將炊具弄得*%*%作響。從前天下雪起,遠蒲就覺得自己的背部和臀部越來越冷了,用手往后面一探,簡直嚇一跳。這事他靜靜地思索了好久。他回想起聽人說過,有的人是一邊一邊死去的,莫非自己的背面先死?這倒有點反常了,因為一般都是左邊或右邊癱瘓、壞死,而他,既不癱瘓,又不壞死,就是背、臀和腳后跟冰一樣地冷。很可能自己是被凍壞了。但也不完全像是凍壞了,雖然墻上的溫度表里的水銀已降到零度以下,他的手心還是溫暖的,遠蒲的抗寒能力一貫很強的?!鞍?,啊——”他嘆息了兩聲,似乎要向自己這老年的軀體證明什么。隨著他的嘆息聲,雪花排成的圖案就亂了。昨天中午他吃掉了滿滿一盆生菜,老裴看得發(fā)呆,嘮叨著:“遠蒲遠蒲,你就像馬兒吃草一樣呢。”他還有這么大的食量,怎么就開始慢慢地衰敗了呢?有時候,他也想控制一下食欲,但只要開始吃,全部的激情就發(fā)動起來了。他想,要是現(xiàn)在走到雪地里頭去把自己凍起來,變成一塊長方形的冰的標本,那感覺也不過就和他此刻的背部和臀部的感覺一樣吧。

老裴垂著雙手,失魂落魄地說:

“自來水被凍住了?!?/p>

“見鬼!你不會用開水燙一燙?”遠蒲厭惡地轉過臉來說。

老裴沒有回答,移動著在寒冷中變得僵硬的身子,緩緩地縮進了那間雜屋,將門用力關上??匆娝l(fā)怒的樣子,遠蒲不由得有點害怕。她和他是同輩人,在家務事上,她一貫自作主張,把遠蒲的話當耳邊風。比如她從不將爐子生得旺一點,弄得房里像個冰洞,自來水也凍住了,而如果向她指出這一點的話,她是絕對不承認的。她有她的解釋,她認為自來水被凍住了,是因為水管的設備不合理,這屋里的所有設備都老掉牙了,該進棺材了。她什么都看不慣,一干活就摔摔打打的,一肚子怨氣。

遠蒲像一只老海龜一樣緩慢地移動著,下了床,走到窗前。他將鼻尖湊到玻璃上頭,聞見了外面的雪花的氣味,那有點像干燥的灰塵的味兒。雪終于停了,熱熱鬧鬧的空中變得一片死寂,遠蒲不忍心看下去了。

“老裴,老裴!”他敲著雜屋的門喊道。

“又怎么啦?”老裴走出來。

“自來水凍住了,總不能不吃飯吧?”

“我等會兒到‘裕興面館去,叫他們送面來?!崩吓彡庩幍匦χf,“急什么呢,都到這個地步了?!?/p>

最后這句話讓他條件反射似的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背,又慌忙縮了回來。這舉動全被她看在眼里。遠蒲硬著頭皮裝作沒事一樣回到床上,一俟老裴關上雜屋的門,又將手伸到后頸窩,那里的皮膚冷得像一塊冰?!拔移弧彼絿佒?。偏不干什么呢?他不太清楚。他于自卑中拉好被子,將冰冷的半邊身體裹緊,這時窗外就響起了歡快的摩托車的聲音。遠蒲聽見那人在他窗下停了車,他就開始預測那人的去向。剛剛為那人設定一個地方,門就被敲響了。老裴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她鄉(xiāng)下的侄兒,兩人寒暄著,看都不看遠蒲一眼,逕直到雜房里去了。遠蒲想象了一下這個英俊的青年在雪地里飛馳的形象,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平時和老裴的交談中,他喜歡戲謔地稱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一半了”,沒想到會一下子變成事實。如果有把鋒利的刀,從他頭頂均勻地劈下去,可以將死掉的背面那一半分出來呢。其實也并未完全死掉,不是還有知覺嗎?如果不去想,不就等于還同原先一樣么?只要他不說出來,老裴就不會知道,任何人也不會知道,“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想到這里,遠蒲有了些信心,他撐起上半身,往背后塞了個枕頭,從被子旁邊撈出一張報紙來看。他的眼力倒是超常的好,既不老花也不近視。

緊閉著的雜屋的門忽然發(fā)出“嘭”的一聲爆響,是那年輕人在里頭發(fā)威。遠蒲不由自主地放下報紙,將被子扯上來蓋住自己的肩頭,好像要抵御一場襲擊似的。這個侄兒,從茫茫大雪中飛馳而來的不速之客,要在他家里干什么呢?大約是三年前,遠蒲的大兒子勸他辭掉老裴,另請一名保姆。此后他就不時回家來提起這件事。

“這老家伙不怎么規(guī)矩,最好是防患于未然?!贝髢鹤诱f。

遠蒲心里當然很清楚老裴的那些小動作,但他習慣她已到了這樣的程度,簡直是離不開她了。大兒子是局外人,當然可以說那種話,遠蒲不想辯解什么。就比如剛才,老裴的侄兒對他如此的不禮貌,他也只有忍受,他不想破壞這個家里現(xiàn)有的秩序。他將臉轉向墻,等待著第二次發(fā)出響聲,雜屋那邊卻又沉默了。老裴其實也用不著將侄兒從鄉(xiāng)下叫了來的,她向來就處于優(yōu)勢地位,近來更是呼風喚雨了。剛才她說不做飯就不做飯,現(xiàn)在已是下午了,他們還沒吃中飯。她和侄兒也許在房里吃零食,遠蒲只好餓肚子。正好埋怨到這里就有人敲門了,是送面的人。遠蒲納悶:誰叫他送來的?難道是那侄兒?

伙計穿了一身白色工作服,點頭哈腰的,在桌上放下了面條,共是三碗,果然是侄兒訂的。遠蒲付了錢他還不走,探頭探腦。

“你還有事嗎?”

“我的老鄉(xiāng),他在嗎?他要我關照他的摩托車?!彼冻霭徒Y討好的笑臉。

“原來你同他是老鄉(xiāng)啊,他在里面房里?!?/p>

遠蒲的話音一落,老裴同侄兒就出來了,那伙計卻見了鬼似的立即溜走了。他飛奔下樓的腳步聲很可疑。

三人在餐桌邊就餐,都不說話,只聽見吸面條的聲音。面條吃完,遠蒲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默了:

“這種天從鄉(xiāng)下趕來,真不容易啊。”

“姑媽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敝秲簢烂C地回答。

遠蒲覺得他說這話時其實在拼命忍住笑。他到底為了什么不笑出來呢?坐在這個青年面前,遠蒲就感到了他那勃發(fā)的活力,椅子都在他身下呻吟,遠蒲為自己不可救藥的衰敗臉紅了,又因為這臉紅對自己十分惱怒。

侄兒吃完飯就站起來要走,老裴也不留他,默默地將他送下樓。遠蒲站到窗前去看,看見那侄兒在白茫茫的波浪上浮動,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

老裴將碗筷放到門口,讓那伙計過一會兒來拿走。

“侄兒是回鄉(xiāng)下去了嗎?”遠蒲試探地問。

“他是來告別的,患了癌癥,是晚期。他把你的門踢得那么響,你吃驚了嗎?可是有些個人啊,死到臨頭也不會承認自己有病?!?/p>

老裴說這段話時鼻尖湊近窗玻璃,眼珠瞪圓了,似乎要從白色的天地里看出一個侄兒來一樣。

“不去醫(yī)院看病,不就等于沒患癌癥一樣么?”

“哼。”

老裴懶得回答遠蒲這種糾纏的問題,她一直有一種感覺,就是她和遠蒲正從兩個極限處往中間地帶走,總有一天他們會匯合,對于她來說,那種匯合就是她的末日。她在遠蒲家里實在待得夠久了,家鄉(xiāng)的人都快將她徹底忘卻了?;叵肫鹪谶@個家庭里經(jīng)歷的恩恩怨怨,又對自己的適應能力之強感到詫異。遠蒲是一個得過且過的人,必要的時候可以“死豬不怕開水燙”,從她第一眼看到他她就在心里確定了這一點,當時遠蒲的老伴還沒死,這個家里還很興旺。也許是出于好奇心她才在這里呆下來了,如今她覺得再要離開已經(jīng)不是時候了。剛才她順口就說侄兒患了癌癥,像說家常事,這是這些年在他家養(yǎng)成的習慣。她也預料到了遠蒲的反應,他就是那種人。既然已知道他的本性,干嗎還要說呢?老裴很清楚自己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過程。當這個老家伙大言不慚地說出:“不去醫(yī)院看病,不就等于沒患癌癥一樣么”這句話時,老裴的心頭差點熱浪翻滾;但她抑制住自己,讓自己沉沒在冷淡的情緒里,她必須警惕著。從早上自來水在水管里凍成冰的那一刻起,她就有點不耐煩了;后來是侄兒來,坐在她房里雙手緊抱自己的頭將那扇門踢了又踢;再后來是餐桌上那種沉默的較量。老裴覺得遠蒲簡直是穩(wěn)若泰山,而自己反倒是那么沒有定準。在一切事情上,她終究是對他沒有把握的,她的傲慢下頭掩蓋的是虛弱。

下午出太陽了,金色的陽光照在玻璃上,遠蒲想,水管要解凍了。他裹在被子里設想著整棟大樓水管解凍的情形,“歡呼雀躍”這個比喻跳了出來。一般來說,融雪比下雪更冷,遠蒲聞見房里的空氣有了地窖的氣味。他穿好棉衣在房里走了幾圈,暗暗地希望老裴不要來注意自己,尤其不要來注意他的后背。墻壁上貼著幾個貓頭,還有一只彩蝶,那是老裴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因為貼的時間長,紙張都發(fā)黃了。當時他還在心里鄙棄過老裴的粗俗呢,他的幼稚和浮淺真不堪回首。多少年過去了,墻上的這些動物始終栩栩如生,它們就好像進入了自己的骨頭里一般,那真是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從鄉(xiāng)下來的老裴,究竟是從何樣的鄉(xiāng)下出來的?遠蒲多年里頭從未有過去那種地方看一看的念頭,那是不可能的。首先路上怎么辦?他的身體經(jīng)不住旅途的折騰。老裴自己也很少提家里,只有幾次在他的追問下,她才含糊地說起那似乎是在一片多野狗的蘆葦蕩里,茅棚子搭在水上,夏天的毒日曬得水氣蒸騰。那種地方竟會蹦出來一個騎摩托車的英俊小伙,真是匪夷所思。對著貓頭和蝴蝶發(fā)了一陣呆,遠蒲的目光又移向五屜櫥上面擺的一個“望花筒”。那是老婆在世,孩子們還小時他用彩色碎玻璃,幾塊玻璃板,和一張硬紙板做的。他拿起來放在眼前轉了幾下,再轉,仍是那十幾種熟得不能再熟的圖案,玻璃碰撞的聲音清脆好聽。他還要轉,眼角已瞟見了老裴正在瞪著他。

“我要去買菜了,你在房里多走走,有好處?!?/p>

遠蒲一會兒就聽到她在樓道里和人說話,然后就下樓去了。遠蒲正要回到床上去,那侄兒卻又回來了,說是將雨衣丟在家里了。侄兒的臉在寒氣中紅彤彤的,眸子像星星一樣閃光,遠蒲不敢抬眼同他對視。

“伯伯,”侄兒突然開口了,遠蒲發(fā)現(xiàn)他滿口蛀牙,“您應該下樓去走走,這種樣子算怎么回事呢?您并不老?!?/p>

他胃里的餿氣飄到了遠蒲面前,遠蒲一陣惡心。小伙子瀟灑地揚了揚手,步伐輕快地下樓去了。他那大號的皮靴在地板上留下幾只腳印的水跡,外面一定開始融雪了。

遠蒲隨手又拿起了“望花筒”。這一次,他不再將眼睛湊近去看,只是將它在手中轉動著,每轉一下,他就在空中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新奇圖案。這個游戲讓他的血流加快了,臉頰都有點發(fā)起燒來,他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被激活了。他激動地放下“望花筒”,伸手往自己的背部摸去,然后又沮喪地縮回了手?!八赖娜耘f是死的?!彼p輕地說,彎下腰,將“望花筒”收進五屜櫥的抽屜。那抽屜里有亡妻的舊衣服,衣服微微地散發(fā)著酸澀的氣味,根本不是老婆生前的體味。遠蒲連忙關緊屜子。他又踱到了那幾只貓頭跟前,在心里感嘆著老裴十幾年前的遠見,回憶著她剛來時那副老實誠懇的假面孔。遠蒲承認,是她那副假面孔欺騙了家里人,首先是欺騙了他自己。不過這種欺騙實在是件好事,事隔多年之后遠蒲倒寧愿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不要露出現(xiàn)在的真面貌來。她現(xiàn)在的這種樣子就像一堵墻,遠蒲只能在這堵墻下面慢慢衰敗。有時遠蒲也寬慰自己說:“鴨棚里來的女人就這個樣?!崩吓嵴f起過她駕著小劃子,箭一樣從湖面上駛過的情形。幾乎人人都說老年生活寂寞,遠蒲卻一點也不,他和老裴之間的明爭暗斗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尖銳激烈”。單單是為了這一點,遠蒲也不愿換保姆,大兒子怎么能懂得老年人的心事呢?在溫暖的春日的陽光里,遠蒲也曾拍著自己這一雙干癟的腿子,對自己這種消耗精力的生活略感吃驚過,不過這改變不了他的想法。

他走到了老裴住的房門口,忍不住朝里面看了幾眼。他看見老裴侄兒那件黃色的雨衣仍然掛在老裴那凌亂的床頭,這么說他并沒有將雨衣拿走。一張方桌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空飲料罐子,老裴一貫有搜集這種東西的愛好。遠蒲稱之為“骯臟的嗜好”。地板上有一些洞,是鼠洞,因為她房里有東西可吃,老鼠就集中在那里,就是大白天都竄來竄去的。遠蒲喜歡將東西擺得整整齊齊,老裴早就看出了這一點,將他的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但這顯然壓抑了她的天性,所以她回到自己房里就為所欲為了。平時她的門總關著,遠蒲也從不在意,他知道不能將她的嗜好全剝奪。只是常有一兩只老鼠溜到他房里來,使他有點生氣。幸虧他房里根本無東西可吃,老鼠也就只是來旅游一番,仍舊回到老裴那邊去了。打量著這個亂糟糟的老女人的房間,遠蒲進入了她那虛幻的世界,似乎是,她把這里也變成了湖邊的茅棚子。然而她還記得遠蒲房里貼貓頭和蝴蝶,真是鐵一般的意志啊。遠蒲聽見了門口的腳步聲,他趕緊走開去,居然有些心跳。腳步聲上樓了,并不是老裴。

遠蒲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沒有出門了,這件事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上半年小兒子來過一次,對他的生活方式很不滿,遠蒲還記得他說了一個很不適當?shù)谋扔?,他將他比喻成關在房子里的一縷青煙,“聞得到,摸不著”。遠蒲對兒子這些不禮貌的話有點生氣,過后回想起來又有些佩服他的敏銳。如果小兒子知道他現(xiàn)在身體方面的實情,他會怎么想?寒流襲來之前老裴向他介紹過一種羊皮背心,說是對年老的病人“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很可能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jīng)預料到了遠蒲將要發(fā)生的變化,而他自己什么都沒感到。

“侄兒是活不了幾天的人了,你對他還是那么冷酷?!崩吓嵋贿吤摰粽戳四酀{的套鞋一邊忿恨地說。

遠蒲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青腫得厲害,就問她是不是摔了一跤。一開始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最后被追問得沒辦法,只好告訴遠蒲,中午的時候并不是侄兒踢門,而是她在用手砸門,她沒想到自己會有那么大的力氣,門都差點被她砸破了,剛才她去衛(wèi)生院找醫(yī)生看了一下,說是有輕微的骨折,開了些藥。她敘述這件事的時候顯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說到后來,目光就漸漸地變得兇惡起來,盯住遠蒲不放,遠蒲只好望著別處。

“侄兒怎么看也不像病入膏肓的人啊?!边h蒲一心想把話岔開去。

老裴用一種黃綠色的鮮草藥敷在自己的手腕上,房里立刻彌漫著一種異香,令遠蒲想起沙漠里的仙人掌。老年的夢想同青年時代大不一樣,很少出現(xiàn)有線索的圖像,比如說那些仙人掌吧,居然是白色的,上面也沒有刺,只有一些對穿的小洞。遠蒲使勁眨了眨眼,趕走眼前的幻覺。

“侄兒的雨衣還沒有拿走呢?!?/p>

“他已經(jīng)用不著了,明天就進醫(yī)院。”

老裴托著手腕進了廚房,用那只好手擰開水龍頭,自來水“嘩”的一聲流出來了。遠蒲看見她駝著背用那只好手忙忙碌碌的,不時又停下,從廚房窗口伸出頭去張望,不是望下面,卻是望天。這陰沉沉的天有什么好望的呢?老裴就是與眾不同,從來沒有人猜透過她的心思。遠蒲老覺得在湖里放鴨的女人對于城市里的事肯定是有奇怪的看法的,只是她口里不說,大家也就沒注意到。他有時在心里將她稱作“活的標本”,他自己成天同這個標本在一個屋里,真是既麻煩,又有意思。

這一天是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氣,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油漆脫落、被老裴用肥皂水洗得發(fā)白的地板上。老鼠也特別活躍,不時從老裴房里溜出來散步,有一大兩小,都養(yǎng)得圓圓的,那只小調皮還在屋當中兜圈子玩。坐在陽光里,遠蒲特別想聽老裴講講湖里的事。老裴顯得很冷淡,說自己已經(jīng)“忘得干干凈凈了”。還說,如果不是忘得干干凈凈,就會做惡夢,像七樓的老男人一樣,半夜從平臺上跳下去。老男人和她早幾天去世的侄兒患的是同一種病?!霸诤^(qū),也并不是人人都要患病的?!彼f這話時瞇縫著眼,顴骨上竟有一抹紅暈。她這種自傲的模樣又讓遠蒲忿忿地記起了她這些天對家務事的馬虎。然而那種意境是撇得開的嗎?遠蒲疑疑惑惑地揣測著,蘆葦蕩里的那一輪紅日總在他那些零散意象的正中間?!昂锰鞖?,好天氣”,遠蒲茫然地叨念著,忽然,他那久已麻木的背部有點癢癢的感覺,莫非轉機到來了?他剛想去洗個澡,大兒子就回來了。

兒子的模樣表情很像他,只是比他還陰沉,總是那樣魂不守舍的。這樣的好天氣里,他的情緒還是那么低落,衣服也穿得不太整齊,領子窩在頸窩里。他雙臂交叉站在屋當中,皺著眉頭問父親:“這種墮落的生活您還要維持多久?”遠蒲看著兒子,不明白他內心怎么總是這樣緊張;他想勸他幾句,又怕他反唇相譏。

“我在外頭,沒有一刻不掛記您的事情。像您這樣的,完全喪失了生活的能力,就會成為別人掠奪的對象。每次我回到家中,都看到您被掠奪的慘狀。您看,您蓋著這么硬的被子,這被子還是媽媽在世時縫的,您的養(yǎng)老金到哪里去了?這房里有陌生人的氣味呀,肯定是有人來過了,是老裴帶來的人吧?”

“你的鼻子怎么變得像狗一樣靈了?”遠蒲大為光火地說。

他們說話時老裴像以往一樣悄悄地溜走了。她很少同這位大兒子打照面,同遠蒲談論起他來總是那種憐憫的口氣,憐憫里頭又夾雜一點傲氣。

“我們小的時候,您是一個很愛享受的人,吃的穿的都挑好的,現(xiàn)在呢,您成了禁欲主義者了。有一天我到這里來,看見您拼命吃蔬菜的樣子,真把我嚇壞了。您必定是餓成那個樣子,您有苦說不出……”

“放肆!”遠蒲打斷了兒子的嘮叨,起身在房里踱步。

他覺得剛才那么好的陽光也黯淡了。為什么他的生活,他自己所滿意的生活,要有這樣一個見證人呢?難道在他們母親死后,他自己不能有一點小小的自由嗎?他滿懷對大兒子的怨恨,卻找不出話來反駁他;就是他的背部,也因為這生氣而更加麻木了。心底里,他是知道大兒子為什么跑到這里來羞辱他的。他自己的生活一點都不如意,所以還得把老父的生活作為自己的生活。他在一個竹器加工廠當會計,本來做得好好的,這兩年人家忽然懷疑他有貪污行為,又不明說,只是給他看臉色,弄得他度日如年,哪里都不愿待。他就是因為這才往老父這里跑的,美名曰“換空氣”??傻搅思依?,他又絕口不提廠里的事,只是一個勁地干涉遠蒲,勸他換保姆,真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以往遠蒲總是一聲不響,今天有些不同,可能是因為天氣回暖的刺激,他有一點想表白自己了。他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難道可以告訴大兒子,說他同老裴的關系妙不可言嗎?這其間的妙處他又怎么說得清呢?

遠蒲之所以不反駁大兒子,還有一重隱秘的心思,這就是他覺得大兒子也許并不真心反對老裴。這么多年了,他每次回來談論的總是這一件事,要是老裴真的走了,他還有借口回來嗎?老裴似乎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也并不反感他,只是裝模作樣地出去一陣,似乎是為了讓他盡興發(fā)揮。想到這種錯綜復雜的關系,遠蒲更難開口了,他呆呆地看著大兒子,心思飛到了醫(yī)院的太平間。

死去的人竟然會有那樣栩栩如生的臉,這是遠蒲沒有料到的。白布底下的老裴的侄兒,渾身洋溢著的活力令遠蒲大為震驚,以致于在階梯上一腳踏空,差點摔了個大趔趄。而他身旁的老裴,臉上并沒有悲哀的表情,倒是顯出好奇的樣子,握住侄兒的手,從衣袋里掏出把塑料梳子來,將侄兒的頭發(fā)梳了幾下。她一定是老早就在衣袋里藏著梳子的。那是遠蒲多年里頭的第一次外出,因為好奇,因為想要弄清一些事的原委。老裴滿足了遠蒲的要求。一到醫(yī)院,她就同他拉開了距離,好像不認識他一樣。遠蒲看了她的表現(xiàn),覺得她的好奇心同他的不一樣,比如她替死人梳頭發(fā)的樣子,像是要從頭發(fā)上驗證什么。過后她告訴他,是為了驗證死人的頭發(fā)是否也產生靜電。去醫(yī)院的那一天遠蒲非常興奮,雖然并沒有弄清事情的原委,那種強烈的印象總在腦際縈繞不去。后來的日子里他總喜歡偷偷溜進老裴住的雜房,從床頭取下那件黃色的雨衣檢查一番。一次被老裴撞見,弄得很窘,話也說不清了,老裴不以為然地撇嘴一笑,說:“我還真把這東西忘了?!?/p>

說過后仍舊將雨衣掛在床頭。遠蒲就說:“我覺得這東西掛在這里有點扎眼,想幫你處理一下?!崩吓岢靶Φ溃骸拔铱茨阋呀?jīng)慢慢習慣它了嘛,好事情啊。”

“爸爸,我想,也許有一天退了職,回到家中來?!?/p>

大兒子說這話時帶著威脅的口氣,很長的腿叉得開開的站在那里,就是陽光落在他身上也沒有用,那種陰暗牢不可破。他心里想,父親怕是徹底完蛋了呀,今后的日子會怎么過。他又想,這套房子是父親的地盤,他已在長長的歲月里織起了復雜的網(wǎng),他像老蜘蛛一樣坐在中央,倒并不想捕獲什么。以前他誤認為自己大喝一聲,父親就會四處逃竄,后來才知道父親的內心完全不受影響,他那張網(wǎng)甚至將他也包攬進去了。就是他真回到家里來,又能怎么樣,到時候自動離開的還是他。

“隨你的便,這里不也是你的家嘛?!?/p>

遠蒲說了這句話就去燒洗澡水,他熟悉大兒子的稟性,知道他一時半時不會離開。廚房里也是暖洋洋的,碗櫥里的那幾只碗被老裴摔得缺口累累,灶底下放著一盆淘米水,是老裴用來清洗餐具上的油膩的,水上一層泡沫,都發(fā)臭了。外人見了這景象,會得出女人在這里工作得很不愉快的印象。只有遠蒲知道她為什么要在他家呆下去。遠蒲將熱水提到衛(wèi)生間,吃力地洗完澡,換掉差不多穿了一冬的臟衣服。他有點吃驚,因為他洗完澡后并不像自己預料的那樣感到暖和一些,反而畏寒起來,心里一陣陣地緊。

大兒子已經(jīng)坐下來了,在翻弄五屜櫥里他母親的遺物,有點嫌棄似的用指尖拎著那些衣物看來看去的。

“媽媽倒是在這屋里過了好些日子?!?/p>

“你母親是個樂天派,成天渾渾噩噩的。我啊,本來打算陪她去一次湖區(qū)的?!边h蒲哆嗦著嘴唇說道。

“我小的時候看見墻上貼的這只貓頭,嚇得夜里不敢起來撒尿,就拉在床上了。我想撕掉它,該死的老裴硬是不準。爸爸,您冷嗎?您不該洗澡?!?/p>

遠蒲低沉地呻吟了一聲就往地下坐去,他左邊的腿子完全麻木了。他將腦袋靠著桌子的腳,想說什么,但發(fā)不出聲音。大兒子輕輕地繞過父親,在屋當中停留了一下,然后走出門,將門掩上了?!霸撍赖?,該死的……”遠蒲在心里罵道。

一直到天黑老裴才回來。遠蒲平躺在地板上,聽見掛鐘敲響了6點,又敲響了7點,他覺得自己全身心都放松了,對自己躺在地板上也覺得坦然起來。老裴先是打開房里的燈,口中嘟嘟噥噥的,將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然后將那些包拆開,將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放到該放的地方,最后將包裝袋一一折好,放到廚房里去。她攖攖蘞葑穌廡┦率保一次也沒有朝地下看一眼。遠蒲聽見她從廚房出來,進衛(wèi)生間去洗漱,也聽見進了空氣的水管子怒吼著,再后來是她帶著濕淋淋的肥皂味出來,關了遠蒲房里的燈,回到自己房里去了。遠蒲好笑地想,老裴大概是在外頭吃的晚飯了,她偷偷地溜出去,一個人在館子里吃了飯,將他吃晚飯的事丟到腦后去了,她一貫是這樣粗粗拉拉的。遠蒲還記得那回半夜將老裴叫起來為他煮面吃的事。本來他打算就躺在地上算了,反正也不怎么覺得冷,但是后來,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的腳趾頭開始蘇醒了,像踩在了螞蟻窩里頭一樣,癢得不得了?!鞍?,啊,啊……”他輕輕地呻吟著,毫無辦法。老裴已經(jīng)早就熄了燈睡著了,她的房間里只有老鼠弄出的聲音。遠蒲在等,等那些螞蟻往上爬,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可以承受即將到來的更大的痛苦,何況即使能夠確定又怎么樣呢?他又嘗試了一下,除了可以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外,他還是不能講話。12點鐘時,螞蟻爬到小腿上面去了。遠蒲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要窒息的人一樣,并且有汗從額頭流到眼睛里,弄得眼睛也打不開了。當那大群的螞蟻咬嚙腿彎時,他終于暈過去了,但又不是完全暈過去,因為仍然可以感覺到痛苦。而他的汗,也已經(jīng)流完了。遠蒲在朦朧的意識里想到:也許這就是死?天亮時他徹底清醒了,痛苦像潮水一樣突然退去,他居然從地上爬起,拍打著身上的灰。

“我的小侄兒今天要來?!崩吓嵋贿吺犷^一邊從房里走出來說。

“我昨夜經(jīng)歷了生死搏斗?!?/p>

“好嘛?!崩吓岷卣f。

“你一點都沒看到么?”

“我看到了的?!彼犷^的手停了一下,認真地說,“那的確是一件痛苦的事?!?/p>

“為什么你不幫我?”

“那不是我能力范圍內的事。你現(xiàn)在不是挺過來了么?事情糟不到哪里去?!?/p>

她走到廚房里去時,遠蒲覺得她的動作很僵硬。他還想說什么,摩托車的聲音已經(jīng)在樓下響起來了,老裴做了個手勢就往樓下跑。遠蒲不知道她的手勢是什么意思,是要他不必大驚小怪呢?還是要他提起精神來?

他慢慢地吃著早飯,想著剛剛過去的夜晚和大兒子反常的舉動。如果大兒子當時將自己扶到床上去的話,并不能減輕他身體上的痛,說不定他還經(jīng)不起那一番折騰呢。不知道他和老裴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疾病的發(fā)作的,他們的態(tài)度這樣一致,說不定有默契吧。遠蒲下意識地將手伸到背上去摸了一把,仍然是尸體一般的冷,冷得令他的手不敢停留太久,免得胡思亂想。樓梯上響起雜亂的腳步,是老裴他們回來了。他們在門口停下來,討論什么事,又很放肆地笑了一通,才推開門。

進來的青年令遠蒲目瞪口呆,他以為死人又復活了。

“這是他弟弟?!崩吓釙獾匚⑿χ拔易屗∠陆o你做個伴?!?/p>

遠蒲剛要反對,老裴又說:

“長夜不是很難熬么?有他在,昨天那種痛苦的事就會好得多。這個小孩呀,他會守著你不停地對你說話。你考慮一下吧,他可是直接從村子里來的,這種機會不會再有了。”

青年很平靜地坐在椅子上,偶爾露出牙齒笑一笑;這一笑,就讓遠蒲看出了他和他哥哥的差別——他的牙很好。為什么不留下這個純樸的孩子呢?他一點都不像個知情者,這樣的人反倒有可能成為他的同伙。

“好吧?!边h蒲回答老裴,其實也是回答自己說。

一眨眼工夫,老裴就在房里支起了一張行軍床。小侄兒抱歉似地看了看遠蒲,打開自己簡陋的行李,將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在床上。遠蒲心里有所觸動,便回轉身去整理自己有點凌亂的床,并囑咐老裴將上面的窗子打開通氣。一邊做著這些事一邊在心里納悶:呼吸著湖面新鮮空氣入睡的孩子,能夠在這種地方長久待下去?當然也可能沒有什么“長久”了,怕是老裴派了他來給自己送葬的。不過這孩子的眼神倒是很無邪,完全不像他哥哥。

“他有件禮物送給你?!崩吓崾疽獾嘏牧艘幌滦≈秲旱募纭?/p>

小侄兒捏得緊緊的拳頭張開,將手抻到遠蒲鼻子底下,遠蒲看見他手心是一個鐵色的老菱角。遠蒲拿過來,那東西又硬又冷,沉沉的,簡直讓他懷疑是一塊化石。遠蒲想象這東西沉睡在湖底淤泥中的情形,自己的神色就有點恍惚起來,站也站不穩(wěn)了,連忙扶住架子床的柵欄。

“你怎樣找到這東西的?”他定了一定神后,和氣地問道。

小侄兒搖搖頭,想了想,說:

“家里本來就有的?!?/p>

遠蒲聽了他的話就不自在起來,覺得小伙子也很不簡單。他們全都這樣,第一眼看上去胸無城府,只要開口講話就露出崢嶸,可是已經(jīng)遲了,答應過的事不能反悔了。老裴看出遠蒲的沮喪,就推了一把小伙子,說:

“講些村里的見聞給我們聽吧?!?/p>

“講什么呢?姑媽?”他翻了翻眼珠,在努力尋思,“我們在那里好難過,大家都說,要是可以住到水底下去就好了,這不是一派胡話么?有時胡話也安慰人心??筐B(yǎng)鴨子維持生活是越來越困難了。哥哥留給我的摩托車,每個人都眼紅,我就是擔心他們要把車子毀掉,才跑到這里來的,來之前的好幾夜,我都守著車子不敢睡?!?/p>

老裴眼睛發(fā)亮一個勁地對遠蒲說:

“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赤貧的地方是最有故事的啊?!?/p>

“但你自己從前閉口不說?!边h蒲反駁她。

“那是因為我要獨享?,F(xiàn)在你了解的機會不是來了么?”

“一些什么樣的人要霸占你的車子呢?”遠蒲問小侄兒。

“他們都是一個心思,都一樣。我們那一帶傳說,哥哥是為了車子被人殺死的,還說這輛車撞死了一個人?!彼f到這里突然昂起頭,眉宇間透出一股豪氣,還可笑地抬起一只手來比劃著。

有一朵小火在遠蒲心中搖曳,他想起了一首民謠。準確地說,是他想回憶一首民謠,但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了。他覺得自己很干枯,很悲慘,他不理解老這樣做的用意。那孩子滿不在乎地坐在行軍床的一頭,等著遠蒲向他發(fā)問,用好奇的圓眼睛打量著房里的擺設,目光落在那貓頭上面。遠蒲注意到他的目光專注而冷靜。

“你家里也有這個嗎?”遠蒲指著貓頭問他。

他漠然地搖搖頭。

老裴干巴巴地咳了一聲,站起身進廚房去了。遠蒲覺得她是不高興了。

“您哪,要將那老菱角放在枕頭下?!?/p>

“那會起什么作用呢?”

“沒什么,不過是種習慣罷了。”他垂下眼睛,很自愛地打量自己的雙手。

年輕人在遠蒲房里住下之后,遠蒲的病發(fā)作得頻繁起來了。時常好好的,突然不能動,進入瀕死的狀態(tài);但每一次都是意識清晰的,有時簡直可以說是浮想聯(lián)翩,還很有激情。老裴的這個小侄兒對他真是體貼入微,他從來不做使他不舒服的事(比如將他搬到床上去之類)。遠蒲躺在地上時,他就坐在他的旁邊,對他講一些村里的逸事。他很愛清潔,從不坐在地上,而是專門準備了一張小板凳。隨著小侄兒的講述,遠蒲居然在身體的痛苦中進入了那個自由的世界,有時竟會掉下一些廉價的眼淚,那往往是在他談到在浩淼的湖中央同風浪搏斗,卻突然風平浪靜,只留下無邊的漆黑和寒冷的時候;或者是在他談到在湖底潛泳,聽到水底動物的凄涼幽怨的叫聲時。愚蠢的淚在遠蒲的臉上靜靜地流著,就好像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在流淚。

“遠蒲老師啊,那種日子是不堪忍受的?!彼偸怯猛哪挲g不相稱的口氣開頭,“可人們就是不想走,除了姑媽,大哥和我,沒人離開過那里呢。說起來您也許不相信,我們生活里最可怕的東西是那些星星。人們都縮在茅棚子里不敢出來,晚風很涼,匆匆走在小路上的人都低著頭,有的還戴著斗笠,要是朝天看一眼啊,就要發(fā)狂,生活就要亂套。您可以想象一下,那些東西眨巴著眼同你對視,什么問題不會生出來啊。要是問起來呢,就沒個完了,一生的時間都不夠。那么大的星星啊,簡直懷疑是自己的幻覺……當繁星密集時,它們就像壓在你的心上。我不想說這種事了,我說點別的吧,遠蒲老師。我來您這里之前,村里興起一種消滅血吸蟲的運動,大家都將生石灰往湖中倒。湖那么大,血吸蟲在水里頭生活了幾千年了,它們的數(shù)目比人還要多,怎么消滅得了?可是那種運動,真是如火如荼啊。人們紅了眼,一定要把事情做到底?!?/p>

有時候,在黑暗中說累了,他會忽然走過去打開燈,他在耀眼的燈光下嘻嘻地笑著,如同一個面具?,F(xiàn)在遠蒲終于明白了老裴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和舉動,不過即使是明白了,也不能預料她下一步會干些什么。這個孩子,無疑生有一顆異常冷酷的心,他談論起血吸蟲來那么不動聲色??赡芩谒乱呀?jīng)和那些小蟲子盡情地交流過了吧。在他的伴陪之下,遠蒲慢慢習慣了自己的痛苦。痛就像三部曲,發(fā)作得多了就有了預感了,減輕是不可能的,不過可以有一定的心理準備。

第一場春雨落下來的時候青年提出要回家去看看,遠蒲提心吊膽地同意了。

“好事情嘛。”老裴閃爍其詞地說。

于是遠蒲度過了沒有人伴陪的夜晚。他非常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疾病發(fā)作中連肉體的痛苦都消失了,卻有另外一種更可怕的抽象的痛折磨著他,因為這,他不斷地墜入昏迷之中,而昏迷之中仍有知覺。非人的折磨立刻使他消瘦了,早上照鏡子,看見兩邊顴骨上頭有鮮艷的紅暈,那分明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有一兩次,他企圖抓住一些縹緲的畫面,以使青年的描述重新復活,但沒有成功,那些畫面離開了青年的講述簡直漆黑一團。“你早晚有這一天的?!崩吓嵴f。遠蒲現(xiàn)在很欽佩她能培養(yǎng)出這樣一個侄兒了。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下午,他在自己的床上昏過去了,在那種半昏迷中,柔軟的床如同狹窄的棺材一樣硌痛他。他像念符咒一樣在心里念道:“湖水,湖水,湖……”他明明聽見老裴在房里說:“你要用力呀,你用力,漁船就會駛到你面前?!彼麑⒀狸P咬得咯咯作響,果然在意識的深處感到了一團桔紅色,那紅色由遠而近,像是一艘快艇,船下沒有水,是透明的大氣。大約一秒鐘的工夫,它就從他眼前消失了?!昂脴拥??!崩吓嵴f。接著他聽見摩托的響聲,急促的腳步上樓來了,門“吱呀”一聲響。“我先把車停在下面,過兩天我就回來?!笔切≈秲涸谡f話。遠蒲再要掙扎,就陷入了無邊的黑暗里,什么都聽不見了。

醒來時已是6點鐘。老裴在燈光下忙忙碌碌,飯菜已上了桌。遠蒲問她是不是小侄兒來過了,她搖搖頭,臉上堆起假笑,說:

“你倒是很惦記他呀,可惜他一時半時的來不了了。你想,這孩子自由自在慣了,這里他怎么待得長。他托人帶來口信,要我?guī)退涯ν熊囐u掉。我看你沒有他也應付得了嘛?!?/p>

遠蒲不好意思地說:

“是這樣??墒沁@一陣我同他處慣了,發(fā)起病來總以為他在旁邊。我恐怕不會有多少時間了?!?/p>

“這很難說?!?/p>

“下午你是不是在房里啊?”

“我見你睡著了,就出了趟門。有人來過了么?”

“沒有,我一直在床上呢?!?/p>

“你可以把你大兒子叫回來陪你,他跟人說,他要出遠門了?!?/p>

遠蒲怔了一怔,沉默了。這一陣,他差不多把大兒子都忘記了。那小子的確回來過一次,他躺在老裴小侄兒的行軍床上,雙手枕在腦后,對家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嗤之以鼻,稱這個家為“豬圈”,對老裴說話粗聲粗氣,臨走前還將他母親的花瓶打碎。遠蒲還記得他朝著侄兒的背影揚拳頭,說“兔子尾巴長不了”,一舉一動都像毛孩子一樣。遠蒲當時好笑地想,他怎么一下子就變成小孩子了呢?他身體那么瘦,居然還扭屁股呢。遠蒲希望他出遠門,這樣就可以改變他那種不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

老裴將拿筷子的那只手停在半空,笑瞇瞇地說:

“這不是很好嗎?大兒子的思想個性同你都接近,讓他回來是好事嘛?!?/p>

“他回來了就是我的死期。”

“不要嚇唬人,沒有那么嚴重的。不瞞你說,我很欣賞他。他和我的小侄兒是不同的,小侄兒抱著一個夢不放手,他呢,卻很現(xiàn)實?,F(xiàn)在這類人都是孤孤單單。他換了一家工廠,還是做得不好?!?/p>

她的話很使遠蒲吃驚,她比遠蒲更為理解他兒子,有點“旁觀者清”的味道。遠蒲恍然大悟地想,原來大兒子要他解雇老裴是在撒嬌!那么他說的出遠門又是怎么回事呢?恐怕是要他這做父親的惦記他吧。這么說,在這個家里,他同老裴是有默契的,唯獨把個父親蒙騙了。那么,老裴根本不是什么“旁觀者”。遠蒲沒想到會形成這種糾纏不清的關系,而且是在他不知不覺中形成的。他有點欣慰,又有點煩躁。他一貫把大兒子看作外人,其實他比誰都離他更近。幾十年里頭他一直潛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隨時準備跳出來。

大兒子回來的那天夜里遠蒲破天荒地下了樓。起先他一直有預感,他精神特好,窗外的月光又十分清亮。他在房里散步了幾圈之后,更覺精力倍增,返老還童了似的。當時老裴已入睡了,下面院子里萬籟俱寂。他一沖動就出了門,樓梯間沒有燈,老鼠們鬧得歡。遠蒲雙腿顫抖著往下邁步,緊緊地抓著扶手。下完最后一級梯子時內衣都濕透了。有兩個下夜班的工人看見了他,停住腳步交頭接耳了幾句。遠蒲一緊張就想逃回去,但那兩個人往另一個方向走掉了。他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枯樹下,看見自己的影子像狹長的幽靈,他估計自己的樣子一定怪可怕的,剛才那兩個人就是被自己嚇著了,才停住腳步的。風中有桂花的香味,他伸長了脖子張望,猜測著那桂花樹在什么地方,怎么會不顧季節(jié)地亂開花。遠處朦朦朧朧的似乎有幾只野貓在跑,遠蒲無意中一轉身,便看見了那三株繁花如云的老桂花樹,香氣濃烈得使他頭暈。樹干后面有個身影,對方當然早就看見他了。

“有沒有回家的打算啊?”隔著那些枝葉和花叢,遠蒲不動聲色地問。

“難道這有什么區(qū)別嗎?爸爸身體好得很呀?!贝髢鹤拥纳ぷ佑悬c啞。

他們倆站在樹下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遠蒲抬起頭看了看藍得令他心驚肉跳的明凈的天空,然后伸手到衣服里頭去摸自己的背。他的手立刻在溫暖的背脊那里停住不動了,他感到熱血汩汩地從指縫間流過,他的全身一陣陣發(fā)麻,然而那是身體蘇醒時的發(fā)麻,他太興奮了,他的眼里噙著很多淚。兒子的聲音仿佛隔了一座大山傳過來:

“爸爸,爸爸,您怎么又倒下了啊!我這就搬回家來陪伴您,好么?您醒醒啊……”

遠蒲最后看見的是那令他銷魂的夜空,星星如無數(shù)耀眼的火箭一樣駛向四面八方。 組稿·責編:李錦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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