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沖及 張朋園
序一
狹間在直樹教授主編的《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中文本,是我期待已久的一本書,也是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學者都值得一讀的。
誰都知道,中國思想界在近代經(jīng)歷了空前劇烈的變動,它的突出特征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近代文化相碰撞而引起一系列深刻變化。這場思想大變動在全國范圍內(nèi)形成洶涌奔騰,誰也阻擋不住的潮流,是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開始的。用梁啟超的話來說:“吾國四千余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zhàn)敗割臺灣二百兆以后始也?!?《戊戍政變記》)極端深重的民族危機,使許許多多原來麻木不仁以至盲目自大的中國人產(chǎn)生一種新的覺悟,認識到再也不能死抱著祖宗留下的舊有那一套繼續(xù)生活下去,必須有一個大的改變。他們?nèi)琊囁瓶实乇M力從國外汲取新的知識,尋找救國救民的出路。
那時候,在向中國人系統(tǒng)地介紹西方社會政治學說、普及新知識、推動思想文化革新方面,也許沒有誰的貢獻能夠同梁啟超相比。他那時介紹的西學幾乎無所不包,涵蓋政治、經(jīng)濟、法律、社會、哲學、教育、羅學、文學、宗教、倫理道德等等方面。這正適應看當時中國人渴求獲得新知識的需要。嚴復當然也是極為重要的西學傳播者,但他的譯書“理深文奧,讀者不易”。梁啟超的文章卻明白暢達,對人有著一股特殊的吸引力。他自己說:“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薄懊恳粌猿?,內(nèi)地翻刻本輒十數(shù)。二十年來學子之思想,頗蒙其影響?!?《清代學術概詮》)這些話并沒有夸張。它對中國思想界帶來的巨大沖擊,無論范圍之廣泛、影響之深遠,都稱得上前所未有,深深地影響了不止一代的中國人。有如狹間直樹教授在本書序言中所說:“在上一個世紀末至本世紀初,傳統(tǒng)中國向近代中國過渡的文明史轉型時期,他卻發(fā)揮了無與倫比的重要作用?!比绻麑@個時期的梁啟超沒有深刻的了解,對中國近代思想界發(fā)生的這場大變動也就很難有完整而真切的把握。
但是,梁啟超并不懂得西文。他向中國人介紹的西方近代社會政治學說,都經(jīng)過日本的中間媒介。他說嚴復翻譯的西方名著“半屬舊籍,去時勢頗遠”(《清代學術概論》),而他自己并不能閱讀西方書籍和報刊文章,無法直接了解西方社會政治學說的最新成果和動向。他所知道的,其實只是經(jīng)過日本學者選擇和譯介過來的東西,其中自然包含著日本學者自己的印記。明治時代,日本社會正發(fā)生著激烈的變動,新的問題不斷涌現(xiàn),思想界異常活躍,譯介的西方社會政治學說既多且快,并且往往就此提出自己的見解,彼此間展開熱烈的爭論。這些,自然都會對留居日本、密切注視著日本一切的梁啟超產(chǎn)生巨大影響。梁啟超文章中的內(nèi)容,有些其實并不是他自己的創(chuàng)見,只是用他那支“條理明晰”、“常帶情感”的筆,對日本出版物中流行的看法加以概括和復述罷了。他所思考的問題,不少正是當時日本思想界正在熱烈討論的問題。有時梁啟梁對某一問題的看法發(fā)生陡然變化,也常同當時日本思想界的爭論和變化直接有關。他接受德國學者伯倫智理的國家學說,是由于讀了吾妻兵治翻譯的《國家論》,盡管伯倫智理的學說在那時的日本已失去影響,但作為日本介紹西方社會政治學說的知識積累,而又恰恰適合梁啟超的現(xiàn)實政治需要,仍對他起了不小作用,而在他的思想體系中占有重要位置。梁啟超這樣說:他到日本后,“稍能讀東文,思想為之一變”(《三十自述》)。他年說的“思想為之一變”,正是置身日本、體驗并吸收了明治時代文化的結果。這是一個重要的事實。如果不了解當時日本思想界的種種狀況,便無法了解梁啟超是在一種怎樣的文化環(huán)境和氛圍中生活,也不能真正明白梁啟超當時是怎樣“變”的,為什么會這樣“變”。
這是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中一個不容忽視的關節(jié)點,但對中國學者說來,研究它會遇到相當大的困難。梁啟超在日本受到的思想影響,不僅來自一些日本著名學者的著作,而且來自當時流行的為數(shù)眾多的學校教科書、講義和雜志文章,以及日本社會中已視為常識的普遍觀念。梁啟超有些很有影響的文章,甚至就是直接把日本教科書、文章的內(nèi)容譯成中文,而又根據(jù)中國的現(xiàn)實需要和他的理解有所報益,并增加一些自己的議論。面對范圍如引廣泛的研究對象,對中國學者說來,就更不易下手,十分需要得到日本學者的幫助。
我早就知道,在狹間直樹教授主持下,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在進行對梁啟超的共同研究,主題就是“西方近代思想的輸入與明治時代的日本”,參加者包括關西地區(qū)許多研究機構和團體的學者,歷達四年之久。1998年,我應京都大學的邀請,到人文科學研究所擔任客座教授,工作了半年,那時,梁啟超的研討班結束還不久,研究文集正在編輯中。我在人文科學研究所歷史研究室的書架上看到,整整幾排都是梁啟超當年曾經(jīng)閱讀過的日文書籍和雜志。許多明治時代的圖書雜志即便日本也已不易覓得,他們化了很大力氣,從國會圖書館等處的藏書中找到后復印裝釘成冊,整齊地排列在一起。坐在這里,仿佛就置身于一百年前梁啟超的圖書室內(nèi)。我既對他們這種研究環(huán)境感到羨慕,又對他們這種研究精神深感欽佩。
現(xiàn)在,這個研究所討論的論文已經(jīng)結集出版,并被譯成中文準備在中國出版。我有幸在發(fā)稿前能光睹為快,獲益良多。論文集中許多文章細致地剖析梁啟超的言論同吉田松陰、福澤諭吉、加藤弘之、井上哲次郎、井上圓了、德富蘇峰、浮田和民、志賀吉昂、■崎正治等人的著作以及當時日本流行的種種觀念之間的關系。許多文章對梁啟超在日本期間思想發(fā)展演變的內(nèi)在邏輯,勾勒出清晰的脈絡線索,并且提出不少很有見解的看法。十多篇文章相互間各有分工和側重,涉及的不僅有梁啟超的社會政治思想、并且包括他的經(jīng)濟思想、哲學思想、倫理道德思想、史學思想、文學思想、宗教思想等等,綜合超來,構成一幅相當完整的全景式圖畫,這也許正是“共同研究”帶來的顯著優(yōu)勢。認真地讀一讀這些文章,就像狹間直樹教授所說的那樣:“也許大家可以理解到日本明治時期文化的形成與中國近代文明史的轉型是如何密切地關連?!八粌H回答了我許多原先不明白的問題,并且?guī)椭覕U大了眼界,進一步認識到研究中國近代思想發(fā)展進程時不能不努力了解其他有關國家的思想文化史,認識到國際學術交流和合作的極端重要性。
狹間直樹教授囑咐我為本書的中文本寫幾句話。寫下這些,只能說是自己讀完這部書稿后的一些初步感受。
序二
日本京都大學狹間直樹教授主持的《梁啟超:西方近代思想的接納與明治日本》計書大功告成,同步以日文及中文發(fā)行,值得慶賀。狹間教授要我為中文版本寫一篇短序,我感到非常榮幸。
梁啟超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影響,同時代的思想家?guī)谉o出其右者。但是歷史學家對梁氏的研究雖然不足,數(shù)十年來稱得上有所認識的著作,屈指可數(shù)。為什么沒有較多的學者投入,原因固然不很簡單,最基本的,恐怕還是梁氏的思想淵源沒有得到深入的分析。梁氏的思想有其階段性,可以簡單割分為流亡日本及其前后三個時期。流亡之前,他受康有為的影響,已有不少討論,但他在日本14年期間,受西洋及日本學術文化的影響,直到京都研究成果推出之前,我們的了解可謂皮毛。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梁啟超在日本讀過些什么樣的書?他自己說:到達日本之后,學術界朝氣蓬勃,出版品琳瑯滿目,“如行山蔭道上,應接不暇”,從前在國內(nèi)患無書可讀,在日本則可讀的書太多。讀日文書數(shù)月之后,“思想為之一變”。梁啟超讀和文著作,受日本學者的影響,這一個復雜的問題,只有日本學者能夠深入探討。我們苦等數(shù)十年,終于有京都梁啟超研究成果的問世,十分令人興奮。
京都計書是一個由十五位學者組成的集體計書(team work)。他們得母語文字及研究環(huán)境(原始資料)的方便,達到了預期的成果。我自己曾經(jīng)主持過集體計書,體會過共同研究的優(yōu)點和缺點。集體計書通常是研究范圍較為廣闊的主題,有寬展的視野,可以得到涵蓄層面的結論,這是長處。但集體計書不容易整合,前后難于連貫,有時甚至于流于各說各話,這是缺點。京都梁啟超研究充分發(fā)揮了集體計書的優(yōu)點,避免了缺點。他們之所以能夠獲得如此令人激賞的成就,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完善的計書和組織,整合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史學家和相關科系的學者,經(jīng)常舉辦小型討論會,交換意見,互相切磋。四年計書執(zhí)行期間,名聞遐過,還在法國的巴斯蒂(MarianneBastid-Bruguiere)教授與美國傳果(JoshuaA. Fogel) 教授也來參加,增色不少。我讀盡全書,覺得各篇論文均有所發(fā)現(xiàn),為前人所未見及,是一個空前的研究成果,對梁啟超研究是一個突破。
誠如書名所示,本書主旨在研究梁氏向西方學習的過程。這一個過程是通過日本明治時期的文化完成的。在日本吸引西方近代思想,有如在一家日本大師傅所經(jīng)管的西餐館吃牛排,經(jīng)過消化吸收,變成熱能,產(chǎn)生力量,牛排可以發(fā)生一定的熱能,大師傅的烹飪手法和所加的佐料,雖然不會改變牛排的本質(zhì),但可以左右食用者的味覺,產(chǎn)生不同的心理反應。梁啟超通過日本大師傅所獲得的西方知識,受明治文化的影響,應予重視。這是本書的架構。的確,梁啟超讀了不少日文翻譯的西方著作,也讀了許多日本學者關于西方知識的著作。那時的翻譯,不像今天要求十分謹嚴,難免錯誤,或武斷其意。學者們的著作取材西方思想家的原典,也不一定遵守原意。為了適合自己的需要,斷章取義或改頭換面亦是有的。梁啟超在吸收接納的過程中,很難判斷翻譯或著作與原典的距離,往往囫圇吞棗地就接受了。梁氏所得的知識,再經(jīng)過自己的轉化,變成所需要的“熱能”,難免又有所改動或武斷之處。本書對于梁氏吸納新知的過程有很細膩的描寫。
本書的內(nèi)容極為豐富,梁啟超思想的重要內(nèi)涵都討論到了。例如“新民說”是怎樣來的,自由、權利與國家的關系如何,從革命到立志的由來,儒家思想、佛學思想、經(jīng)濟思想、文學傳記思想等, 均一一論列。以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充實他們的議論和解釋,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見解新穎而甚平實。例如結論中說:就其思想型態(tài)而言,梁啟超是一個史學家,而不是哲學家。人們并不在意他有什么原創(chuàng)性的思惟,但不能不感激他從日本轉化過來的知識,使中國人的蒙昧行到啟迪。這一類的見解,是我們可以接受的,本書值得一讀。
京都學派為我們解決了梁啟超在日本的迷思,本書無疑是梁啟超研究的里程碑,往后便是我們進一 步研究和了解,盼望海內(nèi)外還有更多學者投入,推動新的計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