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進宮的諭旨時,我正準備收拾行囊,到附近的山里轉(zhuǎn)轉(zhuǎn)。年齡大了,開始迷上《周易》,喜歡研究玄學,深究道家養(yǎng)生之道。那些長生的奇門遁法,大都隱于山野,我便常常游歷于嵩山、終南山之間,樂此不疲。不管怎么說,比整日里批閱文書兼而應付鉤心斗角,有趣得多。
皇上正在宮里等我??吹贸鰜恚袂榛艁y,坐臥不寧。沒等我張口,皇上不管不顧地一把攥住我的手:“李卿,陜州大亂,這可如何是好?”我的手被攥得生疼生疼的。
這才知道,陜虢都兵馬使達奚抱暉毒殺了節(jié)度使張勸,意圖要挾朝廷,得到節(jié)度使的旌節(jié)?;噬弦粫r亂了方寸。能不亂嗎?陜州地處京城長安與東都洛陽之間,一旦叛亂得逞,京城就會被掐斷水陸交通,成為無所依附的漂萍。更何況,“二帝四王之亂”剛剛平息,皇上回到京城,龍椅還沒有坐熱,臥榻之旁,就開始有人酣睡。換了誰,怕都會寢食難安。
我平息了亂糟糟的情緒,躬身道:“陛下,老臣已年過花甲,耳不聰,目不明,腿腳也不甚利索,怕是難堪重任?!睕]騙你,我已經(jīng)活了一個甲子又四年了,宦海四沉四浮,須發(fā)皆白。廟堂之上的事情,在心底再也激不起什么波瀾。
皇上依舊抓著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語調(diào)顫抖:“李卿何人?四朝元老,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險些毀了大唐基業(yè)的安史之亂,就是李卿參與平叛的。卿不能堪重任,何人堪得?”皇上巴巴的望眼里滿是懇求和放下身子的低微,似乎我一個否定的神色,就會讓大唐萬劫不復。
我無語,心弦如亂指掠過,嘈嘈切切。風雨飄搖的帝國,自從那場浩劫之后,就開始如一幢折了根基的大廈,搖搖欲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作為帝國的臣民,我實在是難以獨善其身。養(yǎng)生的事,先放放吧。
我點了點頭。
皇上愁眉一展,頓時有了笑意:“李卿,你想帶多少人馬?朕都依你。朕要派給你一支王者之師。”
陜州那地方我熟悉,尋仙訪道的這些年,我的足跡遍布半個大唐。陜州城三面絕壁,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如果發(fā)兵攻打,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攻克?!俺疾恍枰跽咧畮?。”我對皇上說。
“哦?”皇上怔怔地盯著我,“那就讓朕的神策軍護送李卿趕赴陜州。”
“不,”我搖了搖頭,“神策軍也不需要,請讓臣單人匹馬前往?!?/p>
皇上張著嘴,以為我在夢囈。
我耐心地分析陜地形勢:“陜州民風淳樸,百姓沒有抗拒朝廷的風俗,只是達奚抱暉等少數(shù)人作惡罷了。如果帶兵前去,達奚抱暉必定堅守城池,城中百姓因為受困也會跟著守城。如果臣單人匹馬前去,達奚抱暉肯定會放松警惕,反而會為我所用?!?/p>
“可是,達奚抱暉畢竟是叛臣。削藩這么長時間,朕知曉叛臣的險惡?!被噬系闹讣卓煲哆M我的肉里,這么半天,他始終沒有放開的打算,“朕寧可失了陜州,也不可讓卿羊入虎口。卿是我大唐股肱之臣,不容丁點閃失。”
我眼窩一熱,差點兒落下淚來。為了讓皇上放心,我想了想,說:“河東軍隊的統(tǒng)領(lǐng)馬燧剛好在京,陛下可令他隨臣一道離開長安。如此,陜州人想要加害臣時,便會畏懼河東的軍隊,也算是制造聲勢吧?!?/p>
臨行前,我又召見陜州駐京人員,放出風聲說,陜虢之地正鬧饑荒,皇上讓我出任轉(zhuǎn)運使,監(jiān)督糧運賑災。如果達奚抱暉能夠安民立功,便會賜給他節(jié)度使的旌節(jié)。
我和馬燧上路了。剛出潼關(guān),鄜坊節(jié)度使就已經(jīng)率領(lǐng)步、騎兵三千人等候在關(guān)外。他說:“屬下奉朝廷密詔,前來護送大人到陜州。”我生氣道:“離京時,我已經(jīng)得到諭旨,可以便宜行事。此次便是多派一人跟著,也萬萬不可?!?/p>
達奚抱暉禁止將領(lǐng)出城迎接,但我一路走來,發(fā)現(xiàn)身邊密探不斷。到達曲沃時,陜州將佐已經(jīng)有人自行前來迎接了。我心中暗喜,事將成矣。
抵達陜州城,達奚抱暉終于出面。當著一眾將士,我宣布了一項決定:“軍中之前的閑言碎語不必掛在心上。自我到任之日起,不愿再聽到任何相關(guān)言論,各級將領(lǐng)的職務也都一如既往?!边_奚抱暉聽完異常興奮。
接下來,我所做的只是討取賬簿文書、整治糧食儲備之類雜事。幾天后,軍中的情緒漸漸安定,我突然邀請達奚抱暉到府,開門見山道:“我不是因為憐惜你才不殺你,我是想讓大家看看,朝廷澤被四海,不會動輒就開殺戒。所謂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今日,我也以你為例,攻一下陜州眾將士的心,讓大家安心報國,不再心生二意。所以,給你留條活路。趕緊接走家小,遠離潼關(guān),找個安身之所,我保你不會有意外。”
達奚抱暉措手不及,眼見形勢已無扭轉(zhuǎn)可能,只得乖乖照做。打發(fā)走達奚抱暉,我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一本名冊——離京時,皇上親手交給我的,叮囑我除惡務盡,務必將陜州參與陰謀叛亂的七十五名將領(lǐng)就地誅殺。我嘆了口氣,令人給兵馬使林滔等五人戴上銬鐐,押往京城。還上了奏表,言辭懇切,請求皇上赦免他們?;噬隙鳒?,詔令遣送他們戍守天德。一年后,卻最終誅殺。
只有達奚抱暉這個叛軍首領(lǐng),因為我的緣故,逃過一劫,不知所終。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