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拔
讀《護花小集》
魯迅說過,文章不可不做,亦不可太做。精雕細鏤,刻意求工固然不壞,但往往留下斧鑿痕跡,甚至為文而造情,為“做”而矯情,實在反不如那種看似信筆寫來,如話家常,卻是麗質天成、入情入理的“不太做”的文章。我發(fā)現(xiàn),老一輩學者而兼寫作的,居多文章“不太做”,他們雖然不一定以散文家稱世,卻能寫出好的散文。他們閱世深,學識廣,文化素養(yǎng)高,筆下?lián)]灑自如,圓熟練達,不論敘事、寫人、抒懷、說理,都不拘一格,不落俗套,絕少八股腔。這種文章功力,后學小子不容易學到手而又應該很好地學。我因此喜愛讀他們的文章。
廈門大學鄭朝宗教授寫得一手好文章,高山流水,豁達大度,知道他的人無不稱贊。可惜他于五七年“成了一朵墜溷的殘紅”,“失去了在樹上放花的資格”,一支生花的筆擱置了二十余年。四兇掃除以來,將及古稀的鄭老煥發(fā)了“擊鼓催花”的激情,業(yè)余,應各報刊的約稿,寫了不少文章。最近,搜集“稍有文學趣味的”篇章,編成一集,取“飛紅墜地護春花”之意,命名為《護花小集》。我幸得先睹為快,在仿佛聽鄭老娓娓傾談,悅耳賞心的同時,對于文章與人品、學問的關系很受啟迪。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五日中午,人們聚集在電視機前,觀看中美女子排球比賽。一些年逾六十的老者,既非球迷,平時也并不愛熱鬧,但這時卻和青年人一樣,為中國隊贏球而歡呼鼓掌,得意忘形,為中國隊失球而頓足扼腕,焦急萬分。這情景,使鄭先生冒生出這樣的問題:“一個老年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該不該這樣不加克制地表示自己的感情,該不該象阿拉伯長老似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寬袍大袖、道貌岸然、喜怒不形于色的肅穆氣度?”鄭老自己的回答是,倘是個人得失或者無關緊要的小事,當然要克制,避免當眾失態(tài);然而事情如若關系到民族自信心的起落問題,那么飽經民族滄桑的老年人是最能體會群眾心理的,他要情不自禁地和群眾一起表現(xiàn)內心的強烈反應,這是正常的,無可非議的。鄭先生還進而認為,老年人一般總不會有越軌的行動,“怕的倒是矜持太甚或者淡漠到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如所謂‘妾心如古井,波瀾誓不起,這才是無藥可醫(yī)的‘心死現(xiàn)象。”他主張老年人不妨在關鍵時刻露出一點“狂”態(tài),贊賞王靜庵早年寫的詩句:“一事能狂便少年”。鄭先生這個主張本身就有點“狂”。他說,事事“狂”也不好,只求“一事”能“狂”。什么事?就是關系到民族自信心、國家前途、人民命運之類的大事。所謂“便少年”,意思是老年人“狂”了,就“可使自己的枯槁之心添一絲春意”。這“一絲春意”,既非傍花隨柳,“偷閑學少年”,也不是左牽黃,右擎蒼,“聊發(fā)少年狂”,按鄭先生的本意,是解放思想,防止僵化,警惕“心死”現(xiàn)象,以免“變成青年人前進的絆腳石,就象著名的九斤老太那樣”?!岸匾氖菚玫乩斫馇嗄耆说乃枷敫星?,對他們循循善誘,而不是事事掣肘”。我以為,鄭老觀中美球賽有感而寫的這篇《一事能狂便少年》,道出了整本《護花小集》的文心。
綜觀《護花小集》二十一篇文章,可分四類:一是雜感,如《說風度》從民族古老文明說到風度美決定于心靈美,《陰影》從生活中和文學描寫中的光明面與陰暗面的辯證關系說到提倡美育是當務之急,《為蒼蠅畫像》對比約翰·拉斯金與韓愈刻畫蒼蠅的不同文學風格,《因“烏臺詩案”而想起的》呼吁把文字獄之類的封建渣滓掃除干凈;二是憶舊和游記,其中《黃山的啟示》、《京華三日記》、《重過清華園》、《渤海灣看日出》記近年游蹤,即景抒情,緣情究理,都洋溢著劫后新生的喜悅,躍動著老年人心中的“一絲春意”?!锻≈蓦s憶》、《春節(jié)雜憶》敘往事真切生動,對比新舊社會寄寓深沉的歷史感慨,可以反復玩味;三是追記故人,不論記林紓,記薩本棟先生,記中學讀書時的語文教師陳易園,在評述中介紹舊時代幾位前輩學人的人格、風范,都為了激勵后學,發(fā)出“八閩文獻久消沉,敢有豪情繼嚴林(嚴復、林紓)”的呼吁;四是討論文藝問題,《讀<阿金>》、《形象思維十例》、《愛情與文學》等篇就內容說本是學術論文,卻不擺理論架子,不做抽象演繹,征引廣博,文采豐瞻,深入淺出,情理并茂,可算說理文中難得的佳作。鄭先生目光四射,感觸多端,但萬變不離其宗,總是為了要喚起千紅并發(fā)、百鳥齊鳴的繁榮景象。這種執(zhí)著不放的勁頭,樂此不疲的熱情,正是彌可珍貴的“狂”的表現(xiàn)。
繁榮文藝,必須解放思想。這是為打倒“四人幫”之后的一段社會實踐所證明了的。但作為一種思想習慣勢力,教條主義的認識論、方法論和學風,還嚴重地束縛著不少人的頭腦,成為我們前進的負擔。鄭先生在《讀<阿金>》中這樣說到魯迅:“他學習馬克思主義不象某些人那樣專在文字上下工夫,尋章摘句,作繭自縛,而是能擺脫一切條條框框,直探核心,取其精髓。他十分尊重事實,不象某些‘理論家那樣,為了支撐‘理論尊嚴,不惜削足適履,故意歪曲事實,或者支支吾吾,用詭辯代替真理?!濒斞冈凇栋⒔稹防镎f道:“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姐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的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是決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殊不料現(xiàn)在阿金卻以一個貌不出眾、才不驚人的娘姨……搖動了我三十年來的信念和主張”,“連對于人事也從新疑惑起來了?!编嵪壬潛P“這個‘疑惑來得好”,并希望“一切堅持真理的人都應該象魯迅那樣,在事實面前低下頭來,虛心改正,而不要學頑固派的樣子,抱住僵化的東西不放,硬要以歪曲事實和抹殺真理為自己服務。”我贊賞鄭先生這種堅持真理、嫉惡如仇的“狂”勁。
一九七八年,因為發(fā)表了《毛主席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關于文藝創(chuàng)作要用形象思維的原則得到公認,一時間文藝界學術界人士紛紛著文探討形象思維問題。鄭先生的《形象思維十例》與眾不同,獨辟蹊徑,不做理論論證,只舉十例來剖析。這十例是:一、莎士比亞筆下的“馬太婆”,二、孔尚任的“哀江南”,三、屈原的《招魂》,四、曹植的《洛神賦》,五、湯顯祖的“驚夢”,六、劉鶚的“王小玉唱大鼓”,七、杜甫的《佳人》,八、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戰(zhàn)獅子”,九、曹雪芹的“惑奸讒抄揀大觀園”中的王鳳姐,十、莊周的“庖丁解牛”。只要看這十個題目,我們就可以想見鄭老的思想活潑,眼界寬廣,體察精細,論述生動了。《愛情與文學》也寫于一九七八年,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剛剛突破愛情禁區(qū),鄭先生的文章可以說是積極支持突破禁區(qū)、并從文學史角度探討愛情描寫問題的最早的一篇專文。鄭先生對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歐古典文學研究有素,他列舉了《孔雀東南飛》、《柔密歐與幽麗葉》、《紅樓夢》、《名利場》、《雙城記》、《漫朗·攝實戈》、《十日談》、《三言二拍》等作品,說明建立在共同的思想和志趣、尊重和愛慕的基礎上的男女之間的愛情,是“一種真摯、深刻、純潔的感情”,它同描寫肉體之愛的情欲、刻劃單方面的盲目苦戀的癡情和人間最穢褻的情感——色情是有區(qū)別的。鄭先生認為,描寫色情是“把人類降低到猴子的地位”,應該堅決排斥;癡情固然本身是可笑的,但描寫癡情的作品往往寄寓著作者的一點訓世之心,“這種書有時也能起一點積極的‘凈化作用,把潛伏在讀者身上不健康的情感輕輕抹去”,因此它還有可取之處,無須全盤否定;描寫情欲的,要從作品的基本傾向來看,如《紅樓夢》中描寫情欲是為了揭露,《十日談》、《三言二拍》中描寫情欲過火,但也是為了完成一種歷史使命,這種種可以不必深究,當作缺點看待就行了;“應該譴責的是沒落時期剝削階級作家的作品,特別是西方資產階級頹廢文人的小說”,其中有發(fā)霉腐臭的東西,不應讓其散布毒素。鄭先生還進一步對愛情和愛情文學在社會歷史上的發(fā)展做了簡略的考察,指明古代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中愛情婚姻關系及其在文學上的反映各有怎樣的特點。文章特別推崇但丁的《新生》是一部奇書,稱贊陸游的《沈園》第二首是“千古不可無的杰作”,并說“我們在陸游身上又看到了但丁的影子”,這些都表現(xiàn)出鄭先生善于提出獨到見解的膽識。象這樣,從文學的歷史現(xiàn)象出發(fā),采取審慎的科學態(tài)度,進行深入的具體分析,既不簡單粗暴,而又堅持原則,既注意總結普遍經驗,又能獨立不羈地發(fā)表新鮮見解,正是我們所應該提倡的好學風,正是思想解放所應獲得的實績。聯(lián)系到近年文學創(chuàng)作中愛情描寫的種種問題,《愛情與文學》給人裨益的價值,更顯得不可忽視。
寫出“一事能狂便少年”的王靜庵,“年輕時殫心西學,思想解放,故能在學術和創(chuàng)作上放出異彩;但晚年埋首故紙堆,不問世事,變成了十足的經生和學究,終于莫名其妙地充任清王朝的殉葬品?!编嵪壬f,“哀哉!這卻是值得思想僵化的人深刻思考的?!弊x《護花小集》,能夠幫助人們思考,能夠幫助人們尋求思想上永葆青春的途徑。
一九八三、三、十三
(《護花小集》,鄭朝宗著,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三月第一版,0.4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