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早
前人論史,往往史料、史才、史學(xué)三者并舉,其實三樣之中,前面一種是基本,但一部歷史著作是否“良史”的關(guān)鍵,端在后兩者。因為承平之世,只要作者不偷懶,史料齊備大約是可以做得到的。然而史才史識平庸,對齊備的史料就不免歪曲涂飾,削足適履。從這一點上說,我更贊成多一些“個人化歷史”,即使故作怪論,倒也許可以啟思引智,即使全無是處,淘汰起來也容易得多。怕只怕集體寫作,看起來四平八穩(wěn),暗地里偷梁換柱,還要動用“集體的力量”,讓它謬種流傳,誤人子弟。
呂思勉先生的《呂著中國通史》,寫于“孤島”時期的上海,那時圖書館大多內(nèi)遷,呂先生自己的藏書又多留在淪陷區(qū),很多引征是靠記憶和讀書卡片,認真擇抉起來,當不乏小疵。而且后來的許多歷史或考古的成果,呂先生都沒有看到。然而就今日觀之,仍能實實在在感受到呂先生踏實的治史功力和顯著的個人化色彩。
首先讓人贊嘆呂先生匠心獨運的,是他把整部通史攔腰一分,劃為《中國文化史》和《中國政治史》兩部。這樣既避免如正史般主述政治而以典章制度學(xué)術(shù)文化為附庸,以至被譏為“二十四姓家譜”、“相斫書”弊病。又不像一般統(tǒng)編教材一樣一勺燴,把一條活活的魚切作幾十塊。如《中國文化史》又分婚姻、政體、財產(chǎn)、官制、住行、學(xué)術(shù)等十八章,讀上去緯絡(luò)分明,章節(jié)之間卻又血脈相連,真正不枉了本書叫做“通史”。
一方面,呂先生牢牢堅持著“言必有據(jù)”的原則,注解幾逾全文三分之一;另一面,呂先生的獨到見解,在在皆是,令人有山陰道上目不暇接之感。大略可分兩種:一是孤陋如我輩聞所未聞的,如呂先生在論科舉時講,古人又不是傻子,何嘗不知科舉考的全是無用之物?只不過一個人能否將無用的東西學(xué)好,卻也可以看出其人聰明與否,所以科舉選的不是學(xué)有所成之士,而是在選可堪造就之人,這種說法有些驚世駭俗,卻不失為一家之言;還有一種也是道人所未道,但頗有預(yù)見,能讓人借古鑒今,如談到“為什么文明化極早的中國科技一直不發(fā)達”這一讓本世紀中外學(xué)者百思不解的問題時,呂先生講了好幾個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兩個是:(一)社會上并不真正需要。這一點以史衡之,是否站得住,我不清楚,然而當下卻正不乏此類“虛假進步”,形而下者如開口windows,閉口internet,形而上者如開口消解后現(xiàn)代,閉口顛覆后殖民,都是。(二)科技工藝進步會破壞社會規(guī)范,引發(fā)奢侈習(xí)氣,引起不平和爭斗,所以《記·王制》說:“作奇技奇器以疑眾者殺”。這是關(guān)于“平等與效率”命題的較早的思考。雖然呂先生并未對之作價值評判,但其中自有發(fā)人深省之處。
這本書是“史”,其中的“論”也是跟著史走的。但浮淺無學(xué)如我,偏是對“論”更感興趣。個中輕重,只好各人讀完之后,自行決斷了。
(《呂著中國通史》呂思勉著,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第一版,定價10.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