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勇
張承志的《心靈史》在我們這座首府城市只有一家個體經(jīng)文書店有售,和《古蘭經(jīng)》等伊斯蘭教印刷品擺放在一起。這家小店的旁邊是金壁輝煌裝修漂亮的汗騰格里清真寺,那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是中外賓客來烏魯木齊后常去的一個景點,大寺底層的攤鋪貨檔擺滿英吉沙小刀、艾得麗斯綢和巴基斯坦雜貨。除了信奉真主的信徒和三五成群的游客之外,隔三岔五會有一些如我一樣的異教徒穿過謎一樣的土巷光臨這家經(jīng)文小店,掏錢購書,匆匆離去,消失在人涌如蚊的大街上。
這種景象似乎在暗示:和它的行銷特點相一致,消費文化怎樣和宗教精神同時發(fā)達起來,震驚和失語相同步,難言的感受日益尖銳也日益孤獨。每個人都只與和自己心智相當?shù)呐笥?,才去議論它,但又似乎不愿訴諸文字,就這樣暗守著一個內(nèi)心的軒然大波。以我的孤陋寡聞,鮮見專門的討論文章,零星的觸及更顯出不經(jīng)意的躲避和掩飾,這本書不僅帶來享受,還夾雜著傷害和隱約的驚慌失措,討論它實在過于嚴峻了。
張承志是一點一點把自己與漢文化、漢族知識分子區(qū)別開來的,這個過程有相當?shù)碾[蔽性,只到顯露出結果才令人吃了一驚。整個北中國、北中國的邊疆、北中國的邊疆民族和他們的精神信仰構成他寫作的基礎,他的文化姿態(tài)使他把黃河以南拋在一邊,并以此樹立了自己的價值尺度,在地域選擇上,或許沒有哪一個當代作家像他這樣孤注一擲、旗幟鮮明。而后,他進一步聚焦,把筆對準心中的精神板塊,這就是西北邊域的伊斯蘭區(qū)域。他使沙溝、金積堡、波馬這樣一些各類地圖上均不會出現(xiàn)的荒僻小鎮(zhèn)成為精神的圣地和首都。他覺察到北方曠野原始的包容性或含混性影響了胸中日益尖銳的批判欲望,以往的寫作成為鋪陳,他越過最后的隘口進入蓄謀已久的無人之境,變得更加狂暴和難以相處。不能要求激烈或極端的張承志能夠解決自己的矛盾,他的博大總是以傾斜的方式得以顯現(xiàn),因此,在理性焦灼的最后一刻血管中殘存的波斯人血液挽救(俘獲?)了他。他變得敏感異常,潛伏的傷害和輕慢突然變得無法忍受,孤立成為現(xiàn)實,而內(nèi)心正經(jīng)歷一次洗禮,他一定感到靈魂變得潔凈和健康了,卓卓不群,與眾不同。
這是一個排除的過程,透析的過程,他發(fā)現(xiàn)四周圍滿對手。失去母語和屬地對于他肯定是一種絕大的無奈和痛苦,混居雜處和漢語寫作變得險象環(huán)生。他反復強調(diào)民族語言(主要是突厥語系)與漢語在表述上的不同,這種強調(diào)已經(jīng)脫離習慣的寫作速率,把他拉到另一種文明,面對漢語知識體系的不信任和對漢族知識分子傳統(tǒng)品性的詰問,則構成一個持續(xù)不斷的話題。張承志對妥協(xié)、求同存異、包容、同化和語焉不詳?shù)幕祀s極端厭惡,他喜歡純粹、明凈而不喪失挑釁色彩的事物。清真,清凈無染,不光是宗教訓言,而且是他絕對的精神操守,唯一至上是重要的,與智性相比意志是重要的,這些都是無法另立、比肩的神圣之物。信仰主義的精神定位既可以看作他退卻中的發(fā)展,也可以看作對日益強大的市俗文化的倉促抗爭——盡管這結局使人愕然,但又的確是欣然的悲愴之舉。
如果說西風漸進,給基督教在中國的蔓延提供某種隙間,不如說一部分人以時髦的態(tài)度把基督打扮成市俗的形象,這種奇怪的動因和結果不乏現(xiàn)實的幽默。而伊斯蘭教則連這現(xiàn)實的幽默也很稀薄。漢文化與伊斯蘭文明的差異實在是太大了,從哪一方看過去所見的都是裝束怪異的君王,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在對方那里是那么充盈,而且成為支配性的力量。由此而言,張承志和他的《心靈史》就成為一個恒久的刺激,一個倒立的坐標,比較之中不乏震驚與啟迪,但要求一方放棄自己無論在理智還是在情感都極端為難,因為這一切是那么嚴肅。
《心靈史》刺激而難言,它使兩種不可能相遇的東西相遇到一起,誰也不敢輕言對方,盡管滿腹心事。
(《心靈史》,張承志著,花城出版社一九九一年一月版,5.0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