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令耆
我曾經(jīng)寫過,中國小說的形式至今仍舊受“小說”這兩個字的限制,跳不出一種“你一句,我一句”的圈套。最近,我卻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那便是王蒙的近作:《蝴蝶》、《海的夢》、《風箏飄帶》。其中《海的夢》尤其突破舊傳統(tǒng)的小說形式。
王蒙的小說多是敘述式的浪波,也帶有海潮的節(jié)拍,有高潮也有退潮,一個又一個浪頭打來,忽而浪花濺飛,隨后等浪退了,海岸又恢復(fù)平靜。
《海的夢》故事的歷史背景是:“作為一個搞了多半輩子外國文學的研究與介紹的專門家,五十二歲的繆可言,卻從來沒有到過外國,甚至沒有見過海。他向往?!薄拔迨q了,他沒有得到愛情,他沒有見過海洋,更談不上飛翔……然而他卻幾乎被風浪所吞噬”?!爱斔驗椤叵雍汀異汗ザ煌斗诺教栕永锏臅r候,當鐵門哐地一聲關(guān)死,當只有在六天一次的倒馬桶的輪值的時候,他才能見到藍天,見到陽光”……“還有什么‘特嫌、‘惡攻、‘反標這些古老的漢語的生硬的縮寫,出現(xiàn)了嶄新的不通的詞匯,但他感謝這種離奇的縮寫,它給那些荒唐的顛倒涂上了一層灰霧……”。
這故事的主要精神主題是“他向往?!贝怂膫€宇??墒?,令人惋惜的卻是“故事情緒”——“大海,我終于見到了你……經(jīng)過了半個世紀的思戀,經(jīng)過了許多磨難,你我都白了頭發(fā)——浪花!”……好一個浪花!“然而,激情在哪里?青春在哪里?”
故事的主角繆可言來到海濱的療養(yǎng)所,他終于看到了海,又投向海,因為“大浪激起了他的精神……面對著威嚴地向著他撲來的又一個浪頭,又一次把頭低下,沖了過去。……就在他興高采烈地幾乎自詡為大海的征服者,乘風破浪的弄潮兒的時候,他的左小腿肚子抽了筋?!麘嵟?,他不情愿,他覺得冤屈。于是他奮力掙扎?!瓫]有被江青吃掉的繆可言,也沒有被海妖吞噬”。在這上面他用的文字是既具體又超具體的形象化,如“大浪激起了他的精神”,“乘風破浪……小腿肚子抽了筋?!辈坏淖稚嫌小皩嵟c虛”的對比,在故事的情節(jié)上也有此對比——“沒有被江青吃掉的繆可言,也沒有被海妖吞噬?!比绱说膶Ρ?,其實也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事實形象化,具體事物經(jīng)過抽象的幻想而升華到另一藝術(shù)境界,因此突出的藝術(shù)作品,都常有它的“詩意”。
王蒙的“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條水平線……限制了他的視野,真象是‘框框的一個邊?!焙J潜幌蛲淖杂桑彩亲杂傻恼系K,這也是故事含蓄的矛盾。這也是生命的矛盾對比——自由與限制,青春與衰老,生與死。但是,面對著這種矛盾對比卻是一陣海浪式的沖動魄力,“一到這時,他就有一種強烈的沖動,脫下衣服,游過去”,“不管風浪、不管水溫、不管鯊魚或是海蜇,不管天正在逐漸地黑下來……”對著矛盾沖鋒!這是王蒙的創(chuàng)作精神,《海的夢》便是這精神的使喚者,招魂者,為了“向往?!钡膲?,憧憬的、俱往的“青春”、“愛情”追索著——“啊,我的充滿了焦渴的心靈,激蕩的熱情,離奇的幻想和童稚的思戀的夢中的海啊,你在哪里?”
“可是,繆可言已經(jīng)過了作夢的年紀!”他年已五十二,已經(jīng)過了“激情”,“躍躍欲試的勁頭”,“歡樂和悲痛的眼淚的熱度在哪里?”這樣,“他找不到一個游泳的伴侶?!薄澳菬o法變成二十五的五十二個逝去了的年頭!”所以,“他想離去。夢想了五十年,只呆了五天”。是的,繆可言只在海濱呆了五天,他找尋不回青春的夢呢。在這療養(yǎng)所,有栽著的許多花,有好的伙食,也可望海,可是“那么,他究竟缺少了什么呢?”他堅持要走,“他好象長大了,不愿意守著母親生活的孩子,在向母親請求寬恕。就走了,他說”。他悟到那遺失掉的青春,那孩童的夢,因此他將過去遺留在海濱療養(yǎng)所,他已成長了,不須再向以往的夢留戀。
在離去的最后一晚,他又悄悄一個人走到海濱向“海的夢”告別,這偏偏是月夜?!耙磺械氖且黄瑴喨坏你y光……海在他即將離去的前一個夜晚,裝扮好了自己,向他溫存、向他流盼,向他微笑,向他喁喁地私語?!笨娍裳缘暮4藭r是他青春時的愛情,他追不返的愛情,可是他卻不禁叫喊出:“海——呀——我——愛——你——!”當他終于吶喊出心中的渴望和失望,他的吶喊也驚動了在海灘上的一對青年男女。“他非常懊悔,卻又覺得很高興……海和月需要青春,青春也需要海和月?!?/p>
繆可言開始感到興奮,他的失望也變?yōu)橄M?,“他看到了在他剛離去的巖石下面,似乎有兩個人在游海。難道是那兩個青年下去游水了么?他們不覺得涼么?他們不怕黑么?……喔喲,看,那兩個人已經(jīng)游了那么遠,他們在向著他向往過許多次,卻從來沒有敢于問津的水天相接的亮晶晶的地方游去了呢?”
他此時的小我化于天、海、人的大我中,他看到他“海的夢”,自己遺失了的夢被兩個青年人追求著,比他更勇猛的向往沖著海闊浪波游去。“愛情、青春、自由的波濤,一代又一代地流動著,翻騰著,永遠不會老,永遠不會淡漠,更永遠不會中斷”。
王蒙的小說不但在形式上突破,在創(chuàng)造精神上也突出,這里看不到危危一息的古國,也不是漠然妥協(xié),將就過去的涂幾筆故事輪廓而已,也不是“一把辛酸淚”,更不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里不是小家碧玉的訴泣,小題大作的故賣情節(jié),又無真正情節(jié)的“小說”故事。他的小說突破“故事”框框,并不是他學了些什么洋涇浜“意識流”,和“超現(xiàn)實主義”、“象征主義”,他沒有讓他的小說戴帽子,而是在文筆上、文字上、形式上、感情上放松的寫去,如海浪海潮的沖打過去。但是如果他沒有“海量”的幻想力,既是放松了,也滾不出海潮來。他的幻想力有出奇的浪花,他的文筆又帶著向浪頭沖游過去的力量,但是最突出的是他勇于跳入大海,讓創(chuàng)作的精神在無邊的驚濤上蕩浪,當幻想力的浪潮退了,當一個小說框框的海潮收縮時刻,他的幻想創(chuàng)作力停止時,也是這小說結(jié)尾時。王蒙的小說沒有出奇的幻想風云,創(chuàng)造的血液足,精力沛,這種小說出于流落新疆二十年的作家,表示中國人的不滅精神。王蒙的小說達到現(xiàn)代化,比中國的科技還更早一步。
(王蒙:《海的夢》,原載《上海文學》一九八○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