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慶全
俞平伯致周揚的三封信
1954年,學術界關于《紅樓夢》研究的一次正常的學術爭論,因為毛澤東的重視,而演化成為政治領域的一場大批判。本來在學術圈外沒有多少知名度的俞平伯老先生,因這場批判而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被指派領導這次批判的是中宣部副部長周揚。當批判的風云乍起時,俞平伯曾三次致信周揚,商談有關事宜?,F(xiàn)將三信轉錄于下,并結合相關材料稍做分析。
俞平伯致周揚信一:
周揚先生:
紅樓夢研究于一九五三年年底,即囑出版方面修訂,刪去“作者的態(tài)度”、“紅樓夢的風格”兩文,改用考證性文字兩篇。因出版方面機構變動,尚未出書。以向蒙知愛,謹附上新版目錄一分,備閱(閱后無須見還)倘有所指示,尤為感幸。又前在文聯(lián)發(fā)言,未知如何處理,亦擬將公開發(fā)表否?尊座是否有遷移之說?匆上,即致
敬禮。
俞平伯
十一月十一日
俞平伯致周揚信二:
周揚先生:
承您給我以寶貴正確富有積極性的指示,我愿意誠懇地接受,不僅僅是感謝。我本想寫文章,但方面太廣泛,一時不易集中。前在文聯(lián)的發(fā)言您是聽見的。近日聞北大研究所將有一討論會我亦準備發(fā)言,并將稿子先送奉審閱。我想將這兩稿合并補充寫文章,不知合式(適)否?這兩篇發(fā)言內容若有不正確的說法,仍盼教正。假如認為可以,我就這樣做去了。我近來逐漸認識了我的錯誤所在,心情比較愉快。明日是會或者可以見面,我是要去的。假如您有空暇,仍盼隨時用電話約談,自當趨前。匆復致
敬禮
俞平伯
十一、十六
(注:這封信是當年周揚一案的專案人員搜集的的材料。信前有專案人員用鋼筆寫的一個小紙條:文藝報55年初登了俞平伯的假檢討,紅樓夢問題不了了之,據(jù)侯金鏡交待,這檢討周揚看過,并交康濯命文藝報登載。不知此文是不是就是那份檢討,要侯金鏡核實。)
擬在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紅樓夢座談會上的發(fā)言
我過去的文藝思想是非常落后的,有封建的殘余,更有資產(chǎn)階級的唯心觀點;因此在紅樓夢的研究工作上也犯了很大的錯誤。我預備深刻的反省,今天只就想到的做初步的檢討。
這錯誤是什么性質的呢?是單純的學術上的錯誤么?我認為不是。這是政治性的也是政治傾向的錯誤,是學術脫離了政治,不能發(fā)揚、不能配合政治的錯誤。當然,就學術的本身來說,也是錯誤的。它的嚴重性就在這里。
讓我稍微說明一下過去的事實,供大家的參考。社會上都說我研究了紅樓夢三十年,又說我是研究紅樓夢的權威,我覺得都不很的確。我并沒有繼續(xù)不斷地研究紅樓夢三十年,大約在一九二三紅樓夢辨出版以后,直到一九五零年,這二十多年我早已把紅樓夢丟下了,只偶然寫過一兩篇文章罷了。只可以說我先后研究紅樓夢經(jīng)過三十年的時間。再說我覺得對紅樓夢也不成為一個權威,人家說我是權威,不論他是什么意思我都不能接受。我也從來不反對批評,而且深惡壓制批評的。不過我對于批評也不夠重視,我每每對它用淡漠的態(tài)度。
紅樓夢辨當然受了胡適《紅樓夢考證》的影響,不過他偏于考證曹雪芹的生平,我注意本書內容的考證而已。到了一九五零年的紅樓夢研究,事實上即紅樓夢辨的再版,刪訂一些也不很重要。我當時對政治的認識非常不夠,就輕率的把這書重印了。修訂這書時也犯了兩點錯誤:(1)把文字所附的年月給刪了去。(2)把兩篇最不妥當?shù)奈恼?,作者的態(tài)度,紅樓夢的風格,仍然保留著。出版以來不曾遭到什么批評。我更認為這書的流傳沒有什么毛病,至少沒有什么大毛病了。事實上卻完全不是這樣。
至于近來的研究和《紅樓夢辨》、《紅樓夢研究》不同的地方在那里呢?我從一九五三年接受本所的工作以后,題目是紅樓夢。我的研究方向,包括業(yè)余寫的文章在內,目的很簡單的,就是想要恢復曹雪芹原本的真面目,然后再用馬克思的文藝理論來批判它。用的材料是各種舊抄本,主要的是脂研(應為“硯”——引者)齋評本。用的方法依然是我過去的那一套,跟胡適的實在差不多。胡適他也很相信脂評的,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研究罷了。
從以上的敘述簡單的看來,我過去的成績只有兩種:(1)主要的考證,作品是《紅樓夢簡論》和一些隨筆。至于我接受了新的觀點叫王佩璋代寫的文章,都不在內。這兩種工作有它的一貫的傾向,就是努力研究曹雪芹的原作。這就是說明我的研究完完全全是資產(chǎn)階級的唯心論。大家說我只注意作者主觀的企圖,不注重作品的客觀效果,這是非常正確的。說我不曾用馬克思主義來研究,當然更是對的。
似乎很奇怪,我看不見紅樓夢的大者遠者,卻注意非?,嵥榈男〉胤?。這個錯誤絕不是偶然的。一方面跟紅樓夢本身的局限性有關,更主要的另一方面因為我的立場觀點方法都是不對的。我前次在中國文聯(lián),就這方面作過檢討,在這里不想多說了。
紅樓夢原是有它的唯心觀點,而且相當強。譬如色空,紅樓夢三個字就代表了色空。諸如此類,皆所謂它的局限性。但問題不在這里。紅樓夢作者盡管有他的唯心論,紅樓夢盡管有唯心的成分,但并不等于我應該用唯心論的觀點去研究它。不幸事實恰好這樣。我正用我的唯心論跟曹雪芹當時的唯心論結合起來,因此我研究越深,便越掉到唯心論的泥坑里去了。同時我自己還覺得很不錯。我認為我是了解曹雪芹真意的一個人。再說得明白一點:我的第一個注意點是曹雪芹,次之才是紅樓夢,至于人民大眾,我在政治上雖常說要為他們服務的,但在我研究的時候好像完全丟在腦后了。這是十分要不得的。
所以我說過,我的觀點方法固然不對,最大的錯誤是立場。我從我個人興趣出發(fā),所站立場還是過去封建統(tǒng)治呢,還是資產(chǎn)階級呢,不管怎樣,反正不是人民大眾的立場。尤其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立場。
我的立場、觀點方法既然這樣不正確了。但是嚴重的地方也還不在這里。最大的毛病是我不認識自己的錯誤。我方且以為“面對真理實事求是”,雖然不盡符合馬列主義,卻可以配合馬列主義的。這樣的看法,分為兩段,非常錯誤。殊不知你要面對真理,就有了立場觀點的問題;你要實事求是,便有了方法的問題。如何能夠想像有脫離立場、觀點方法的面對真理實事求是呢。一個人的看法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立場,就是無產(chǎn)階級的立場;不是唯物論的觀點,就是唯心論的觀點。這絕對不能調和的。我自己以為面對真理,事實上恰恰相反。我不自覺地已經(jīng)把馬列主義和客觀的真實分開來看了。犯了這樣的嚴重錯誤,我還不覺得。假如今天大家不來給我敲警鐘,我想怕不容易認識我自己的錯誤的,也就是不會回頭了。
我既這樣不認識自己的錯誤,自然會忽略了紅樓夢客觀的效果,即對我自己研究紅樓夢作品所產(chǎn)生的效果也非常麻痹,毫無警覺。試問我的研究能引導青年們往哪兒去呢?第一,往繁瑣的考證里去;第二,往資產(chǎn)階級以至于封建統(tǒng)治的趣味里去;第三,往五花八門的迷魂陣里去;第四,說得更厲害一些,在政治上引人往退步落后的方面去。我的研究成績幸而不多,假如很多,就會造成了許多舊式的小紅學家。這如何對得起青年!所以我說這是帶有政治意味的錯誤。
總括起來說,我過去是方向完全錯了,應該往東,我偏偏往西。若不把方向改過來,也就是把立場端正過來,那我是不適宜于作一切古典文學研究工作的,不但不適宜作紅樓夢研究而已。所以我說過,我要把新我和舊我斗爭,我要投身于社會主義和非社會主義的文藝思想斗爭運動里。我在這個立場上歡迎一切的批評,不論他說得對與不對,他們都能幫助我的。惟其校正我,才是對我有益的。
有人問我,你研究紅樓夢還繼續(xù)不繼續(xù)呢?我不能夠回答。假如你告訴我,“你有什么錯誤”,讓我自己認識了,那我才能繼續(xù)研究;不然,我不認識自己的錯誤,再去作研究,豈不還是這一套么,如何能夠再做下去呢。從以上的對話里,可以說明我是怎樣誠意歡迎批評的。我愿意繼續(xù)傾聽大家寶貴的意見。
俞平伯致周揚信三
周揚先生:
日前承教,北大文研所今日開紅樓夢座談會,已遵囑改正矣。前稿乞為毀去,為感。
又本年六月在人民大學中語系做過講演,演稿頃經(jīng)他們整理出來作為內部刊物。茲檢奉一份備覽。其中自然還有些錯誤的。不過可以看見我較晚的見解而已。匆上致
敬禮
俞平伯
十一月二十五日
(附有《〈紅樓夢〉的現(xiàn)實性》講稿,未錄)
俞平伯的《紅樓夢》情結
俞平伯,浙江清德人,著名學者、“紅學家”。由于家學淵源和幼年苦讀,可謂大器早成:第一首新詩《春水》發(fā)表時,年僅19歲;22歲第一部新詩集《冬夜》問世,而著名的《紅樓夢辨》則是23歲寫就的。俞平伯一生涉獵廣泛,學術成就斐然,但最主要的成就還是在《紅樓夢》的研究上。
俞平伯自云,他在23歲寫作《紅樓夢辨》一書是“受了胡適《紅樓夢考證》的影響”。
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初稿完成于1921年3月,在4月2日送著名古史專家顧頡剛,請他校讀和補充遺漏材料。顧頡剛與俞平伯是北京大學的同學,交情甚篤,在二十年代往來密切,此時也恰在北京。向來喜歡讀《紅樓夢》的俞平伯從顧頡剛處看到書稿后,也自愿幫助搜集材料。俞平伯常到顧的寓所,看看胡適與顧有沒有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若有,便就新發(fā)現(xiàn)的材料與顧交談。另外,他們三人之間還通過信函,傳遞新材料和新看法。胡適常有新的材料發(fā)現(xiàn),而俞、顧二人則所獲甚少,兩人便把注意力放在《紅樓夢》本文上,尤其注意高鄂續(xù)作的后四十回。以后俞平伯發(fā)表《紅樓夢辨》,著重關注“本書內容的考證”,其發(fā)端當在于此。學校放暑假后,他們繼續(xù)通信討論《紅樓夢》,并以此作為度過酷暑的最好辦法。在不到四個月的時間內,三人之間往來的信件已裝訂了好幾本(這些信件,后經(jīng)顧的學生王煦華整理發(fā)表:俞與顧的通信刊布于1981年3期的《紅樓夢學刊》;同年的《中華文史論叢》第四輯則刊布了胡與顧的通信)。這次討論,顯然激發(fā)了俞平伯對《紅樓夢》濃厚的研究興趣,并從此與《紅樓夢》有了不解之緣。
因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中涉及到對蔡元培觀點的質疑,所以該書出版后,1922年2月,蔡元培發(fā)表了答辨文章。俞平伯讀到后,再次引發(fā)了興趣。他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文章,反駁蔡的觀點。為了系統(tǒng)闡述自己的觀點,俞決定也寫一本《紅樓夢》研究的書。他寫信給顧,希望顧與他合作,以當時的通信為基礎,整理成一部《紅樓夢》辯正的書。這年4月,俞特意從杭州趕到蘇州,與顧面商此事。顧因為太忙,而力勸俞自己擔當寫作任務。俞便潛心寫作,于1923年完成了《紅樓夢辨》一書,顧頡剛為之作序,序文長達5000字。
在俞平伯寫作此書的過程中,還有一段小插曲:俞4月回到杭州后,到5月底便完成了書稿的一半,并攜帶書稿第二次來蘇州,與顧商談。但是,在路上卻差點將書稿遺失。顧頡剛在為俞的書起草序言的初稿上,寫上了這段軼事:
他(俞平伯)第二次來蘇州時,我邀了(王)伯祥、(葉)圣陶、和他同游石湖。他急于回杭,下午船到胥門,趕趁馬車到車站。這稿件是他一個多月中的精力所寄,所以他不放在手提箱里而放在身邊。馬車行過閶門,他向身邊摸著,忽然這一分稿子不見了。這一急真急得大家十分慌張。我說:“馬車倒回去罷!看路上有沒有紙包?!辈橹饕夂茫讼氯?,對準迎面來的人的手里看。一路過去,他忽然遠遠看見有一個鄉(xiāng)下人,手里拿著報紙包著的東西,就上前問道:“這是什么?”拿來一看,果然就是平伯的稿子!于是他搶了回來,大聲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我們都上了馬車,我笑著對平伯道:“你的稿子丟了,發(fā)急到這樣,古人的著作失傳的有多少,他們死而有知,在九原之下不知如何的痛哭呢!”平伯道:“倘使我這稿子真丟了,這件事我一定不做了?!蔽业溃骸澳敲茨阕龀蛇@部書真是伯祥的功勞了。你囑我作序,一定把這件事記了上去,做這部書的歷險的紀念。”
但是,在序言定稿時,顧頡剛卻把這一段刪掉了(王煦華:《顧頡剛與俞平伯二十年代的交誼》,《新文學史料》1990年4期)。
現(xiàn)在看這段有趣的插曲,甚有世事難料之嘆:假如書稿真丟了,俞平伯真有“這件事我一定不做了”的決心,后世便少了一著名的“紅學家”,1954年的那場批判也就更無從談起了。
《紅樓夢辨》的出版,奠定了俞平伯在紅學界的地位。到了1950年,俞出版的《紅樓夢研究》一書,雖然俞自云“事實上即紅樓夢辨的再版,刪訂一些也不很重要”,但在原有基礎上還是有了新的論證。到1954年因這本書受批判時,俞已“先后研究紅樓夢經(jīng)過三十年的時間”。
1954年的那場批判,當然給俞平伯留下了難以扶平的創(chuàng)傷。俞在80歲后得句云:“歷歷前塵吾倦說,方知四紀阻華年”,并加注:“十二年為一紀”。1954年,俞只有54歲,用今天的話來說,年富力強,正是從事學術研究的“華年”那場批判至俞寫下這既不是詩,也不似聯(lián)的句子止,已“三紀”有余了,可見,那場批判依然是他心中揮不去的痛。
但是,俞平伯并沒有中斷對《紅樓夢》的研究。他在晚年對友人說:
一九五四年批判的我的“紅樓夢研究”,我不想多說了。我只要說的,是我并沒有終止《紅樓夢》的研究工作。(木示《俞平伯的晚年生活》,同前刊)
的確,此后他幾乎從未向人談起那場批判。但是,“不想多說了”并不是無話可說,只是“倦說”罷了。
此后,俞平伯的研究工作依然成績斐然。1958年出版了他與王惜時校注的《紅樓夢八十回校本》;這之后還寫了《甲戌本紅樓夢序》;1963年為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在《文學評論》雜志上發(fā)表了著名的《關于十二釵的描寫》一文。
再往后,席卷全國的“文革”爆發(fā),人為地中斷了他的研究。他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抄家、批斗并被趕往干校。
“文革”結束后,俞平伯對其晚年的學術生涯曾用“只有舊醅,卻無新釀”八個字來概括。事實的確如此,他幾乎沒有寫過什么,偶有議論,也大多是以舊稿整理。但是,對《紅樓夢》的研究,他卻依然掛懷在心。
1980年5月,“國際紅樓夢研討會”召開,俞寫下了《上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書》,提出了對《紅樓夢》研究現(xiàn)狀的三點意見;1986年1月20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為他從事學術活動65年舉行的慶祝會上,他將《上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書》和舊作《評〈好了歌〉》兩篇文章,以“舊時月色”為題,作為發(fā)言材料。1986年11月,84歲的俞平伯應邀前往香港進行為期一周的訪問,他帶去了《索隱派與自傳說閑評》和《評〈好了歌〉》兩文,宣講的主題依然是《紅樓夢》,并在港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1990年6月中旬,俞平伯病情加重,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在此期間,他對研究了一輩子并讓他大吃苦頭的《紅樓夢》的牽掛,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那些天,他一會兒要韋柰(俞的外孫――引者)把“脂批本”拿給他,一會兒又要他自己的“八十回校本”,像是中了魔,他一反常態(tài),常常坐在書桌旁翻看《紅樓夢》,一看便是半個多小時。多少次,他把韋柰叫到身旁,似想說什么,又說不出。幾經(jīng)反復,終于在斷續(xù)的話語中弄清了他的想法:要重新評價后四十回!……前不久,俞平伯用顫抖的手,寫了勉強能辨認的字,一紙寫:“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鄂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另一紙寫:“千秋功罪,難于辭達?!笔虑橹链丝偹阌辛艘稽c眉目,他不滿意他和胡適對后四十回所做的考證,不贊成全盤否定后四十回的作法。這一想法,早在他病前便曾提及,他認為能續(xù)成后四十回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它至少使《紅樓夢》變得完整,高鄂、程偉元做了一件曹雪芹未曾做到的事。當然,像“胡適、俞平伯有罪”這樣的話,并比可完全認真對待,因為那畢竟是他病中的囈語,是走火入魔的極端(同前引木示文)
俞平伯彌留之際寫在兩紙上的話,套用曹雪芹的用語,可謂“兩紙辛酸淚,幾句荒唐言”。曹雪芹留下的這部并不齊全的《紅樓夢》,使一代又一代的文人走過或陰或晴或圓或缺的人生。人生有限,夢境無限,俞平伯走完了人生曲折的路,自己也身不由己地作了歷史的夢中之人。
周揚對批判俞平伯的態(tài)度
開國后,周揚先任文化部副部長兼黨組書記。約在1954年年底,調任中宣部副部長。這就是俞平伯信中所言的“尊座是否有遷移之說”。在此期間,周揚還擔任過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及黨組書記。俞平伯則先在北大中文系擔任教授,1952年北大文學研究所成立后,又在文研所擔任研究員。1953年2月20日,北大文研所并入中國科學院,俞又到了中國科學院文研所古典文學部任研究員。1953年10月,俞當選為中國文聯(lián)第二屆全國委員會委員及中國作協(xié)第二屆理事會理事。
俞平伯與周揚的關系如何,限于材料,我們難以知道得很多。在筆者所發(fā)現(xiàn)的資料中,在1955年前,俞平伯曾8次致信周揚。這8封信除了上引的三封是關于批判《紅樓夢》時的外,其余的5封中,有兩封是俞在高校院系合并時請求周揚幫助調動工作的。俞平伯信中說,“以向蒙(周揚的)知愛”,看來交情不淺。
1954年9月,《文史哲》發(fā)表了李希凡、藍翎的文章后,江青插手此事,直到10月16日毛澤東寫下了那封人所共知的《關于紅樓夢研究的通信》。在這一過程中,周揚對李、藍的文章中對俞平伯的批評,是采取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的。這從“文革”中的有關大事記中可以看出這一點:
9月〓《文史哲》發(fā)表《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批判了俞平伯的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形式主義和繁瑣考證的方法,把《紅樓夢》說成是曹雪芹自傳,抹煞了這本書反封建主義的積極意義。
9月〓毛主席看到《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一文后,給以極大的重視和支持。九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江青同志親自到《人民日報》編輯部,找來周揚、鄧拓、林默涵、邵荃麟、馮雪峰、何其芳等人,說明毛主席很重視這篇文章。她提出《人民日報》應該轉載,以期引起爭論,展開對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批判。周揚、鄧拓一伙竟然以“小人物的文章”、“黨報不是自由辯論的場所”種種理由,拒絕在《人民日報》轉載,只允許在《文藝報》轉載,竟敢公然抗拒毛主席的指示,保護資產(chǎn)階級“權威”。
9月〓江青同志傳達毛主席的指示之后,以周揚為首的文藝界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頑固堅持資產(chǎn)階級反動立場,阻撓對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批判。周揚指責《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一文“很粗糙,態(tài)度也不好”,林默涵、何其芳則說,“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段乃噲蟆忿D載,加了一個“編者按”,依然采取保護資產(chǎn)階級“權威”,貶抑馬克思主義新生力量的惡劣態(tài)度。這條按語是馮雪峰寫的,經(jīng)舊中宣部批準,林默涵曾贊揚,“這樣比較客觀一些”。
10月〓毛澤東對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和胡適反動思想的斗爭,以及檢查《文藝報》的工作,多次作了重要的口頭指示。毛主席指出,“胡適派的思想,沒有受到什么批判。古典文學方面,是胡適派的思想領導了我們。”他尖銳批判周揚等人的“投降主義”,指出,“有人說,一受到批判,就抬不起頭;總有一方是抬不了頭的,都抬頭,就是投降主義。”他嚴厲批判了周揚用“沒有警覺”為自己辯解,一針見血地指出,“不是沒有警覺,而是很有警覺,傾向性很明顯,保護資產(chǎn)階級思想,愛好反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仇視馬克思主義。”毛主席又強調說,“可恨的是共產(chǎn)黨員不宣傳馬克思主義。共產(chǎn)黨員不宣傳馬克思主義,何必做共產(chǎn)黨員!”他指出,“一切新的東西都是‘小人物提出來的。青年志氣大,有斗志,要為青年開辟道路,扶持‘小人物?!?/p>
……
10月16日〓毛主席給中央政治局的同志和其他有關同志寫了《關于〈紅樓夢〉問題的一封信》……(“中國作家協(xié)會革命造反團”、“新北大公社文藝批判戰(zhàn)斗團”聯(lián)合編輯,在1967年5月出版的《文藝戰(zhàn)線上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1949-1966)》)
眾所周知,“文革”前,周揚對毛澤東的指示是不遺余力地執(zhí)行的。而毛的指示,有時候則通過江青先透露出來,周揚則對江青的話往往忽視。
解放后,江青當了電影處處長,在電影藝術委員會也負一定的責任,經(jīng)常發(fā)號施令,說話口氣很大。周揚說,他和部里的一些同志也搞不清江青的話,哪些是主席的意思,哪些不是。有次見到毛主席時,還談了這個問題。周揚對我們說:五十年代,有一次,我去看主席,主席問起江青的工作情況,我告訴主席,江青很能干,看問題也很敏銳。就是有時候她說的一些意見,不知哪些是主席的,哪些是她個人的。是主席的指示,我們堅決執(zhí)行。如果是她個人的意見,大家還可以討論。毛主席“哦”了一聲后問,有這樣的事情?隨后,主席又說,江青很聰明。(1999年1月28日筆者采訪周揚的秘書露菲)
這一次批判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毛的指示,還是先由江青傳出來的,而周揚對此仍認為是江青“個人的意見”,以“大家可以討論”的態(tài)度來對待,因此被毛批評為“沒有警覺”。直到1955年1月,周揚還在給毛的信中檢討自己:
他(胡風——引者)又稱贊我政治上很強,我說并不如此,對《武訓傳》、《紅樓夢》研究等的錯誤思想我都沒有及時地進行斗爭,就是證據(jù)。(周揚1955年1月15日致毛的信)
毛澤東的批示傳達后,周揚即使與俞平伯交情再好,也當然要馬上執(zhí)行。
毛主席批評下來,周揚同志要找何其芳同志交談。何其芳是文學研究所的所長,住北大那邊,我打電話給何其芳同志,請他來文化部,他說天太晚,司機也不在,他進城不便。周揚同志讓我告訴他,毛主席對“紅樓夢研究”有批評。何其芳急了,在電話中埋怨我為什么不早告訴他,其實我也是剛聽到。周揚同志告訴他,明天再來談吧。(1999年1月28日采訪露菲)
周揚與何其芳及其他人商量的結果,就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古典文學部在10月24日召開的《紅樓夢》研究問題座談會。為配合這次會議的召開,由田鐘洛起草經(jīng)林淡秋和袁水拍修改的文章《應該重視對〈紅樓夢〉研究中錯誤觀點的批判》,發(fā)表在10月23日的《人民日報》。
這次會議上,公開批評了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觀點。出席會議的有文學界的領導、作家、專家學者和有關人員茅盾、周揚、鄭振鐸、馮雪峰、劉白羽、林默涵、何其芳、陳鶴翔、林淡秋、田鐘洛、俞平伯、李希凡、藍翎等70余人。雖然是批判會議,但據(jù)藍翎回憶,“會議的氣氛并不緊張,不少人說起《紅樓夢》,談笑風生。唯有俞平伯先生穩(wěn)坐沙發(fā),顯得有些不自然。”(藍翎《龍卷風》)
但是,10月28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袁水拍的《質問〈文藝報〉編者》,就《文藝報》轉載李、藍文章所寫的編者按語的問題,尖銳地批評了該刊壓制新生力量的資產(chǎn)階級貴族老爺態(tài)度。調子突然升高,已不單是批判俞平伯的研究觀點,而是指向《文藝報》了。事態(tài)在擴大。
10月31日到12月8日,中國文聯(lián)和作協(xié)主席團連續(xù)召開了8次擴大聯(lián)席會議,就《紅樓夢》研究中的胡適派唯心論的傾向,及《文藝報》在這個問題上的錯誤展開了批判。俞平伯在會上作了發(fā)言,故信中有“前在文聯(lián)發(fā)言,未知如何處理,亦擬將公開發(fā)表否?”之語。
在此期間,周揚曾幾次約見俞平伯。
“紅樓夢研究”問題引起很大波動,紅學專家、學者俞平伯老先生十分緊張。周揚約他到文化部來交談,解除老先生的顧慮。當然,以那時的形勢而言,這種顧慮是解除不了的。(1999年1月28日采訪露菲)
俞平伯在信中說,周揚給了他“以寶貴正確富有積極性的指示”,并告訴周揚,近來“心情比較愉快”。很顯然,周揚與俞平伯的交談,有露菲所說的“解除老先生顧慮”的內容。
俞平伯將自己擬在北大的發(fā)言隨信寄給周揚后,周揚可能又約見過俞。在談話中,周揚顯然對俞的講話內容提出過意見,故俞11月25日的信中有“已遵囑改正矣。前稿乞為毀去”之語。而周揚并沒有將此稿“毀去”,竟保留下來了。這分未刊稿,無疑是研究俞平伯的寶貴資料。
1955年3月15日,《文藝報》半月刊第五期刊登了俞平伯的檢討:《堅決與反動的胡適思想劃清界限——關于有關個人〈紅樓夢〉研究的初步檢討》。這個檢討“周揚看過”。檢討發(fā)表后,俞平伯也就從這場鬧劇式的批判中淡出了。
1956年5月,陸定一在做關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報告中,向不久前在《紅樓夢研究》批判中受到粗暴批評的俞平伯表示了歉意。他說,“俞平伯先生,他政治上是好人,只是犯了在文藝工作中學術思想上的錯誤。”陸定一并且承認一些批判文章“缺乏充分的說服力量,語調也過分激烈了一些。至于有人說他把古籍壟斷起來,則是并無根據(jù)的說法”。周揚在此前后的一系列講話中,也談到了類似的內容??磥?,已經(jīng)無意于全盤肯定給俞平伯造成無端傷害的這場批判運動了。
縱觀周揚對俞平伯的態(tài)度,或許,說周揚有意保護俞平伯有武斷之嫌,但從上述情況來看,周揚顯然希望俞盡快過關,擺脫被批判的命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