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 淵
想那綠色的郵包
我的故鄉(xiāng)傍著一條小河。順著這條彎彎曲曲的小河,一二十里外便是省城。解放后的省城,想尋一個幾百間的空房安置一個機關(guān)或是學府,是不很容易的。但是我的故鄉(xiāng)有。我很愛故鄉(xiāng),雖然她名不見經(jīng)傳。我弄到一本《肥東縣志》,想從上面找到一點關(guān)于她的記載,最后只在“解放后停閉的集鎮(zhèn)”的欄目里,才找到她的名字:臨河集。
其實,解放前后的臨河集是很風光了一陣子的。她的東邊兩公里外叫“李圩”,就是李鴻章的弟弟李鶴章的“大花園”,解放后曾作為縣農(nóng)場,可見其面積之大?!按蠡▓@”西邊是“小花園”,“小花園”連著臨河集,這臨河集的東街有著“李府”好幾百間“倉房”??箲?zhàn)時,這里是敵偽“皖中清鄉(xiāng)軍”司令吳道南的司令部。于是便有了公路、壕溝、吊橋、炮樓。抗戰(zhàn)勝利后,從“立煌”縣遷來了安徽省唯一的一座高等學府:安徽學院。這是見諸于史志而有據(jù)可查的。解放后,皖北文化干部學校及收治志愿軍傷病員的康復醫(yī)院都先后設(shè)在這個臨河小鎮(zhèn)上。
小鎮(zhèn)的“露水集”很是熱鬧,但下午則比較冷寂。傍晚時分,從西邊的河下走來了一位身背綠色郵包的郵差。于是小娃們便轟叫起來:“?。∴]差來了!郵差來了!”爾后便一窩蜂地跟在后面,涌到我家西隔壁的“郵政代辦所”。郵政代辦員丁善文二爺怕小孩們把報紙和信件弄亂,于是照例把手直揮:“出去出去都給我出去!”于是小孩們便像蒼蠅一樣,又轟地一下跑了出去。
淮海戰(zhàn)役后,“侉兵”劉汝明到處拉丁拉夫,竟然把郵差和丁二爺也給拉去了。老人們摸著胡子直搖頭:“古來兩國交兵都不斬信使,看來民國氣數(shù)已盡了。”后來丁二爺竟然又偷跑了回來,于是小鎮(zhèn)的傍晚又平添了一些生氣。
每天傍晚,當孩子們都被丁二爺轟走了之后,我便悄沒聲地溜到了丁二爺?shù)纳磉?,要一張《皖北日報》,翻到了第三版的最下面,那里照例登了三四幅抗美援朝?zhàn)斗故事的連環(huán)畫,吸引我每天都要看,一天不拉。一直延伸到改成《安徽日報》,我每天必看的還是在這個版面位置發(fā)的幾幅連環(huán)畫。漸漸地,光看連環(huán)畫已不過癮了,于是就揀帶插圖的志愿軍打美國鬼子的故事看。剛開始生字太多看不到頭,便耐著性子慢慢地往前“拱”,逐漸便培養(yǎng)了閱讀的興趣。
天天能有報紙看,視野自然便逐漸開闊一些,知道的世事也就稍多一點了。加之家里住的是志愿軍傷員,村里也滿是志愿軍傷員,于是,小小年紀的我,不僅知道了張積慧、趙寶桐、黃繼光、邱少云、羅盛教等等英雄人物,而且還知道了板門店的停戰(zhàn)談判這類國家大事。于是,村西的那條彎彎的小河,便連著了萬里之遙的鴨綠江;從小河里走上來的郵遞員,每天都帶來朝鮮前線的戰(zhàn)況。后來,當停戰(zhàn)那天來臨的時候,我便懷著一顆少年的火熱的心,在街上奔走相告。我跑到一個商店里,那兒有幾個老頭在閑聊天,于是我便把這個“特大喜訊”告訴了他們。不想那幾個老頭公然睬也不睬我一下,甚至連脧也不脧我一眼,就仿佛沒這回事似的。哎呀,當時很是傷了我的自尊心!這些個老頭怎么這樣麻木不仁啊,這么大的事情!
連著我們兩家的墻壁上,常有一些宣傳訂閱報刊的張貼廣告。吃飯時,我便端著碗,昂頭“拱”那些廣告詞,什么“歡迎訂閱”啦,什么“歡迎投稿”啦。那時,我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加之五四年大水之后,家境非常貧困。就這樣,我還結(jié)結(jié)巴巴地訂了《少年報》《少年文藝》《安徽文藝》等報刊。這些報刊使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農(nóng)村少年,知道了外國有個作家高爾基沒念過書,中國有個戰(zhàn)士作家高玉寶也沒念過什么書,身邊不遠的合肥城里也有個工農(nóng)作家陳登科也沒念過什么書。他們都能投稿、當作家,為什么我就不能試試呢?于是我也就聾子不怕雷,開始學寫作,學投稿了。盡管投不中,登不上,但我也不灰心。好在那會投稿不必花錢貼郵票,寫好了往郵箱里一丟就行了。然后就是巴望郵遞員來,盼著他那綠色的郵包里能給我?guī)硪痪€希望,能有一天在報刊上用鉛字印著我的名字。
后來我當了學徒后,隨著省城的大規(guī)模建設(shè)的開始,再也沒有什么機關(guān)需要駐在我們那樣的小集鎮(zhèn)上了。于是,故鄉(xiāng)也就開始衰敗了。再回到故鄉(xiāng)時,那個陪伴我童年、少年時代的郵政代辦所已不在了,那個綠色的郵箱也不在了。鄉(xiāng)民們的信件便散丟在那供銷社的水泥柜臺子上。我陡然便覺著有了幾分失落感。
孫犁先生在他的名著《鐵木前傳》的開篇第一句便寫道:“在人們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那么,在我的童年里,那鄉(xiāng)郵員的綠色郵包,那郵政代辦所的綠色郵箱,留給我的印象最深刻。所以,當三年困難的饑饉年代里我下放到一個農(nóng)場時,一次郵遞員病了,我便毅然地背起了他的綠色的郵包……
不絕于耳風琴聲
世界上的樂器有千萬種,哪一樣最好聽?
我的回答簡單而又干脆:風琴。
那是我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接觸到的最早的一種高雅的樂器。
我們臨河小學有一位金義萍老師,她家有一架舊的風琴在合肥,她便把它捐獻給了學校。學校里花了幾個錢,在城里修了一下便運了回來。那時汽車極少,從陸路運路費太貴不說,且怕把它顛散架了;于是就從水路運到河下。老師便挑了幾個大一點的同學去抬,我也很榮幸地被抽了“壯丁”。
老師和同學們小心翼翼地把那黑咕隆咚的家伙搬到了岸上,壯勞力們抬著主杠,其余的人便向孝子賢孫一般,在圩埂的兩邊,扶著風琴,唯恐把它給摔了。
學校里沒有幾個老師會彈。教導主任周老師會。只見他端坐琴前,雙腳踩動踏板,鼓動風箱,兩手往琴鍵上一按,乖乖隆的咚!那家伙居然能發(fā)出那樣一種如此悅耳如此動聽如此悠揚的聲音來!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令我們眼界大開!老師說,這風琴,連縣城的實驗小學也沒得的,全縣只有我們學校才有。于是我們便感到更加自豪了。后來電影隊來慰問志愿軍休養(yǎng)員放外國電影時,看到給修女們唱贊美詩伴奏的,也不過就是我們學校的這種風琴,我們就越發(fā)地覺得我們學校好生了得:連人家外國才能有的風琴,我們學校也都有了!
從此,學校里不論大會小會,大凡有唱歌的,必有風琴伴奏;有外校老師觀摩我們上音樂課時,老師便叫學生先把風琴抬到教室里放著,這當然很“沖氣”,也很神氣,令觀摩的老師為自己的學校沒有這種洋風琴而覺得有幾分慚愧。
風琴的聲音悠悠地,緩緩地,很少也很難發(fā)出激昂的、激動人心的琴聲來。即使你雙腳像踩彈花機似地使勁踩動,它也只是慢條斯理地按自身的規(guī)律,緩緩地發(fā)出它的樂聲。而我們的周老師也恰好是位慢條斯理的斯文人。有時開大會要唱國歌,自是也要風琴伴奏。當幾百個底氣十足的少年發(fā)出排山倒海般的吼聲時,是足以能壓倒lO部風琴的伴奏聲的。這時候,周老師的風琴伴奏只不過是個點綴而已了。但是,有沒有這部風琴伴奏是不一樣的。有它在,同學們便不敢吊兒郎當?shù)叵钩?;有它在,我們對那個場面便有了一種莊嚴之感。
節(jié)假日時,偶有周邊鄉(xiāng)村的小孩來臨河集串親,都愛吹噓自個兒的學?!案呒墶薄ER河小學學生的自衛(wèi)武器便是:“你們學校有風
琴嗎?”
“烘(什)叫風琴?”
于是我們的同學便露出一臉得意的神情:“不知道了吧?那是外國的,全縣只有一個,就只有我們學校才有。你們想跟我們比,配嗎?”
只此一炮,便把對方打悶了。
如此一個金貴的風琴,當然不能隨便地給學生們彈。我和我的同窗好友國滸算是破例。老師的作業(yè)改不完時,晚上便叫我們倆去幫他改。改完后,我們便要求能讓我們“捺”一會風琴,老師便答應(yīng)了。我們不叫“彈”風琴,而叫“捺”。是我們的手指用力按捺在琴鍵上,風琴才發(fā)出聲音來的。于是我們欣喜若狂,心情十分激動地學起風琴來。
不久,我小學輟學進工廠當了徒工。
我很懷念我的學校。也很懷念那架破舊的風琴。它的悠悠的琴聲時時縈繞在我的腦際。
后來,知道的世事多了,才曉得風琴是很平常的一種樂器。除去幼兒園呀呀學語的孩童唱兒歌、教堂的修女唱贊美詩需要風琴伴奏外,樂隊里是沒有它一席之地的。
但是我仍然不改對它的初衷。我依舊那么癡情地愛著它。只要在哪里聽到了風琴聲,我就會立即站住,貯足聆聽。倘若能有機會“捺”它一會,那我非會捺到腰疼手酸方肯罷休。記得1957年我參加市文化館的文學講習班時,凡有上課的那晚,我都早早地跑去,先到音樂室里捺一會風琴,過把癮后,才再去上課。
不論我在工廠、農(nóng)場,或在機關(guān),不論我對口琴、笛簫和其他樂器也很喜愛,但我對風琴卻有一種偏愛。風琴伴著我踏上社會后的風雨人生四十年。
偶回一次故鄉(xiāng),都要到母校去彈一會風琴的。但每去一次,都感受到風琴的健康狀況在惡化。它像一個氣管炎患者,風箱漏氣了,一次比一次喘息得厲害。幾年前去了一次故鄉(xiāng),兒時的同學當了校長。他知道我對風琴的感情,便對我說,風琴不行了。
我看見我喜愛的風琴躺在墻遮,上面堆滿了舊報紙,落滿了灰塵。我的眼前仿佛睫然出現(xiàn)了一條老水牛。它躺在地里,圓睜著大眼,直喘粗氣,最后腿一伸,眼一閉死了。
但是,刻印在我腦海深處的悠揚的風琴聲,卻是永遠不滅、永遠不死的。
開酒館的王四爺
臨河鎮(zhèn)是個“下”字形,一橫、一點以上是東街,為瓦街;那“一點”以下的一直為草街。瓦街多為“李府”稍為有錢的佃戶,草街上的居民則稍為清苦一點。草街上有一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磚瓦行,竹器鋪,鐵匠鋪,軋棉花的,都在西邊的草街。除去軋棉花機外,還有一臺手搖軋面機,那便是“四海酒家”的王四,給臨河小鎮(zhèn)帶來的第二部機器,也給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小鎮(zhèn)帶來了一點生機。
夜晚,鄉(xiāng)親們省燈油,早早地便睡了。唯有“四海酒家”還亮著燈,“話匣子”里還響著廣播,灶膛里冒著火,鍋臺上響著口嗞啦啦的炒菜聲,切面機又轟隆隆地滾動了。能和切面機媲美的,是那鐵匠鋪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但那小紅爐眼下早已熄火了。一聽見切面機的聲音,人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那又細又勻稱的白面條來。麥收時節(jié),鄉(xiāng)里人搟的面條總歸有點粗細不勻,不及“機面”勻稱而好看。小娃們都吵嚷著要吃一次王四爺家軋面機軋出來的洋面條。大人們被纏不過,于是只得去了。王四心好,窮困一點的人家來軋點面條,他連加工費都不要的。
就是這臺軋面機,三年饑荒時,曾救了王四一家的命。沒面切了,他便把它賣了,買了120斤南瓜,一家三口才度過了難關(guān)。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王四爺家閃爍的燈火,曾經(jīng)給了我許多光明和溫暖。寒冷的夜晚,我常常捧著書,把腳伸進灶膛的煤灰洞里取暖,一邊就著燈光看書,一邊聽大人們閑聊天。年輕時,王四爺曾當過國民黨的上尉軍醫(yī),走南逛北,闖蕩江湖,見多識廣,敢說敢講。他臉上有一張菱角嘴,連生氣時也面帶笑容。他所在的“國軍”抗過日,我們有時逗他說:“四爺,我們老師講的,國民黨軍隊根本不抗日。”他便火了,把菱角嘴一歪:“你們老師講的?你們老師曉得蝦子從哪頭放屁?”那時,他就敢講什么江青原來叫藍萍,在上海當過舞女什么的。一聽到這些“反動”話,我們便不敢接茬了。當然,為了這些話,在那個“文革”中,他自是吃了不少苦頭。
五十年代的初期,故鄉(xiāng)很紅火了一陣子。皖北文化干部學校把文化的種子播到那里,學校里經(jīng)常唱歌,跳舞,演戲,很是熱鬧;康復醫(yī)院的醫(yī)生和志愿軍的休養(yǎng)員們,也給這個小鎮(zhèn)帶來了繁華。后來,隨著省城日新月異的建設(shè),“李府”的幾百間舊瓦房對任何一個省直機關(guān)不再有一點點的吸引力了。機關(guān)一撤走,臨河集立即開始衰敗,王四爺?shù)木起^自也沒了生意,倒閉了。王四爺?shù)娜兆右蚕袼摹岸纭币粯印巴跣《^年,一年不如一年了?!?/p>
其間,妻子去世,女兒出嫁,王四爺便獨身一人了。他幾經(jīng)搬家,且越搬越小,但熱鬧得依舊像是酒館。他像冬天里的一盆火,搬到哪,鄉(xiāng)鄰們便圍到哪。
我每次回故鄉(xiāng),都要到四爺那兒坐坐。他的一間草屋,用包裝箱上的舊馬糞紙、破塑料布扎成了兩半:半間是臥房,半間是廚房兼“客廳”。廚房除去支個鍋灶,還生了個煤炭爐子,鹵點豬頭肉之類;門拐還放了個尿桶。廚房和尿桶共存一間,鹵香和騷氣融為一體。農(nóng)村里,老鼠本就多,有了鹵,香味撲鼻,更加招惹了這些鼠輩,白日里都公然在他的鍋臺上、碗櫥里“吱吱”地覓食、打架,四爺也視而不見。不過如若要啃他的鹵肉,他就要干預了。
那次我去時,他坐在門口吃晚飯,聽碗櫥里有響動,他對我說:“躍淵你看可是‘小老爺們在里面操蛋?”碗櫥的紗網(wǎng)是通的。我往那兒一站,老鼠們就吱溜溜地從紗網(wǎng)里往外直嘣,直跳,四散跑開。四爺這才過來把碗櫥里剛出鍋的鹵肉放到籃子里,吊在屋梁上。過一會,老鼠們又來了,四爺自顧自在門口咕了口酒,聽到老鼠吱溜溜的叫聲,他咧著菱角嘴,得意地笑了:“伢來,操吧,操吧,叫你們窮操吧!”
我笑道:“四爺,您怎么叫老鼠也叫‘伢呢?”
王四爺咧著菱角嘴笑道:“‘英雄無歲,江湖無輩,這些老鼠都同我一樣,闖蕩江湖出身哩?!?/p>
有一次,四爺突然跑到我的辦公室里找到我,說是為家鄉(xiāng)河下修橋的事,要我?guī)兔?。我說我能幫什么忙呢?他說,你寫篇報稿子,在報紙上叫叫,造造輿論。他說河下的那座橋壞了至今無人問,淹死一個挑稻的大人和兩個上學的小孩。再不修,還要死人的!
造橋修路是積德行善的事。我當然義不容辭,于是便以他的名義,寫了一篇短稿子,送到報館里登了。他很高興,到處屁顛屁顛地跑。后來在省府里一位管實事的同學的幫助下,橋,終于修成了。
但四爺?shù)娜松壽E卻也走到了盡頭。橋修好不久,鄉(xiāng)下來人說,王四爺“走”了。
我聽了,半天沒有吭聲。
責任編輯: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