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迪
一代學者俞平伯先生晚年身患重病、神志模糊時,曾用顫抖的手,寫過些勉強能辨認的字。其中一紙寫道:
“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
另在一紙上寫道:“千秋功罪,難于辭達”。
自一九五四年的那場大批判后,俞平伯先生很少說及紅樓,“文革”中更是絕口不談。可到了晚年,雖“歷歷前塵吾倦說”,卻依然念念不忘曾讓他大吃其苦的《紅樓夢》。據(jù)先生家人的回憶,老人去世前不久,一反常態(tài),像著魔似地坐在書桌旁翻看“紅樓”,一看便是半個多小時。一會兒讓家人把“脂批本”拿給他,一會兒又要他自己的“八十回的校本”。老人臨終前一直想寫重評后四十四的文章,但畢竟力不從心,身不由己,曾對家人說:“我不能寫了,由你們完成,不寫完它,我不能死!”遺憾的是,老人還是帶著未了的心愿,離開了這是是非非的塵世。
紅學百年,幾經(jīng)沉浮,門戶森嚴,是非難辨,剪不斷,理還亂。俞平伯先生晚年所說的“大是大非”,就是紅學的一大論題,即對后四十回的評價。指出《紅樓夢》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作,這是考證派的一大研究成果,基本已被紅學界普遍接受。正如俞平伯在《紅樓夢辨》中所言:“《紅樓夢》只有八十回,八十回以后那里還有《紅樓夢》?”考證派是徹底否定后四十回的,并“視程(偉元)、高(鶚)補作為寇仇,斥為‘狗尾續(xù)貂,貶稱為‘偽續(xù)、‘偽后四十回,認為續(xù)書是對雪芹原著的褻瀆,絕不能容忍,必欲一刀斬去方可一快?!?劉夢溪《紅學》318頁)
許多紅學家提出了對曹雪芹原著后四十回情節(jié)的推測,更有不少另起爐灶,重作續(xù)書者。但是誰也沒有那點自信和勇氣舍程、高續(xù)作而自代之。再說讀者也不會接受只有八十回的《紅樓夢》殘本。大概正是在這層意義上,俞平伯先生臨終幡然悔悟自己當初腰斬《紅樓夢》“有罪”,而能夠隨曹雪芹原著傳世的只有程、高的續(xù)作。
貶斥也罷,否定也罷,另作推測也罷,若無程、高的后四十回在,這一切也就不存在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說句玩笑話,這些紅學家應該感謝程偉元和高鶚給了他們存在的可能。
由此而想到近代學者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辨證》的“序錄”中的一段話。余先生說,近代高明之士,對紀昀的“四庫提要”,“自持其一家之說,與‘提要如冰炭之不相容,遂厭薄其書,漫以空言相詆毀,亦未足以服作者之心”了。以余先生之學識,集一生精力所萃,著此《四庫提要辨證》,卻也道:“紀氏之為‘提要也難,而余之為辨證也易,何者?……紀氏于其所未讀,不能置之不言,而余則惟吾之所趨避。譬之射然,紀氏控弦引滿,下云中之飛鳥,余則樹之鵠而后放矢耳。易地以處,紀氏必優(yōu)于作‘辨證,而余之不能為‘提要決也。夫蠹生于木,而還食其木。柳子厚好讀《國語》,乃能作《非國語》,蓋必與之相習,然后得其要害也。”這里雖然有余先生的自謙,但卻也是做學問所必需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