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歲,把什么都活明白了。
早晨陽光好,就搬了幾塊板,坐到院子里數(shù)年輪。數(shù)了幾遍,確信是三十七年。數(shù)樹齡,像鑒定一個孩子有沒有出息,能不能成事兒。數(shù)完了,點點頭,心里默念:“梨木?!庇眯渥硬烈徊潦掷锏倪@塊小板,靠墻豎在那里。一只狗小跑著過來,拽他的褲腿兒。他用腳背抬了一下它的肚子,離地一尺,停下不動,看著狗不情愿地滑下去,搖搖尾巴向他臉上看。
接下來是活動手腕和手指,空抓五十余下,然后展臂松肩,讓上肢完全蘇醒過來。昨夜磨三號船形刀,一不小心傷了手,雖已及時消毒,手指還是有點兒腫。他反復(fù)想著這塊板刻點兒什么,花栗鼠還是啄木鳥?內(nèi)心并不急躁,覺得時間夠用,等手上的傷好了再說。另一個聲音突然冒出來:“明天如果死了怎么辦?”那也得一刀一刀地刻,浮躁不得。那個聲音很固執(zhí):“死了就刻不成了?!彼乃季S卻跳到了別處——刻一只北紅尾鴝也不差。
定下來,就不再計較,起身大步走到井邊,搖轆轤打了一桶水,嘩的一下倒入臉盆中。冷水洗臉,是他多年的習(xí)慣,冬夏不變,那是理清思路的一個有效方式。臉浸在冷水里,仿佛樹木吸了雨露,皺紋都開了,耳邊有刀穿過木紋的聲音。今天不能上手,只把臉扎在水里三分鐘,隨后抓過晾衣繩上的干毛巾,輕輕地壓在五官上。
每每這時,他都會拉長腔兒喊一聲:“好——!”這一聲“好”,是他對這個世界放出的最大聲量。
魯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經(jīng)指出:“畢韋克的新法進入歐洲大陸,又成了木刻版畫的復(fù)興的動機?!碑呿f克被譽為“木口木刻之父”,是英國插畫家兼出版家。他不僅拓展和改良了傳統(tǒng)木版畫的技法和材料,而且通過木口木刻的插圖表現(xiàn)形式,使得這一藝術(shù)在社會上煥發(fā)出活力。
——這是他隨手記在卡片上的。
這張卡片就在桌子上,很多年了,不被收起,也沒有被丟棄。
他的生活極為簡樸。
早餐一杯咖啡,一片面包,一個雞蛋。
午餐,一碗飯,一菜,一杯啤酒。菜以白菜、蘿卜、土豆、山藥為主。夏天園子中有豆角、茄子、辣椒、黃瓜、香菜、臭菜、菠菜、韭菜等下來,隨取隨用。春天也挖野菜——后邊是山,野菜很多。中午這頓飯算絕對的正餐,吃好,能穩(wěn)一天的心神。
晚餐只一杯牛奶。
不吃肉。六十歲后,把肉和煙一起戒了。
他上午沿著自己踩出來的一條小道散步,上山抓素材。山花、昆蟲、小獸、樹木、飛鳥,均可入眼入耳入心,不久就會轉(zhuǎn)化到那一片一片的木口上。所謂木口,即樹干的橫切面,紋理清晰,入刀更為細膩。都說木口木刻不出大作品,他不以為然。所謂大小,在人,在收刀。如果刻一只鳥,收刀時聽不到一聲啼鳴;如果刻一朵花,收刀時不聞滴露之聲,那是小。這道理如畫龍點睛,真點了睛,龍飛走了,畫面上空空如也,也大不到哪兒去。
所以不論。也不參與任何的議論。
午睡之后,狀態(tài)最好,一般是用于專心創(chuàng)作。人、刀、木板合為一體,時間都變得靜默。有一次,他刻一對松鼠,結(jié)果把自己也刻進去了?;糜爸?,他跟著其中的一只去挖寶,把頭一年秋天埋下的松子找出來。結(jié)果,這只松鼠記錯了地方,挖了幾處,依然兩手空空。松鼠生氣了,就自顧自地尋一個狹窄的樹杈上吊。這個很簡單,把腦袋往里一伸,兩腿一蹬,說吊死就吊死。這可不行啊!他看得著急,急忙去救。恰這時,一根細長的松枝一彈,穩(wěn)穩(wěn)地指向一處巖縫,巖縫里有兩顆碩大的松塔,正咧著嘴兒看熱鬧呢。他疾呼:“找到了,找到了!”松鼠也機靈,大尾巴向上一卷,把自己從樹杈里救下來,三躥兩跳地就把松塔抱在了懷里。
他一下醒了。
哪是什么幻境?明明是最后一刀把松針刻出來了?!瓦@根,比其他的長一些,還略略彎曲。
今天因為手傷,不能工作,就想著給在日本的孫女寫信。他拒絕手機,也不看什么朋友圈、短視頻。短視頻快到?jīng)]有時間思考,行為都是機械的。他和孫女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也固執(zhí)地保留下原始的書寫。
在信中,他說:“《古事記》是日本最古老的歷史書,那里邊記了一則傳說:在大阪的南邊,有一棵非常大的樟樹,它的枝葉可以遮蓋到大海對面的淡路島。你有機會替爺爺去看看,傳說中的樟樹不一定有,但萬一有其他的巨樹呢?”
他有時也在給孫女的信里猜想,樹也是有血型的。如果真有,他喜歡用B型血的樹木來刻木口版畫。
除了刻板子,他一生幾乎沒有什么故事。
原本在一座山城的文化館工作,娶妻生子,育有三兒一女,他們的工作都和藝術(shù)有關(guān)。六十歲退休,選離大兒子近的地方造了這個院子,前面是一個池塘,后邊是丘陵,不高,但連綿起伏;不遠處,有河,名伊通,滿語波濤洶涌之意,不過現(xiàn)在很瘦。
他的大兒子是設(shè)計師,長春的許多休閑街區(qū)都是他設(shè)計的。他崇拜自己的父親,希望他雖老猶樂。上海有一個版畫展,他把父親的四幅作品寄去,結(jié)果得了金獎。主辦方讓父親去領(lǐng)獎,并代表藝術(shù)家發(fā)言。父親拒絕了。他說:“上海太繁華,不是刻版畫的人該去的地方?!?/p>
就這一句話,把兒子的臉說紅了。
這個老人姓張,刻木口木刻。他的普通不足以驚動世界,所以我在小說里也簡而化之,尊稱其:張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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