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先生著《朱熹文學研究》初版于2000年,讀者求購不得,商務印書館遂于2023年將此書選入“中華當代學術著作輯要”再版,以嘉惠學林。二十多年來,這部博大精深的學術著作之所以常讀常新,散發(fā)著無盡的學術魅力,其主要原因在于作者截斷眾流,繞開歷代關于朱熹的大量論述,直接以朱熹本人的論著為研究對象,深刻而準確地揭示了朱熹在理學宗師光環(huán)下的文學家面目。全書將文藝學與文獻學、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精密結(jié)合,精義迭現(xiàn),在方法論方面頗具啟示性。
截斷眾流:研究視角與研究對象相適應
作為宋代最偉大的思想家,朱熹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意義已得到了充分討論,這一點,既可見之于林慶彰主編《朱子學研究書目》所載錄的1900—1991年間兩千多種與朱熹有關的研究著作,亦表現(xiàn)為學界對朱熹學術思想的不同層面如詮釋學、知行觀和易學等研究現(xiàn)狀的總結(jié)a。然而,朱熹的文學家形象一直晦而不顯。千百年來,由于程朱理學長期被尊為官方哲學,理學的非文學和反文學性在接受過程中不斷被強化。于是乎,遮蔽朱熹文學成就的因素其實來自理學與文學這兩個看似對立的陣營:理學的提倡者以哲學眼光誤讀朱熹文學,理學的反對者則脫離歷史情境苛求朱熹。因此,在現(xiàn)代讀者和朱熹的文學面目間,橫亙著一道由理學與文學的恩恩怨怨筑成的障礙。少數(shù)學者曾經(jīng)嘗試著肯定朱熹的文學成就,但因為難以擺脫理學與文學二元對立的思路,仍然未能正確認識朱熹的文學建樹。
為了解決這一類似“抽刀斷水水更流”的困境,莫先生決定擱置上述歷史重負,“力圖根據(jù)朱熹自己的活動(稍及其同時代人對他的評判)來復原他作為文學家的本來面目”,這一研究視角無疑具有截斷眾流的意味,為該書的理論創(chuàng)新奠定了堅實基礎。
“從其本人的文學活動入手”的做法,首先表現(xiàn)在該書的結(jié)構上。全書分為朱熹的生平及其文學活動、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詩經(jīng)學、楚辭學、《韓文考異》七章,前四章為朱熹文學總論,后三章分析朱熹文學批評的個案。顯然,此書是遵循文學家研究的慣例,圍繞朱熹的文學業(yè)績展開論述的。從文學作品和論著出發(fā)的研究視角,不僅意味著對一切出于理學立場的偏見的顛覆,而且動搖了理學與文學的對峙狀態(tài)。
其次,在考察朱熹的文學活動時,作者從時間跨度上證明朱熹對文學著作的喜愛貫穿其一生。換言之,作者不僅指出“朱熹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學活動是對于前代文學作品的整理和注釋”,而且通過梳理朱熹《詩集傳》《楚辭集注》和《韓文考異》的成書過程,凸顯了上述文學活動的曠日持久,從而以文學活動的時間跨度來體現(xiàn)朱熹對《詩經(jīng)》《楚辭》和韓文的癡迷。具體說來,作者在以下三方面的論述值得注意:第一,莫先生論證《詩集傳》的撰寫大約始于淳熙四年(1177),而其修訂則一直持續(xù)到慶元五年(1199)即朱熹去世前一年。在論證過程中,作者反復強調(diào)朱熹從懷疑《小序》到公然拋棄《小序》的過程頗長,朱熹生前對《詩集傳》的修訂一直在持續(xù)。第二,該書又論述了朱熹《楚辭集注》動筆很晚而相關的《楚辭》研究早已開始,并且,在完成《楚辭集注》《楚辭辯證》之后,朱熹又著手編撰《楚辭后語》和《楚辭音考》,直至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即慶元六年(1200)還在與鞏仲至的信中述及《楚辭音考》的撰述意圖,朱熹對《楚辭》的關注可謂死而后已。第三,作者梳理《韓文考異》的成書,也提出了其“編撰過程長達四年以上”的看法。以上論述著力彰顯朱著的成書時間之長,顯然意在表彰朱熹治學謹慎、厚積薄發(fā)的學風,又在客觀上勾畫出朱熹一生鐘愛文學、對《詩經(jīng)》《楚辭》和《韓文》愛不釋手的風貌,恰與該書聚焦于朱熹文學業(yè)績的框架桴鼓相應。
再次,與重視朱熹文學活動的時間跨度相類似,作者還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頻率來分析朱熹的吟興,比如,在南岳唱酬中,朱熹于二十天中作詩四十八首,其后的歸途中更是每天多達三四首,且朱熹從幼至老都吟詠不絕,此類論述都著眼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密度以凸顯朱熹作為文學家的風貌。
最后,作者還從朱熹的形象氣質(zhì)中窺探其文學家面目?!吨熳诱Z類》卷一〇七載:“先生每觀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陰處,竟日目不瞬。飲酒不過兩三行,又移一處。大醉則趺坐高拱,經(jīng)史子集之余,雖記錄雜記,舉輒成誦。微醺則吟哦古文,氣調(diào)清壯。某所聞見,則先生每愛誦屈原《楚騷》、淵明《歸去來并詩》并杜子美數(shù)詩而已?!睋?jù)此,作者敏銳地體會到:“讀了這段話之后,浮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不正是一位富有文學情趣的學者形象嗎?”的確,這一描述使人聯(lián)想起明清之際的文學評點家金圣嘆述及其友王斫山曾如是想象王羲之的生活狀態(tài):“斫山每語圣嘆云:‘王羲之若閑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細數(shù)其須,門生執(zhí)巾侍立其側(cè),常至終日都無一語。’圣嘆問此故事出于何書,斫山云:‘吾知之。’”b朱熹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山水草木的樣子,像極了王羲之終日細數(shù)庭花的風貌,雙方皆帶有濃郁的文藝氣息。
擱置朱熹文學的歷史評價而專注于其文學活動,這一做法有助于避開理學宗師之桂冠的光環(huán),因而最有利于撥開一直以來籠罩著朱熹文學成就的迷霧。尋求與研究對象相適應的研究方法,是莫先生在學術研究中尤其重視的層面之一。莫先生曾經(jīng)指出:“關于方法的眼光,就是解決一個問題,要選擇什么方法來解決。方法不是用得越多越好,也不是越新越好。方法本身的好與壞,主要體現(xiàn)在方法對于研究題目符合不符合、恰當不恰當?!眂與此相關聯(lián),莫先生常提及朱熹借用大慧宗杲的寸鐵殺人之喻來“總論為學之方”?!耳Q林玉露》卷七:“宗杲論禪云:‘譬如人載一車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來弄,便不是殺人手段。我則只有寸鐵,便可殺人?!煳墓嘞财湔f。”莫先生曾從不同層面來論述“寸鐵殺人”的含義,其中之一是從“只要擊中要害,很小的武器就能發(fā)揮效用”這一本義出發(fā),引申出“方法一定要跟你的研究對象契合、適用”的主張。莫先生對“寸鐵殺人”之喻的這一解讀,揭示了“從其本人的文學活動入手”這一研究視角本身受惠于朱熹學術思想,因而與“朱熹文學”這一研究對象之間有著天然的貼合。
壁立千仞:發(fā)掘朱熹文學的獨特性且攻克相關難題
從朱熹本人的文學活動入手,該書最重要的成就在于揭示了朱熹在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方面的獨特性、復雜性及其內(nèi)在聯(lián)系。同時,朱熹文學的獨特性往往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中的若干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難題,而作者憑借深厚的文學和史學功底與敏銳的文學鑒識力,總是相得益彰、相輔相成地將研究推向深入。
強調(diào)朱熹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的獨特性和創(chuàng)新性,是與朱熹文學的本質(zhì)特征相一致的學術追求。該書第一章第二節(jié)“朱熹的治學方法和思想方法”已從多方面論述了朱熹善于獨立思考、富于疑古精神的傾向。與此相適應,作者層層遞進地闡述朱熹詩文的獨特個性和文學批評的創(chuàng)新性。正如莫先生在《程千帆古代文學研究述評》一文中所指出的:“就像優(yōu)秀的詩人總是具有獨特的風格特征一樣,優(yōu)秀的學者也應具有自己的學術個性。”(《文學評論》1998年第6期)該書揭示了朱熹將詩情與理趣融為一體、無意求工的清遠詩風和平正暢達的散文等文學特征,著力論證上述特征都是朱熹文學戛戛獨造的層面。就文學批評而論,作者一再闡明朱熹之說的獨創(chuàng)傾向,比如,朱熹贊賞陶淵明詩,指出“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他平淡,便相去遠矣”。該書認為此說與蘇軾“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有所不同,比黃庭堅“淵明直寄焉耳”更為清晰,又受到楊時“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學,然后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一說的影響,但語意比后者更為顯豁(第150—151頁)。這段論述對比朱熹的“淵明詩平淡”說與蘇軾、黃庭堅和楊時的類似說法之異同,揭示出朱熹之說既準確又顯豁的優(yōu)點。概言之,“朱熹此說與蘇軾、黃庭堅對陶詩的推獎是分不開的,但朱熹不但有獨到的見解,而且表述得更加明晰”。
在深入發(fā)掘朱熹文學獨創(chuàng)性和個性的同時,作者不避繁難,對于朱熹文學中容易混淆、難以辨明的若干問題,以庖丁解牛的方式,批大郤,導大窾,游刃有余地切中問題的要害。比如,該書第二章第一節(jié)在闡述朱熹理趣詩創(chuàng)作的成就時,層層剝繭地闡明了朱熹理趣詩與其他理學家的區(qū)別、朱熹哪些詩作稱得上真正優(yōu)秀的理趣詩以及朱熹擅長寫理趣詩的內(nèi)在原因。其中最具啟發(fā)性的論述有以下幾點:第一,邵雍《閑行吟》、程顥《秋日偶成》等理學家的吟風弄月之作的主要宗旨是表達對某種人生哲理或道德境界的體認,朱熹對這類詩歌的欣賞并非從文學價值出發(fā),而是品味詩中蘊含的圣賢氣象。第二,朱熹《棲賢院三峽橋》等寫景詩追慕蘇軾相關詩作,已跳出理學家體道證圣的窠臼,轉(zhuǎn)而表現(xiàn)審美愉悅。第三,寫好理趣詩的必要條件是擅長思辨,充分條件是詩人具備形象思維的高超能力。換言之,真正優(yōu)秀的理趣詩必須“把精警、微妙的哲理寓于生動具體的藝術形象之中,實現(xiàn)哲學思考和文學表現(xiàn)的完美結(jié)合”,因而蘇軾備受關注的理趣詩《題西林壁》和《題沈君琴》,只有前者堪稱優(yōu)秀。同樣,朱熹《觀書有感二首》和《春日》通過展示生動的畫像來啟迪讀者領悟哲理,所塑造的藝術形象“造成了所寫之理的模糊性和無限性”。概言之,由于“含義如此豐富,表現(xiàn)如此蘊藉”,這兩首詩洵為宋代理趣詩的上品。莫先生的這些精彩論述折射了理趣詩的境界也有類似“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和“看山還是山”的高下之分。由于作者確立了寫好理趣詩的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朱熹《觀書有感二首》和《春日》等作的文學成就及其奧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論述。
以上論述不僅層層深入地揭示了朱熹理趣詩的本質(zhì)特征,而且向讀者闡明了如何鑒別理趣詩的高下這一聚訟紛紜的學術難題。此類當行本色之論,若非對詩歌藝術有敏銳的感悟,是不可能說得如此親切的。
每射破的:精準把握朱熹文學的價值和地位
莫先生曾經(jīng)評述程千帆先生的古代文學研究,兩次贊譽其結(jié)論的準確,如云:“無論是撰寫完整的文學史論著,還是進行個別作家作品的專題研究,都不能離開史的意識,否則就難以得出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更不能準確地揭示所論對象的價值和意義?!庇衷疲骸霸谂鍙摹w物’到‘禁體物’的發(fā)展過程以后,論文便對‘禁體物’的意義和局限做出了準確的評判。”由此可見,在研究文學史論著和作家作品的歷史意義時,“準確”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鵠的,而追求“準確”的主要途徑不外乎實事求是地加以歷時性和共時性的考察與客觀公允地揭示研究對象的得失尤其是局限。莫先生在《朱熹文學研究》(商務印書館版)的《重版補記》中自謙云“(拙著)對朱熹學術精神的歸納尚稱準確”,從其對已有朱熹文學研究成果的評騭來看,對于“準確”的追求也是一以貫之的。比如,對于清代王懋竑認為朱熹《韓文考異》成書于慶元三年(1197)或慶元四年(1198)之說,作者指出“王懋竑的兩種說法都欠準確”,因此,莫先生依據(jù)朱熹《與方伯謨》等書信及相關的疾病和科舉信息,得出了《韓文考異》成于慶元五年(1199)的結(jié)論,可為定讞。
在力求結(jié)論準確方面,莫先生的別具手眼之處在于始終采取多維而非單一坐標來對朱熹文學加以定位。“要相對客觀準確地評價歷史事件,一個基本方法就是將各種可能的因素全面地、合理地分解為一些基本維度,形成一個多維網(wǎng)格系統(tǒng),或多維坐標系統(tǒng)?!睂τ谥祆涞奈膶W氣質(zhì)、風格和成就,作者雖然推崇備至,但始終將評價建立在盡可能精確的多維坐標之上。
第一,從文學成就而論,作者設立南宋理學家之文和文學家之文兩重坐標,既申論朱熹文學優(yōu)于其他理學家,又承認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難以擺脫理學家的局限。具體說來,一方面,作者認為朱熹在南宋理學家中文學成就最高,因而他贊譽朱熹“是宋代最傾心于詩歌美的理學家,是一位真正合格的詩人”(第65頁),又云“朱熹是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又是宋代理學家中文學素養(yǎng)最高的人”(第31頁),還稱贊朱熹《棲賢院三峽橋》等作云:“朱熹此類詩作的價值在宋代理學家詩中是卓爾不群的?!敝档米⒁獾氖牵斪髡邔⒅祆涞奈膶W成就與宋代文學大家相比較時,作者的分寸感尤其恰到好處。比如,在論述朱熹的感時撫事之作與陳與義、陸游等人的愛國主義詩歌的成就相當之后,作者話鋒一轉(zhuǎn),非常審慎地承認此類詩作在朱熹只是一度為之:“可惜朱熹后來日益沉潛于誠意正心之學,不大再寫此類題材了,但是這一度出現(xiàn)的慷慨激昂之音畢竟是不容忽視的?!保ǖ?0頁)又如,作者比較朱熹《棲賢院三峽橋》與蘇軾同題詩作云:“也許朱熹的詩在藝術水準上尚與蘇詩相形見絀,但在美學意味上則甚為相近?!保ǖ?8頁)可見,即便贊譽朱熹的詩作與蘇軾桴鼓相應,作者也縝密地將“藝術水準”和“美學意味”分而論之。另一方面,莫先生多次論及朱熹文學作品和觀念的不足之處,比如,承認朱熹《困學》《克己》等詩作體現(xiàn)其理學思想而文學價值不高:“然而從文學的角度看,它們的意義是微乎其微的”(第48頁)又如,作者批評朱熹有關蘇文的看法云:“如果純從文學的角度來看,說蘇文‘華艷’‘傷于巧’是不合分寸。這是朱熹所不可擺脫的理學家思想的局限所致?!保ǖ?44頁)值得注意的是,以朱熹散文而論,莫先生雖然援引清人洪亮吉“南宋之文,朱仲晦大家也。南宋之詩,陸務觀大家也”一說,指出后人將朱熹散文的成就與陸游詩歌等量齊觀,但作者仍然公允地承認朱熹《寧庵記》等文“是理學家所認可的載道之文應具的風貌”(第102頁),因而篇末得出“他是宋代理學家中成就最高的古文作手”的結(jié)論,可謂順理成章。換言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莫先生對朱熹散文的評價甚至比清人洪亮吉更為謙抑,這不僅是對于研究對象“愛之深責之切”的表現(xiàn),更是由于作者為講求立論精準而有意識地適當克制自己對于朱熹散文的好尚之情。
第二,從文學氣質(zhì)而言,作者一方面指出朱熹的詩“離‘詩人之詩’較近而離‘道學之詩’較遠”(第55頁),另一方面敏銳地捕捉到朱熹靈魂中的文學家心態(tài)與理學家心態(tài)此消彼長的動態(tài)變化。從字面上看,“離‘詩人之詩’較近而離‘道學之詩’較遠”的判斷與“朱熹是宋代最傾心于詩歌美的理學家”一說相比,似乎對朱熹文學的定位稍有分歧,實際上,前者就朱熹的文學氣質(zhì)和心態(tài)而言,后者主要著眼于朱熹的文學成就。與此相關聯(lián),該書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多次揭示朱熹心靈深處的文學家趣味和理學家傾向兩相交戰(zhàn)而互有勝負。作者指出,朱熹對詩歌創(chuàng)作,時有欲愛不能、欲罷不忍的矛盾心態(tài),與這一矛盾心態(tài)相契合,朱熹的理學趣味與文學愛好“兩者戰(zhàn)于胸中”,輸贏不定,有時是詩人朱熹占了上風,比如,莫先生指出朱熹《武夷棹歌》組詩“與理學家朱熹沒多少關系,它們是詩人朱熹以活潑的詩心模仿民歌而寫成的天籟之作”(第81—82頁);又如,對于朱熹《百丈山記》,作者贊譽道:“朱熹散文中經(jīng)常充溢的實用功能就完全讓位于審美功能了,一向被壓抑著的藝術才華得以充分發(fā)揮。若僅僅從文學的角度著眼,我們真遺憾朱熹不是個單純的文士,要不然的話,他該留下多少像《百丈山記》一樣的佳作啊!”(第92頁)在此,作者喜見朱熹的審美氣質(zhì)占了上風,幾乎筆歌墨舞。即便如此,作為一位追求結(jié)論準確的嚴謹學者,作者也承認有時候理學家的朱熹更為強勢,因而“朱熹的一部分詩作是與北宋理學家的詩如出一轍的”(第45頁);又如,朱熹對韓愈、蘇軾文章的貶責,其實質(zhì)是“理學家朱熹的觀點而不是文學家朱熹的意見”(第125頁)。此類論述洞察朱熹的心靈世界,“有時簡直是與古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既是“用心靈的火花去撞擊古人”f的感性思維,更是以動態(tài)坐標精密地把握研究對象的理性思維。
莫先生曾經(jīng)贊譽程千帆先生與張宏生老師合作的《火與雪:從體物到禁體物》一文“所做的比較的實質(zhì)是把所論對象置于整個文學史的做標中進行定位”,顯然,莫著《朱熹文學研究》在這方面的推進體現(xiàn)為多維坐標的運用。比如,在分析朱熹《客舍聽雨》和《試院即事》的詩歌風格時,作者采用“陶、謝詩風”和“韋應物詩”的雙重坐標,一方面點明《客舍聽雨》“暮景含余清”一句源自謝靈運《游南亭》“密林含余清”以及全詩的樸素風格與陶詩類似,另一方面著力論述朱熹兩詩的直接效仿對象是韋應物詩,其原因不是局部的、表面的字句借鑒,而是整體的、內(nèi)在的風格神似。為了充分論證這一點,作者又分析朱熹對韋應物詩的評價,指出朱熹對韋應物的多樣詩風獨取“閑淡自然”一路,通過比較朱詩與韋詩的意象和情感以論證兩者在閑淡自然風格上的相似,并進一步說明兩詩的內(nèi)蘊不同但“淡泊而未至于枯寂的情趣卻十分相似”。以上論述在“陶、謝詩風——韋應物詩”這一主要的多維坐標之外,又架設了“韋應物詩的多樣性面貌——韋詩閑淡自然的風格”“語言——寫景”“顏色—光線—聲響”“字句借鑒——整體風格”“內(nèi)蘊——情趣”等輔助性的多重坐標,從而令人信服地闡明了朱熹的“清遠詩風”及其藝術淵源。
感知合一:以“兩點論”研究古代文學的典范之作
眾所周知,程千帆先生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提倡將文藝學與文獻學精密結(jié)合的“兩點論”,這一方法也可以表述為“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并重”。在“朱熹文學研究”這一課題中踐履這一方法論,可說是再合適不過。莫先生《朱熹文學研究》堪稱以“兩點論”研究古代文學的典范之作,在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相結(jié)合方面,該書重視文學研究邏輯和文獻學研究中的感發(fā)意義,尤其富于啟發(fā)性。
《朱熹文學研究》一書的問題意識、結(jié)構和語言都體現(xiàn)了將文藝學與文獻學精密結(jié)合的努力。其一,作者在《重版補記》中回憶道:“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位長期被教科書說成輕視文學、排斥文學的理學家其實是一位文學大師?!睋Q言之,南宋理學家朱熹文學這樣一個問題本身就同時具有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的融合與沖突。其二,就結(jié)構而論,該書的前四章考察朱熹的文學活動、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就問題本身來說偏于形象思維,但作者在具體研究中處處強調(diào)“邏輯”;該書第五至七章研究朱熹對《詩經(jīng)》《楚辭》和《韓文》等典籍的整理,《重版補記》指出“這是朱熹畢生事業(yè)的最大成就,是他對傳統(tǒng)文化做出的最大貢獻”,可見作者對朱熹的文獻學成就贊不絕口,與此同時,作為朱熹文學研究的有機組成部分,對于朱熹的典籍整理研究的論述中也包含了作者對于文學感發(fā)性的關注。其三,在語言方面,全書以精警的邏輯分析為主,同時穿插著一些優(yōu)美的賞析。比如,作者品鑒朱熹效陶淵明《游斜川》詩曰:“情感上雖有歡愉與惆悵的變化,但心情相當平淡,變化也很舒緩,一切都是襟懷的自然流露?!保ǖ?1頁)正是由于這些賞析文字,作者的結(jié)論即朱熹對陶詩“在理性的論析中含有感性的把握”就格外令人信服。又如,作者解讀朱熹《武夷棹歌》云:“巖船之古老使詩人興時光迅速之嘆,數(shù)聲柔櫓也使他悟得萬古寂寞之心?!鳖愃粕駚碇P,無疑有助于讀者領悟朱熹理趣詩的高妙之處。
從“兩點論”的角度來看,該書在邏輯思維方面的突出之處是提示了文學研究的不同層面都存在著合乎邏輯的關系。如果說作者在分析朱熹的政論文、學術著述和文學理論時贊譽其邏輯上的優(yōu)點乃順理成章,那么論述朱熹詩風和文風時關注其中的邏輯,就可謂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了。一方面,作者贊譽朱熹《壬午應詔封事》“在邏輯上具有不容辯駁的力量”(第84頁),又褒獎朱熹《讀唐志》“邏輯上滴水不漏”(第89頁),還指出“在朱熹的文學理論中,反對過于講究形式是一個合乎邏輯的結(jié)論”(第127頁),凡此都切中要害地闡述了朱熹的邏輯思維與其文學成就、文學傾向的關系。另一方面,在分析方回論朱熹詩的藝術淵源往往僅及陳師道這一問題時,作者指出前人尚未注意到方回對黃庭堅和陳師道有所軒輊,朱熹對黃、陳的態(tài)度又與方回很相似,于是得出以下結(jié)論:“所以朱熹詩風與陳師道較接近,是合于邏輯的文學現(xiàn)象?!保ǖ?5頁)此說實質(zhì)上揭示了詩風異同問題上的邏輯聯(lián)系,令人耳目一新。此外,莫先生先后援引“寸鐵殺人”之說(第91、95頁),贊譽朱熹《百丈山記》《記孫覿事》切中要害、探驪得珠的文風,足證邏輯性也是衡量文風的重要尺度。
同樣,作者在有關朱熹的經(jīng)典注釋的研究中強調(diào)暗示和聯(lián)想,這正是在文獻學研究中重視感性思維的表現(xiàn)。在分析朱熹對于《詩經(jīng)》“興”的解讀時,作者的以下闡述尤其值得注意:“既然‘興’的形成經(jīng)過了長期的演化過程,它的內(nèi)涵就一定十分豐富,其性質(zhì)也一定比較模糊,任何過于明確的定義都可能對它造成削足適履的損害?!保ǖ?38頁)這一說法使人聯(lián)想起作者對理趣詩的“模糊性和無限性”的論述,可見作者實質(zhì)上是從文學手法和形象思維的角度理解“興”的本質(zhì)。又如,莫先生在肯定朱熹對屈原《九歌》的忠愛之情的解讀時指出:“因為屈原在《九歌》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忠君愛國之情,只是一種滲透在字里行間的暗示或聯(lián)想”(第261頁),這一洞見鞭辟入里地揭示了《九歌》的形象思維的妙處,與程千帆先生《王摩詰〈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詩跋》一文的以下論述相呼應:“世之誦此詩者,設于李唐一代之貢舉制度與其習俗,所知甚悉,則吟諷之際,聯(lián)想必多,感興亦自然深厚?!弊髡咴谡撌鲋祆涞慕?jīng)典詮釋時多次提及的“模糊性”,正與感興深厚的文學追求互為因果。
綜上所述,《朱熹文學研究》在研究思路上截斷眾流地擱置千百年來理學與文學的恩恩怨怨,直接從朱熹本人的文學活動入手來還原其作為文學家的本來面目。作者在著力發(fā)掘朱熹文學創(chuàng)作和理論之獨創(chuàng)性的同時,闡明何為“真正優(yōu)秀的理趣詩”等聚訟紛紜的學術難題。全書通過對多維坐標和動態(tài)坐標的綜合運用,力求準確地把握朱熹的文學成就和文學氣質(zhì),其中的分寸感令人欽佩。此外,莫先生將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密切結(jié)合,剖析了朱熹文學研究中的多層邏輯關系,在考察朱熹對古代典籍的整理研究中強調(diào)暗示、聯(lián)想和模糊性,堪稱以“兩點論”研究古代文學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