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銘
甲:唐
乙:再認識?認識本來開始于對事物的接觸和直觀。過去我們對張恨水的認識,并非是大量閱讀他的作品以后的揭示與升華,更多的來自先驗的印象。只曉得張恨水寫舊章回體小說,屬于鴛鴦蝴蝶派,是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家。因此,對于一個并沒有真正認識的作家,似乎說不上“再認識”。
現(xiàn)在,我們認真地閱讀張恨水的作品之后發(fā)現(xiàn):張恨水從事創(chuàng)作五十年,寫的中長篇小說有一百一十多部,加上散文和詩詞等,總數(shù)不下三千萬言。他的小說內容,描敘了辛亥革命前后直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一段漫長而多變的社會歷史風貌;刻畫的人物,舉凡官僚政客、軍閥流氓、豪紳富商、優(yōu)伶?zhèn)b客、少男淑女、將士兵勇,幾乎組成了一個光怪陸離、嘈雜喧鬧的現(xiàn)代中國的形象畫廊。即以他的代表作《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四部作品來說,都有較高的現(xiàn)實主義水平。這些作品,盡管是他在新聞記者的匆忙生涯中快寫趕寫出來的,但就其反映社會的廣度和諷刺現(xiàn)實的作用來看,不能不承認他作為藝術家的智力和能力是極其高強的。
甲:張恨水小說的客觀效應不可低估。他的作品屢印不衰,具有最廣泛的閱讀面。但從純文學的方面看,不少人認為他寫的是章回體舊形式的小說,不脫鴛蝴派禮拜六派的窠臼,向來文學史家是不把他和五四新文學家并提的。
乙:是這樣。一方面,文學史家似乎是約定俗成地對他不屑一提,最早的新文學史,如朱自清、陳子展、王瑤、丁易寫的。直到修訂前唐
甲:對張恨水作出新的文學界定與評價,可以從兩方面展開研討,第一點,怎樣看過去新文學史家的態(tài)度?你大概看到最近報刊上有人發(fā)出了“重寫文學史”的呼聲,過去文學史家,受著本人主觀視野的限制,不可能全面觀照文學材料,更主要的是多年“左”的影響,限制了史家的客觀公正性。近年來,我們的現(xiàn)代文學史接二連三地發(fā)掘了錢鐘書、張愛玲、沈從文等等。這正說明,凡是在歷史上留下重要作品的作家,并不因個別人的主觀意志或一段歷史的“失誤”,就可以抹掉他們客觀存在的熠熠光輝。象張恨水也是如此。如上所談,既然他寫下了那樣多的等身著作,又有那樣廣泛的讀者影響,文學史能永遠無視他的存在嗎?文學史可以修訂、補充、甚至重寫,文學史是在流動中趨向科學性,這點好辦。問題在第二點,即張恨水與鴛鴦蝴蝶派的關系。二十年代初,正是新文學的主力軍文學研究會,對鴛鴦蝴蝶派進行了攻打與批判。一般認為,鴛蝴派是作為新文學的對立面的。張恨水又該如何評說呢?
乙:什么是鴛蝴派?怎樣對它進行歷史評價?張恨水屬不屬鴛蝴派?誠然這些問題是評價張恨水小說創(chuàng)作的壁障。我們知道,鴛鴦蝴蝶派還有禮拜六派,都已成為歷史的陳跡?!柏αx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這兩句詩正好說明鴛蝴派得名的由來,也正好概括這派文人創(chuàng)作的內容。不外“言情”、“哀感”而已。此后的禮拜六派,因為“禮拜六”雜志而得名,它正是鴛蝴派的延續(xù)與遞進。新文學剛起時,批判它的消極影響是完全必要的,也是正確的。要知道,生長在中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土壤上,受到環(huán)境擠壓而又一時找不到出路的知識分子,去革命又害怕,依附反動政府必非所愿,只好拿文學來迎合小市民趣味。在依違兩可的矛盾中求生存發(fā)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縱然我們批判他們不革命的消極態(tài)度,但也不應把他們劃入反動的文學派別。而況在巨大的歷史潮流推動下,他們不少人跟上了時代。當我們深入對鴛蝴派進行考察和分析,就知道過去那種籠統(tǒng)的認識與簡單化的批判是多么的不恰當!至于說到張恨水,究竟是不是鴛蝴派,更需要進行具體的分析與研討。
乙:張恨水是否屬鴛鴦蝴蝶派。他本人在五十壽辰時寫的《總答謝——并自我檢討》一文里有所申辯。他說:“我毫不諱言地,我曾受初期蝴蝶鴛鴦派的影響。但我拿稿子送到報上去登的時候,上派已經(jīng)沒落。禮拜六雜志,風行一時了,現(xiàn)代人不知,以為蝴蝶鴛鴦派就是禮拜六派,其實那是絕大的錯誤。后者,比前派思想前進得多,文字的組織也完密遠過十倍。但我這樣說,并不以為我是禮拜六派,遠勝鴛蝴派。其實到了我拿小說賣錢的時候,已是民國八、九年。禮拜六派,也被‘五四文化運動的巨浪而吞沒了?!睍r間的推移與流派的盛衰固然不能作為擺脫關系的理由。但“五四”以后,新文學成為主潮,鴛蝴派漸入尾聲,這時崛起了張恨水小說,與其說是鴛派為擺脫困境所作的“內部調整”,毋寧說章回小說在新文學影響下在努力開拓新路。
甲:張恨水對人們的誤解是耿耿于懷的。直到一九四三年三月他寫的一首七絕還說:“蝴蝶鴛鴦派或然?孤軍作戰(zhàn)甘余年。賣文賣得頭將白,未用人間造孽錢!”末一句情見乎詞??梢钥闯鏊膽嵖?。
乙:張恨水不認為自己是鴛蝴派。只承認早期創(chuàng)作受其影響。這種影響也不必看得過重過死。就連魯迅、葉圣陶、張?zhí)煲淼冗@樣的著名新文學家,早期也在鴛蝴派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有的還是用文言寫作的。當然我們不能將張恨水與魯迅等認同。但極而言之,魯迅的寫作,他說是揭示“上層社會的墮落和下層社會的不幸”。試用此創(chuàng)作的根本之點去觀照張恨水的全部小說,當會看到交合會通之處。
甲:鴛蝴派小說“言情”,張恨水也多寫三角、多角戀愛關系。
乙:愛情算得是文學的母題之一,愛情生活有糾葛和矛盾。這種聯(lián)結有二角、三角或多角關系,不足為奇。文學的高低在于為寫愛情而愛情還是寫愛情寓有思想意義,張恨水的小說屬于后者。他自己說他的寫作“以社會為經(jīng),言情為緯”。這可以拿他的作品為證。早期的《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前者寫楊杏園與梨云、李冬青的愛情故事,展現(xiàn)了二十年代北洋軍閥統(tǒng)治北京的社會生活;后者以金燕西與冷清秋始好終離的婚姻悲劇,揭示了豪門大族家庭分崩離析的過程。至于膾炙人口的《啼笑因緣》,在樊家樹多角戀愛的情節(jié)牽動下暴露軍閥橫行霸道,小民受屈反抗的現(xiàn)實矛盾,更是家喻戶曉了。難怪有人把《金粉世家》與巴金的《家》、《啼笑因緣》與田漢的《名優(yōu)之死》、《夜深沉》與老舍的《駱駝樣子》相類比,不是沒有道理的。當然,這種比較,不應看作簡單的比附,并不妨礙我們區(qū)別其間的不同與超越。
甲:章回體小說畢竟屬于舊的形式,張恨水的長篇小說都采用這種樣式。可見他是擺脫不了舊的羈絆的。
乙:是的,說到張恨水,往往這樣認為:“他嘛,寫的是舊章回體的通俗小說!”言下有貶斥之意?!拔逅摹币詠?,運用西方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突破舊章回體的框架,是文體解放的進步標志。甚至有人以為是小說現(xiàn)代化的開始,內容的革命與形式的解放,是相輔相成的。但是新舊的劃分,不能單從作品體裁上著眼,舊形式如果是一種民族習慣與大眾心理的積淀未必不能經(jīng)過改造而加以利用。關于用章回體寫小說,張恨水專門作了回答。他說,“在‘五四的時候,幾個知己的朋友,曾以我寫章回小說感到不快,勸我改寫新體,我未加深辯,自《春明外史》發(fā)行,略引起新興文藝家的注意?!短湫σ蚓墶烦觯喼闭J為是個奇跡,大家有這樣一個感想:丟進了毛廁的章回小說,還有這樣問世的可能嗎?……我覺得章回小說,不盡是可遺棄的東西。不然,紅樓水滸,何以成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小說,有其缺點存在,但這個缺點,不是無可挽救的(挽救的當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說,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正如雅頌之詩,高則高矣,美則美矣,而匹夫匹婦對之莫明其妙。我們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套入這一班人的腦袋,竊不自量,我愿為這班人工作。有人說,中國舊章回小說,浩如煙海,盡夠這班人享受的了,何勞你再去多事?這有兩個問題,那浩如煙海的東西,他不是現(xiàn)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xiàn)代事物的小說,他們從何覓取呢?大家若鄙夷章回小說而不為,讓這班人永遠去看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狀元,佳人后花園私訂終身的故事,拿起筆桿的人,似乎要負一點責任,我非大言不慚,能負這個責任,可是不妨拋磚引玉(磚拋甚多,而玉始終未出,這是不才得享微名的緣故),讓我來試一試,而舊章回小說,可以改良的辦法,也不妨試一試。”(《總答謝——并自我檢討》)
甲:從張恨水的話里可以引出這幾方面的思考:第一,我國許多古典小說名著都是章回體,民族傳統(tǒng)和民族形式中有些東西未可輕視和.隨意丟棄;第二,舊的文學形式可以加以改造,揉進西方的表現(xiàn)技巧與方法,以適應新的時代和新的審美需要;第三,照顧到一般民眾的文化教養(yǎng)和文學欣賞水平,嘗試著走一條民族化、大眾化的道路,讓文學在另一個層面——更多數(shù)人的層面發(fā)揮效用。
乙:應當說張恨水的主觀愿望是好的,他的試驗也是成功的,就連新文學界的泰斗茅盾也肯定他:“三十年來,運用章回體而善為揚棄,使章回體延續(xù)了新生命的應首推張恨水先生?!毖影参乃囎剷?,革命作家寫的《新兒女英雄傳》、《呂梁英雄傳》等,也采用了章回體,現(xiàn)在興起了金庸熱、梁羽生熱,他們的小說不也是用的章回體么?
甲:大眾的需求推動文學的發(fā)展,現(xiàn)在是文學的新潮時期,反而出現(xiàn)了這種現(xiàn)象,大有通俗文學壓倒純文學之勢。未來如何,我們未敢下一斷語,但前者適應了廣大層面的讀者的審美需要,未必就是低下的;后者如果不食人間煙火,一味高蹈絕俗,難免走向困境,張恨水的道路會給我們不少啟示。不過,我總覺得張恨水的小說,在內在旨趣與外在風貌上,和新文學的作品總有些相隔,這種感覺你有嗎?
乙:這要說到張恨水創(chuàng)作的缺點與局限性,即使說張恨水是通俗文學與章回小說創(chuàng)作的佼佼者,但與新文學作家魯迅、茅盾、巴金、老舍相比,尚缺乏大家風度與哲人品性,欠缺滲入真正的階級關系和政治背景的解剖力與批判力。沒有創(chuàng)作出融真善美于一體的藝術巨構,不能在思想的制高點上,提供使生命力奔放和靈魂提升的深厚作品。有代表性的幾部作品中都具有嚴重的弱點,象《春明外史》中的主角楊杏園,作者雖傾注很大的同情作正面力量來寫。其實這個人奉行的是“一律忍耐”的改良禮教,其間發(fā)出的對新文化的反感與諷刺,把自己放置于文學革命的對立面?!督鸱凼兰摇防飳懙斤@貴豪門大家庭的最高人物金銓,著意描寫他的仁慈公正;女主角冷清秋嗟怨的是“齊大非偶”,恪守的是“清白自許”的舊婦道,都不見一絲一毫的批判。《啼笑因緣》雖然在富家子弟樊家樹身上注進了平民思想,但將社會矛盾的解決寄托在富有者解囊相助和俠客的鋤奸除惡上,顯得多么幼稚可笑。張恨水創(chuàng)作中的缺點與不足,正是他本人具有改良思想與封建意識的反映。后來的創(chuàng)作,如《八十一夢》、《五子登科》。是他克服缺點,向藝術高峰登攀的自覺努力。可惜一九四九年的一場大病,終止了他繼續(xù)前進的步伐,使他的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停留在歷史的局限里。
甲:用二分法的觀點來看,我們不能把張恨水貶得那么舊,也不應捧得那么新,作為“歷史的中間物”和向新文學的過渡人物,這樣來評價張恨水是否較為適宜?
乙: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六日《新華日報》曾說:“張恨水先生的作品雖不離章回小說的范疇,但我們看到和舊小說之間顯然有一個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現(xiàn)實主義道路。”現(xiàn)在,唐
甲:我還想告訴你通俗小說回歸的一個世界性的有趣的信息。一九八八年一月二日《參考消息》刊登了《美國新聞與報道》的一篇文章《故事動人嗎?》的內容,其中說現(xiàn)在美國各地已建立大約一百個說書人協(xié)會。每天舉辦五十多個說書節(jié)。一些大學把講故事列為教育內容。文藝報一九八八年第二十一期有位作者在援引這篇報道時驚呼:“如果說小說藝術最早的創(chuàng)造者正是那些古老的說書人,那么比現(xiàn)代小說更新的未來難道仍屬于這些所謂的說書人嗎?對此我們不能不感到納悶和困惑不解。難道小說發(fā)展的歷史就是一個怪圈,轉來轉去,還要回到原來開始的地方嗎?”后工業(yè)社會文學發(fā)展情景難以預測,但從通俗文學回歸這一現(xiàn)象,難道不使我們想到張恨水的價值與影響嗎?
乙:所以,經(jīng)過印象式的批評到科學的界定,會使我們對張恨水的認識更接近實際。
甲:由此要提到文學規(guī)范的重構與開放。
乙:我有了一個新的觀點,對于任何一個藝術家,我們不僅要有批判的認知,而且應當有同情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