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愛穿白襯衫。他說這是城里人的派頭。晚霞常常染紅他的白襯衫,他說那是上天寫在他身上的詩。酒后的他天都能碰到,白云都能當(dāng)被子。他踩著路人的影子說我家的栗子比桃子大,桃子比西瓜大。路人們把他的話帶去了學(xué)校,同學(xué)們都追著讓我兌現(xiàn)父親說下的大話。父親的舌頭把世界都卷了起來,可他的舌頭絲毫不能改變我們?nèi)兆拥乃岢?/p>
父親愛跑步,他說自己跑得比兔子快;父親愛爬樹,他說自己比猴子還靈活。父親說我們都是倉鼠,都在地球這個(gè)大滾輪上跑步。最讓人難以相信的是,他說自己曾跑了四十多公里的路到城里。那時(shí)沒人知道四十多公里是一個(gè)馬拉松的距離。
父親喜歡在后山的湖泊里游泳。他說:“我游著游著會游出一條尾巴?!蔽矣X得他在吹噓,可腦海里總浮現(xiàn)出他在水里激蕩的畫面。父親讓我閉上眼睛倒數(shù)十個(gè)數(shù)后,撲通一聲跳進(jìn)湖水里,很快,他像魚兒一樣從這頭游到了那頭。從那頭游回這頭時(shí),父親驕傲地舉起了雙手緊緊握著的一條鯉魚,那鯉魚的尾巴撥浪鼓一樣擺動(dòng)著。父親和我都大笑起來。那時(shí)我的心情像浸泡著陽光的湖水,泛起了一道道漣漪。那樣的時(shí)刻,我心里沒有一絲憂傷。
二叔在門前栗子樹上抓到了一條青蛇。父親說抓到蛇沒什么大不了的,誰要是能把栗子樹上的猴子抓住才厲害。我們那樣的小村莊怎么會有猴子呢?父親說得振振有詞。二叔不信,二嬸不信,可他們都來到了栗子樹下。附近的鄰居也不信,可都來到了樹下。所有人在黃昏時(shí)分仰著脖子看著這棵樹,大人小孩的目光把栗子樹里里外外都檢查了一遍。所有人都覺得父親把話說大了。奶奶的臉上掛不住了,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的她羞愧難當(dāng)。待人群快作鳥獸散時(shí),我爬上樹梢,取下了樹杈上一個(gè)如橡皮擦大小的玩具猴。我和父親相視大笑。我的背包里一直攜帶著父親那天開懷的笑聲。
世界是一張鋪開的油畫,父親的聲音是一只失控了的畫筆。
村里人都說父親所有的本事都長在了嘴上。那個(gè)年代,父親為我們家招來了很多是非。但父親總說,連舌頭都不敢觸碰世界,世界的精彩就真的和你無關(guān)了。我們的日子原本就很苦澀,因?yàn)楦赣H,苦澀里面還有一層苦澀。
我18歲離開了家鄉(xiāng)。臨上車前父親對我說:“你會是個(gè)城里人。這不是一句醉話。”
我并沒有考上好的大學(xué)。我把父親臨別的話當(dāng)成了一件禮物,深深藏在行李箱最里層。畢業(yè)后,我在城里找了一份房地產(chǎn)銷售的工作。我每天都穿著父親最喜歡的白襯衣。我活成了父親的模樣。這是一種宿命。
買房對城里人是嚴(yán)肅緊張的事。我常在激烈的談判中說起父親,人們往往會折服于父親的這份趣味,很多訂單也就在笑聲中簽好了。他們都愿意為父親的這份趣味買單。多年后,城里人的訂單把我變成了城里人。我僥幸干成,或許是因?yàn)閷⒏赣H的完美想象傳遞給了城里人。城里人才是父親最好的聽眾。
到了中年以后,我異常地想念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有瑕疵的,故鄉(xiāng)的路是坎坎坷坷的,故鄉(xiāng)的人并不是和和氣氣的,故鄉(xiāng)的很多事是撕心裂肺的,可我仍然把最深的感情給了故鄉(xiāng)。
城里人最喜歡的還是父親和那支神奇鉛筆的故事。
父親說送我一支神奇的鉛筆。那支鉛筆畫什么就會有什么。我覺得他醉酒了,但仍保留著對神奇的渴望。
父親在空白的煙盒上畫上了一個(gè)圓圈,他說:“這是乒乓球,不信你摸摸我的左口袋?!蔽艺娴膹乃淖罂诖锩隽艘粋€(gè)黃色的乒乓球。
父親在另一個(gè)煙盒上畫上了一輛車,他說:“這是玩具車,不信你摸摸我的右口袋。”我真的從他的右口袋里摸出了一輛紅色的玩具車。
我喊道:“真的畫什么有什么啊!”
父親說:“對吧?你還想要什么呢?”
我沒想多久,就大聲喊道:“我想要媽媽!你把媽媽畫給我吧!”
我的喊聲如一陣迷霧模糊了父親的雙眼。我媽媽很早就生病去世了,這是我最難面對的現(xiàn)實(shí)。
良久,父親拿著鉛筆在空中畫出了一個(gè)人的模樣,他神情肅穆地在空中圈圈點(diǎn)點(diǎn)。他說:“我把媽媽畫在你的心里了。我們看不見她,可她一直會看著你長大的?!?/p>
父親轉(zhuǎn)過身去,他還說了一句:“將來你可以把媽媽寫下來,讓她在你的文章里燦爛地活著?!?/p>
我動(dòng)筆的時(shí)候,常常覺得自己的心就是一支畫筆。
我三十歲后每天都去晨跑,我開始相信父親曾經(jīng)跑過那四十多公里。從小山村到城里,差不多就是一場馬拉松的距離。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