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一種植根于歐洲地域和文化傳統(tǒng)的科學理論體系,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不可避免地面臨理解和接受的雙重障礙。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歷史進程、傳播主體、傳播內容和傳播途徑等進行了充分討論,但相對忽視其作為異質文化在中國早期傳播的困境,因此,需要借助跨文化視角,將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史與跨文化傳播中的語義邏輯相結合進行考察。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者依據語義規(guī)律進行了多種傳播方式和策略的探索,這一探索最終被毛澤東總結和升華為建立具有“中國特點、中國作風、中國氣派”的理論體系。這一傳播方案與理論成果的確立標志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進程邁向新高度,推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持續(xù)發(fā)展。以跨文化傳播的困境與策略為視角考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歷程,既可以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學理研究,也能夠為新時代中國的對外傳播和國際形象塑造提供重要啟示。
〔〔關鍵詞〕〕 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早期傳播;跨文化;語義邏輯
〔〔中圖分類號〕〕B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 - 4769 (2025) 02 - 0166 - 08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構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起點,對這一歷史過程的探究具有重要意義。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生成于西方社會的思想理論體系,在進入東方社會的早期傳播中給中國馬克思主義者提出了一系列亟待解決的問題:如何在中國社會中傳播和普及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推動其轉化為具有實踐效力的“批判的武器”?如何使對馬克思主義原本陌生的中國大眾理解并接受這一思想體系?如何應對傳播過程中的文化沖突和誤解?等等。這種困境產生的最直接原因是歐洲文明與中華文明的差異,在此基礎上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大眾化過程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典型的跨文化傳播現(xiàn)象?;诳缥幕蛡鞑サ恼Z義邏輯視角,直面早期馬克思主義大眾化過程中面臨的傳播問題,考察馬克思主義傳播方式的歷史進程及“中國特點、中國作風、中國氣派”傳播風格的形塑,不僅有助于深入研究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傳播方式,更有助于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理論研究,理解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論貢獻和探索精神,為新時代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提供啟示。
一、反思與啟迪:對已有研究成果的評價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指涉19世紀末馬克思主義最初傳入中國到20世紀30年代毛澤東正式提出“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這一階段。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研究經歷了從宏觀到微觀,從單一歷程分析到多層次與跨學科闡釋的演變過程。其中早期研究聚焦整體傳播歷程,主要從宏觀視角考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路徑,伴隨研究的深入,逐步轉向具體區(qū)域的傳播情況、個體在傳播中的具體角色以及不同文本的傳播過程,主要研究內容包括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歷史進程、傳播主體、傳播內容和傳播途徑。
第一,關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歷史進程。李劍農在《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中記錄了從戊戌變法到護國護法運動直至北洋軍閥覆滅期間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①有學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這一歷程劃分三階段,即自發(fā)自覺傳播階段、有組織地傳播階段和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相結合階段。而伴隨新資料的開掘和學科交叉研究的發(fā)展,近年來,學者們采用新的解釋框架予以討論,諸如有學者從起源語境的視角探討20世紀30年代之前源于西方語境的馬克思主義如何在中國語境下傳播和進一步中國化的問題。③有學者以北洋政府的“反傳播”活動視角,分析馬克思主義在受到多方阻撓和破壞的情況下如何取得傳播進展④;也有學者運用哲學理論闡釋馬克思主義在東方早期傳播的復雜、對立統(tǒng)一的歷史邏輯。⑤總體來看,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呈現(xiàn)從“學說”到“思潮”的知⑥識演進,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完整圖景呈現(xiàn)為從先進知識分子學習、闡釋知識發(fā)展到知識轉化為現(xiàn)實的歷史過程。
第二,關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主體人物。胡華在《五四時期的歷史人物》中較早梳理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代表性人物⑦,費正清的《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和邁斯納的《李大釗與中國馬克思主義的起源》分別評述了毛澤東、李大釗等核心人物在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中的作用。⑧也有學者指出清末民初留日學生在這一思想傳播過程中的重要作用。⑨進入21世紀后,學者進一步細化關于李大釗、陳獨秀等馬克思主義早期主要傳播者的研究,更加關注他們在馬克思主義傳播過程中的具體貢獻,諸如以李大釗、陳獨秀、李達、蔡和森和周恩來等某一人物為例闡釋他們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歷程,以及對馬克思主義傳播及其中國化的貢獻。⑩與此同時,官方研究機構開始發(fā)揮研究的主體作用,諸如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通過檔案資料對蘇俄與中國革命互動予以深度分析,開展了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傳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人物的系統(tǒng)性研究。
第三,關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內容的研究。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研究室在20世紀50年代編著的《五四時期期刊介紹》對早期期刊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內容予以詳細梳理。①20世紀60年代,丁守和和殷敘彝在《從五四啟蒙運動到馬克思主義的傳播》中研究了馬克思主義在五四新文化時期如何與各種社會思潮相互斗爭并取得勝利,最終在中國廣泛傳播的歷程。改革開放后,學界對于該問題的研究愈加豐富,角度也更加多樣,包括社會主義學說在中國的初期傳播、新民主主義革命思想的開端等。③進入21世紀,研究重點從整體的思想內容拓展至具體文本的傳播,有學者系統(tǒng)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文本、早期傳播的代表人物、早期傳播社團報刊及關于社會主義的論戰(zhàn)及其他們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④,也有學者從經典文獻的角度考察1949年以前的馬克思主義中文譯本的版本和文本演⑤變,還有學者從馬克思學術視域的維度,分別考察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等早期傳播歷程。⑥
第四,關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途徑的研究。馬克思主義早期在中國的傳播途徑涵蓋文獻、報刊、社會組織和書信等。相關研究主要涉及:一是詳細梳理了馬列著作出版簡史,展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相關著作在中國傳播的歷程;二是詳細闡釋了五四時期毛澤東、蔡和森等人的重要書信及其在馬克思主義傳播過程中的重要作用;三是考察了建立社團對馬克思主義傳播的重要作用,諸如俄國十月革命后,湖南通過進步社團研究和傳播社會主義思想,如毛澤東、蔡和森、張昆弟、羅學瓚等建立新民學會,成立文化書社、俄羅斯研究會、留俄勤工儉學團宣傳馬克思主義。⑦近年來,學界從雜志、周報等角度繼續(xù)深化,諸如有學者認為,《建設》雜志通過設置“論說”“紀事”“雜錄”“通訊”等欄目,對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階級和階級斗爭學說,以及工人勞動問題等展開研究,有力促進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也有學者關注馬克思主義早期在中國高校的傳播情況,還有觀點認為清末社會主義暢銷書推動了馬克思學說和社會主義理論在中國的早期傳播,促進了馬克思主義觀念譜系的早期建構。⑩
長期以來學界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的研究多聚焦于宏觀歷程、核心人物以及傳播內容和途徑等方面,對跨語際實踐中的傳播策略以及具體傳播中的語義規(guī)律的關注相對不足。具體而言,在傳播策略上,學界較少關注如何有效地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轉化為適合中國受眾理解的語言形式,缺乏對中西文化差異下的傳播適應策略的深入研究;在傳播的語義規(guī)律上,學界對跨文化傳播中語言和文化符號轉換的研究較為薄弱,忽視了語言習慣、思維方式等因素對傳播效果的影響。這些不足可能導致我們無法全面理解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中的實際成效,尤其是在應對不同文化語境時,如何調整傳播策略、克服文化差異帶來的障礙。此外,忽視跨文化視角也會影響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的實際經驗的總結,影響當前中國對外傳播策略的理論借鑒,使得當代傳播在面對不同文化背景的受眾時缺乏具體的語義調整和策略指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是一種跨文化傳播的歷史事件,其首先面臨的困境在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如何實現(xiàn)異域思想的本土化轉變。筆者試圖著眼于跨文化的傳播困境,探究早期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這一困境的認知與破解,考察其如何借助“用熟悉解釋陌生”的語義規(guī)律推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為研究這一歷史過程提供新的視角與框架。
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的跨文化傳播及其困境
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時的歷史語境較為復雜,難免存在明顯的誤譯、誤讀和誤解現(xiàn)象,科學地傳播并被中國人選擇和接受構成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著述譯入中國,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必將被置于中國的歷史語境和歷史環(huán)境之中進行解讀,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積極探索。但是,往往由于翻譯者和傳播者的階級立場和思想傾向的差異,馬克思主義的早期傳播不可避免地帶有鮮明的政治性和階級性。封建地主階級,資產階級改良派、革命派,無政府主義者等不同社會階層對馬克思主義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這影響到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呈現(xiàn)。
早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受到多種勢力的影響。首先,清政府的駐外使臣、洋務官員等封建地主階級知識分子是西學東漸背景下最早接觸到馬克思主義的群體,然而,由于受到封建文化的深刻影響,他們在翻譯和解讀馬克思主義時,往往傾向于從傳統(tǒng)的文化概念中尋找對照,如用“勞心者”與“勞力者”、“豪右”與“細民”來對應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并試圖把馬克思的思想規(guī)訓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思想。①其中《泰西民法志》中關于馬克思的介紹具有明顯的階級歧見:“馬克思……及他同心的朋友昂格斯(即恩格斯)都被大家認為‘科學的和革命的’社會主義派的首領。這一派在文明各國中都有代表,而大家對于這一派認為社會主義中最可怕的新派”。②其次,資產階級改良派中康有為和梁啟超也曾在思想傳播中提及馬克思主義,但他們對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介紹意在“牖新知”,反對在當時進行社會主義革命,認為是否實行社會主義“總要順應本國現(xiàn)時社會的情況”③,并簡單地將社會主義闡釋為“近百年來世界之特產物也。檃括其最要之義,不過曰土地歸公、資本歸公,專以勞力為百物價值之原泉”。④第三,以孫中山、朱執(zhí)信、胡漢民和戴季陶等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積極譯介和撰述馬克思主義,但主要目的是借助傳播馬克思主義補正“三民主義”,以預防未來中國社會出現(xiàn)資本主義的弊病。孫中山把馬克思主義和資產階級價值觀混為一談,把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等同起來:“社會主義者,人道主義也。人道主義,主張博愛、平等、自由,社會主義之真髓,亦不外此三者,實為人類之福音”。⑤最后,無政府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的翻譯與傳播,并非服膺馬克思主義的真理,而是旨在說明無政府主義優(yōu)越于馬克思主義,其選擇性介紹馬克思主義中與無政府主義不沖突的觀點,反之,則激烈反對。不同階級和政治力量的介入使得早期馬克思主義的翻譯工作不僅成為思想傳播的工具,也成為不同社會力量爭奪意識形態(tài)話語權的戰(zhàn)場。這一復雜局面無疑增加了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的難度,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本土化進程。
作為一種源自歐洲的異質文化,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還必須回應與本土文化及社會環(huán)境的巨大差異的問題。馬克思主義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強調通過階級斗爭和社會變革推翻資產階級的統(tǒng)治,從而實現(xiàn)共產主義的歷史目標;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家與道家思想則重視社會和諧與等級秩序,主張“以和為貴”和“天下大同”。兩者之間存在的思想沖突與文化差異,構成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的主要阻力。當外來文化進入一個民族的文化領域時,通常會引發(fā)本能的對抗,以維護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對于中國而言,無論是代表資產階級的西學,或是代表無產階級的馬克思主義,它們都是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截然不同的異質文化。而近代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等與西方社會相比又全面處于弱勢,這一歷史境遇意味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外來文化的緩慢融合和同化不再可能,取而代之的只能是激烈的文化碰撞與對抗。這種文化交鋒在20世紀初尤為顯著,兩者圍繞中國的未來和出路展開,以價值觀念與意識形態(tài)為斗爭核心。馬克思主義正是在這樣的激烈交鋒中逐步被中國進步知識分子選擇、接受和信仰,并最終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指導思想。五四運動則成為這一文化碰撞的重要節(jié)點,毛澤東曾指出:
“在‘五四’以前,中國文化戰(zhàn)線上的斗爭,是資產階級的新文化和封建階級的舊文化的斗爭?!逅摹院髣t不然。在‘五四’以后,中國產生了完全嶄新的文化主力軍,這就是中國共產黨人所領導的共產主義的文化思想,即共產主義的宇宙觀和社會革命論。”①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和中國共產黨的成立,馬克思主義逐步成為中國革命實踐的指導思想,并推動了其本土化進程。然而,馬克思主義的廣泛傳播不僅依賴理論的內在吸引力,還需要科學有效的傳播策略。為此,中國的革命者在實踐中進行了積極的探索。
三、馬克思主義傳播策略的探索——基于傳播的語義規(guī)律
語言作為思想傳播的主要媒介,承載著獨特的文化和歷史語境。為確保信息傳遞的有效性,傳播者在受眾熟悉的語境中選擇語言和符號,跨文化傳播也需要通過受眾的本土文化理解和解讀異質文化。這種“用熟悉理解陌生”的語義邏輯是實現(xiàn)跨文化理解的重要策略。語義邏輯因此成為本文理解早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核心視角。馬克思主義原始文本以德語、法語、英語、拉丁文、希臘語等歐洲語言書寫,其中蘊含的西方語境和概念需要在中國本土文化中重新詮釋。因此,將這些理論轉化為易于理解的中文表達,實質上是將這一外來的思想符號系統(tǒng)融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的過程,即對原始文本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的再創(chuàng)造。正如加達默爾所言:“一切翻譯就已經是解釋(Auslegung),我們甚至可以說,翻譯始終是解釋的過程,是翻譯者對先給予他的語詞所進行的解釋過程”。②在翻譯過程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范疇與中國語詞需要不斷實現(xiàn)語義轉化,重新生成適應中國民眾語言習慣和文化語境的理論表達。例如,“剩余價值”“資本積累”“生產資料國有化”“階級斗爭”“暴力革命”和“實現(xiàn)共產主義”等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概念在中國傳統(tǒng)歷史語境中并非天然存在,如何將這些概念和理論轉化為中國人民能夠理解、接受和使用的語言,尤其是在文盲率高、群眾文化水平低的社會背景下,這是巨大的傳播難題。
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及理論的譯介是其在中國傳播的重要發(fā)展節(jié)點。這一過程不僅僅是語言的轉化,更是語義及思想本土化的初步嘗試,這奠定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廣泛傳播的理論基礎。作為一種跨文化、跨語際的傳播活動,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面臨巨大挑戰(zhàn),尤其是中西方歷史文化背景以及思維方式、表達方式存在巨大差異,加之馬克思主義本身思想深刻、博大精深,如何實現(xiàn)這一異質文化與中國本土文化間的跨語際融通,成為翻譯者的核心任務。正如毛澤東所言:“我們黨內能直接看外國書的人很少,凡能直接看外國書的人,首先要翻譯馬、恩、列、斯的著作,翻譯蘇聯(lián)先進的東西和各國馬克思主義者的東西?!薄安灰p視搞翻譯的同志,如果不搞一點外國的東西,中國哪曉得什么是馬列主③義?”翻譯不是語言的簡單轉換,其中涉及文化的融通、思想的貫穿和真理的傳遞,這既構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又為眾多知識分子和有識之士理解、接受馬克思主義提供了文本基礎。封建地主階級和資產階級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基于自身的政治需求和階級利益,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選擇性翻譯和片段化理解。因為他們對這一科學理論的基本態(tài)度多為抵觸和排斥,所以譯介的內容也多是膚淺和片面的。為探尋和傳播本真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李大釗、陳獨秀、李達、李漢俊、瞿秋白、蔡和森、周恩來、陳望道、張聞天、楊匏安和惲代英等具有初步共產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開始通過多種翻譯方式(轉譯、選譯、節(jié)譯、摘譯和改譯等),系統(tǒng)性地譯介馬克思主義文獻。但由于“中國研究馬克思主義者,每苦巨著繁重,而哲學一方面的理論,他們整部的大著作尤太深奧,不合初學”④,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較為注重文本的可讀性,力求內容明晰、通俗易懂。如瞿秋白在編譯《社會哲學概論》時,對無關宏旨和晦澀難解的內容予以刪除,將《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列舉和分析杜林觀點的內容和材料略去,直接選取原著中與“社會哲學”有關的內容予以轉譯,便于讀者理解。⑤早期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譯本更加注重譯文的可讀性與傳播性。
理論的本土化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中的重要特點。以1920年陳望道的《共產黨宣言》(下文簡稱《宣言》)全譯本為例,它是《宣言》首次被系統(tǒng)完整翻譯成中文并出版。因為適應了中國民眾的語言表達習慣,迅速在知識分子和工人階級中傳播,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呼應當時的文學改革運動,通篇以白話文譯出,文字簡明流暢,通俗易懂。例如,“有產階級底傾覆和無產階級底勝利,都是免不了的事?!薄耙_到我們的目的,只有打破一切現(xiàn)社會的狀況,叫那班權力階級在共產的革命面前發(fā)抖呵!”①大眾化、口語化表達的運用,大大減少了普通群眾的閱讀障礙,增加了可讀性。其二,采用排比、設問、對偶、比擬等修辭方式,形成了獨特的政論體風格,更具文采、更富感染力。例如,《宣言》第一句:“有一個怪物,在歐洲徘徊著,這怪物就是共產主義。”②利用比喻和反復并用的手法,將“spectre”③譯為具有反諷意味的“怪物”,很多讀者正是因“怪物”這一通俗、形象的詞記住了《宣言》首個中文全譯本。其三,結合當時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并且將原文本概念與中國的歷史文化背景相結合,具有現(xiàn)實性和指導性。例如,將日譯本中的“農業(yè)的革命”譯作“土地革命”,并將“土地革命”這一本土譯詞融入《宣言》思想之中,對中國社會更具現(xiàn)實指導意義,對后來的中國革命實踐也影響深遠。④可見,馬克思主義文獻的翻譯過程,實際上已然反映出早期傳播者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語義規(guī)律具有初步認知。為了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更好地融入中國社會語境,譯者通過本土化的語言進行闡釋,嘗試找到契合中國社會、文化與歷史的表達方式。
以本土概念對比和解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格義”方法構成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早期傳播中的另一顯著特點。當時的知識分子常用大同觀念、井田制和墨子思想等中國傳統(tǒng)學說來比附馬克思主義。例如,郭沫若在1925年創(chuàng)作的小品文《馬克思進文廟》虛構了馬克思與孔子的對話。文中,孔子驚嘆道:“你這個理想社會和我的大同世界竟是不謀而合……‘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謂大同’,這不是和你的理想完全是一致的嗎?”對此,馬克思感慨道:“我不想在兩千年前,在遠遠的東方,已經有了你這樣的一個老同志!”⑤郭沫若甚至進一步提出,共產主義是孔夫子大同思想的具體化。⑥類似的思想格義在其他知識分子中也有體現(xiàn)。梁啟超在《中國之社會主義》中提及:“中國古代井田制度,正是近世社會主義的同一立腳點。”嚴復則將墨家思想與西方社會主義學說相提并論,認為“墨道,即所謂社會主義Socialism”。通過這些比附,知識分子試圖以本土概念為橋梁,幫助中國社會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然而,這種“格義”方法雖然在馬克思主義的早期傳播中起到了啟蒙和引介的作用,但由于未能充分從馬克思主義自身的理論脈絡出發(fā)理解其核心精神和本真意涵,也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對馬克思主義的簡化、誤讀甚至扭曲。這種現(xiàn)象既反映了早期傳播中的文化適應性努力,也顯示了真正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本土化的復雜性和長期性。
上有述及,為了在保留馬克思主義核心思想的同時實現(xiàn)理論本土化,早期馬克思主義傳播者作出了多方面的努力。首先,運用通俗化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將復雜的思想融入日常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講,話語即文化,文化影響或決定著話語主體的實踐。⑦正因如此,毛澤東主張“馬克思主義必須通過民族形式才能實現(xiàn)”,廢止“洋八股”,強調通過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傳播馬克思主義。這一理念與實踐推動了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方式創(chuàng)新和文化形態(tài)轉化。中國共產黨成立前后,《新青年》《每周評論》《建設》《勞動界》《共產黨》《先驅》《向導》等一批進步報刊應運而生,成為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平臺。這些刊物革新文風,不再使用晦澀難懂的話語。例如,李大釗在《每周評論》發(fā)表《新紀元》一文,開篇直訴“新紀元來,新紀元來!”,文末論及俄國十月革命對中國的影響:“我們在這黑暗的中國,死寂的北京,也仿佛分得那曙光的一線,好比在沉沉深夜中得一個小小的明星,照見新人生的道路?!雹龠@樣簡潔有力的表達,有助于馬克思主義在社會層面和民眾之中的有效傳播。與此同時,這種傳播方式的轉變也延伸到了更廣泛的文化載體中。在進步刊物之外,戲劇、民歌、快板等傳統(tǒng)藝術形式,以及小說、標語等大眾文化媒介,成為馬克思主義傳播的有力工具,以更加貼近民眾生活的形式傳遞革命思想。
其次,術語和理論的簡化與通俗化,減少了社會大眾的理解障礙。例如,“人民群眾”在馬克思主義中是無產階級及其盟友的代名詞,毛澤東將其進一步擴展、定義為真正代表社會進步和歷史潮流的群體,并強調“群眾是真正的英雄”。這種轉譯不僅保留了馬克思主義的核心概念,還結合中國的現(xiàn)實國情與文化背景,使理論更具親和力和影響力。
最后,通過探討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契合點,使理論融入中國的社會語境與文化體系。例如,李大釗在其著作中將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平等”觀念與中國古代的“大同思想”相結合,指出二者都追求平等與社會正義。李大釗的這種兼容性探索,增強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理論說服力。與此同時,為了更廣泛地動員工人、農民等社會各階層,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還創(chuàng)辦了“農民運動講習所”“工人運動講習所”和“政治夜校”等教育機構,向基層群眾傳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這些組織和機構的成立,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傳播在中國的本土化實踐,為中國開展廣泛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奠定了重要思想基礎。
四、傳播策略的確立:融入中國特點、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
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在對馬克思主義傳播策略的探索過程中,逐漸明確“馬克思主義必須與各國具體實際相結合”的基本原則。推進馬克思主義的本土化與民族化,探索和建立具有“中國特點”“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體系,是馬克思主義作為異質文化在中國實現(xiàn)跨文化傳播的根本策略,也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的內在要求。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解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跨文化傳播困境。
馬克思主義的本土化、民族化表達經歷了一個不斷探索和與時俱進的歷史過程。在《美國工人運動》中,恩格斯提出美國社會主義工人黨應“成為徹底美國化的黨”,幾乎全部由德國移民組成的美國社會主義工人黨“應當向絕大多數(shù)本地的美國人靠攏”②,還提出了學習當?shù)卣Z言的問題。語言學習的目的,就是要用其他國家和民族人民能夠接受的方式來宣傳進步的主張,這已經觸及思想表達的民族形式問題。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因契合中國革命和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求,逐漸與中國的具體革命實踐相結合,并在實踐過程中融入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因素,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正如毛澤東所言:“馬克思列寧主義來到中國之所以發(fā)生這樣大的作用,是因為中國的社會條件有了這種需要,是因為同中國人民革命的實踐發(fā)生了聯(lián)系,是因為被中國人民所掌握了?!雹叟c之相應,要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革命和社會發(fā)展中發(fā)揮根本性的指導作用,并且被人民所“掌握”,就必須賦予其鮮明的時代特征、實踐特色與民族特質。自早期譯介起,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便逐漸呈現(xiàn)本土化特征。早期傳播者已經意識到理論本土化的重要性,一些“非常直接而且真正有效的思想土壤和背景”④也直接推動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史選擇。李大釗在回應胡適關于馬克思主義不適用于中國的觀點時就明確表示:“一個社會主義者,為使他的主義在世界上發(fā)生一些影響,必須要研究怎么可以把他的理想盡量應用于環(huán)繞著他的實境。所以現(xiàn)代的社會,主義包含著許多把他的精神變作實際的形式使合于現(xiàn)在需要的企圖?!敝袊鴤鹘y(tǒng)文化與馬克思主義的融通,馬克思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科學主義等思潮相互爭鳴、相互融合的復雜關系,這些過程都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逐步獲得了獨特的本土特征。早期傳播者雖然已經意識到本土化表達的重要性,并在理論上進行初步探索,但遺憾的是尚未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自覺。這種狀況伴隨毛澤東提出“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理論要求得到根本性轉變,在此之后馬克思主義傳播者在傳播策略上的自覺性不斷增強,開始逐步構建起具有中國特色的理論體系。
毛澤東在陜北期間為了應對中國革命中的重大爭論和原則分歧,深入探討了一系列關乎中國革命成敗的關鍵問題,并對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與發(fā)展進行了系統(tǒng)理論建構。從1935年12月到1937年8月,毛澤東先后撰寫《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中國革命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問題》《實踐論》和《矛盾論》等重要著作,系統(tǒng)地解決黨的政治路線、軍事路線和思想路線問題。這些著作都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立足中國實際,反對主觀主義,尤其是教條主義,初步勾勒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時代特征。在《實踐論》中,毛澤東指出,“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這種形式,循環(huán)往復以至無窮,而實踐和認識之每一循環(huán)的內容,都比較地進到了高一級的程度”。這表明毛澤東重視理論傳播過程中的語義轉化,即在理論傳播中不僅要傳遞核心思想,更要確保大眾能夠在實踐中理解和運用理論的意義。這一點在《矛盾論》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毛澤東用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解釋辯證法,并且結合中國社會現(xiàn)實幫助大眾理解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概念。這種簡單又具象化的表達,讓原本晦澀的理論更易為普通大眾接受。
從1930年毛澤東在《反對本本主義》一文中初步闡述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思想,到1938年在黨的六屆六中全會上明確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命題,標志著中國共產黨人的思想理論逐步走向自覺和成熟,在傳播策略上的自覺性也不斷增強。1938年10月,毛澤東首次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指出:“離開中國特點來談馬克思主義,只是抽象的空洞的馬克思主義。因此,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現(xiàn)中帶著必須有的中國的特性,即是說,按照中國的特點去應用它,成為全黨亟待了解并亟須解決的問題。”②這種強調本土化的表達方式,實際上就是“用熟悉解釋陌生”的歷史過程。單純套用馬克思主義原理而不結合中國社會的具體情況,根本不可能獲得廣大群眾的理解和支持。因此,毛澤東提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要具有“鮮明的中國特性”,要通過符合中國民眾思維方式和生活經驗的表達,使抽象的理論變得具體、生動?!把蟀斯杀仨殢U止,空洞抽象的調頭必須少唱,教條主義必須休息,而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雹劾碚摫仨氋N近人民群眾生活,用人民群眾熟悉的語言和邏輯闡釋深刻的革命道理。這一過程不僅推動了馬克思主義的本土化和大眾化,也為中國共產黨人提供了傳播和踐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本原則,即在實踐中將外來思想轉化為易于理解的本土表達。這種本土化的理論傳播策略,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奠定了重要基礎。
跨文化傳播要求對異質文化的引入必須遵循“以熟悉解釋陌生”的語義邏輯,以適應本土受眾的話語體系對其進行翻譯與闡釋?;诳缥幕囊暯翘骄狂R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早期傳播過程,有利于把握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推動作為異質文化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扎根與發(fā)展的有效經驗。在全球化加速推進的今天,中國與世界交往日益密切,中國式現(xiàn)代化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中國取得的成就與其國際形象存在巨大差距,中國在國際輿論場中的話語權仍然較弱。為形成同中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相匹配的國際話語權,中國在對外傳播中應該重視外國受眾的語言習慣和文化語境,采用他們熟悉的國際話語體系講述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既要保持內容的真實性和包容性,也要在表達方式上靈活創(chuàng)新,以受眾的視角出發(fā),深入挖掘符合其理解邏輯的敘事方式,讓世界更好地理解一個立體、真實、多元的中國。在此意義上,借鑒早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過程中的傳播經驗,將為當今中國的對外傳播和國家形象塑造提供重要的啟示和參考。
(責任編輯:顏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