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有一部很有名的評詩著作,就是嚴羽的《滄浪詩話》,他對中唐特別是大歷以后的詩歌是這樣評價的:
大歷后,劉夢得之絕句,張籍、王建之樂府,吾所深取耳。
嚴羽是一個比較苛刻的批評家,他提到的劉夢得就是劉禹錫,嚴羽說對張籍、王建他們兩人的樂府詩“吾所深取”,也就是極其認同的意思。其實不僅張籍、王建的樂府詩值得大家關(guān)注,而且這兩個人之間的情誼也非常深厚,同樣值得關(guān)注?!短撇抛觽鳌芬舱f王建:
與張籍契厚,唱答尤多。……二公之體,同變時流。
“契厚”就是關(guān)系特別深厚,非同一般的交情,而且兩人的詩歌風格相似,共同改變了中唐詩壇。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把唐人詩體分為二十四體,稱他們的樂府詩為“張籍王建體”,唐代一流詩人很多,能在唐詩中占得一席之地很不容易,現(xiàn)在更多的以“張王樂府”來相稱,可見他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一體性。
據(jù)統(tǒng)計,在張籍、王建現(xiàn)存樂府詩中,同題唱和的有11題,異題唱和的則至少有13組。這些唱和樂府共24題(組)54首,張籍、王建各有27首,主要寫于早年同窗河北時期。這個數(shù)量當然是相當可觀了。“張王樂府”成為一種詩歌現(xiàn)象,也主要是在這個時期。
兩個人關(guān)系好,詩歌風格又相近,堪稱詩歌故人心的楷模了。而且我們在簡單梳理了他們交往的過程后,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關(guān)系雖然有疏有密,但中間沒有波瀾,沒有矛盾,沒有心結(jié),這就與劉禹錫、牛僧孺的關(guān)系形成了區(qū)別。我就順著他們的人生軌跡來看這兩個人一生的情義了。
張籍(766—830)和王建(766—834?)是同齡人,因為王建的材料相對少一點,有學者認為他們也可能死于同一年。如果這個結(jié)論能夠得到證實,這兩個人就真的在平凡中帶有一點傳奇色彩了。
張、王在什么時候認識?這個問題不僅我回答不了,學術(shù)界好像也不能清晰地回答。但他們早年有過在河北一帶十年同窗同游的經(jīng)歷,倒是得到基本確認的。
這十年同窗應該是從建中四年(783)冬開始,也就是兩人十八九歲開始。張籍《逢王建有贈》說“年狀皆齊初有髭鵲山漳水每追隨”,“年狀皆齊”也是同年,“初有髭”,也就是剛剛開始長胡子,這當然是十多歲的時候常見的現(xiàn)象了?!谤o山漳水”都在河北境內(nèi),具體位置在邢州這個地方,也就是我們今天的河北邢臺。既然在河北有十年同學同游的經(jīng)歷,肯定就不止到過邢州這一個地方了,附近的地方如臨近的洛陽,他們也都曾游歷過。見識多了地方的民情風俗,才促使他們把眼光朝下,寫了大量樂府詩。同題樂府更見他們交游之樂。在邢州期間,他們曾一起到訪過一戶養(yǎng)鶴的人家,某日他們再訪,發(fā)現(xiàn)門戶緊閉,從門縫里看過去,原來鶴戲水的水池也干涸了。這兩只鶴大概是在主人走后堅持到最后一刻,實在無法堅持了,正好在張籍、王建到訪時一起振翅高飛。而且一升空后,兩只鶴居然不是同方向飛走,而是從不同方向飛走了。臨分開飛之前,兩只鶴在這戶人家盤旋了兩三圈,顯然是依依不舍的。張籍、王建看到這樣的情景,不免感嘆雙鶴亦如人一樣,總有一種彼此牽掛又無可奈何的情感,于是兩人相約寫詩。張籍先成,王建后成,他們的同題《別鶴》樂府詩如下:
雙鶴出云溪,分飛各自迷。
空巢在松頂,折羽落紅泥。
尋水終不飲,逢林亦未棲。
別離應易老,萬里兩凄凄。
(張籍:《別鶴》)
主人一去池水絕,池鶴散飛不相別。
青天漫漫碧海重,知向何山風雪中?
萬里雖然音影在,兩心終是死生同。
池邊巢破松樹死,樹頭年年烏生子。
(王建:《別鶴》)
為什么寫雙鶴?我覺得當然有以鶴喻人的意思。雙鶴原來是有主人的,可能主人離家或者故去,所以雙鶴就失去了生活的依傍,只能各自分飛了,也沒有飛的目標,所以說“分飛各自迷”“知向何山風雪中”,也在迷茫中堅守著自己的夢想,所以說“尋水終不飲,逢林亦未棲”,這就是一種氣節(jié)。
最震撼的應該是“兩心終是死生同”一句。從張籍、王建一生的交往來看,他們的人生雖然有共處,也有分別,但確實與這兩只鶴一樣,一生忠誠,互相溫暖。從建中四年(783)到貞元八年(792),這十年之間,他們有太多的共同生活、共同游歷、共同勵志向?qū)W的故事了。
雙鶴相依相伴了那么久,終究還是要各自分飛,張籍與王建雖然在邢州一帶同學了十年,但也同樣要面臨這一時刻。
貞元八年(792)的一個秋天,張籍覺得自己刻苦學習了十年,已經(jīng)到了要追求個人發(fā)展的時候,他想到的第一站就是長安,因此先請人舉薦,等候機會。這一天,他對王建說了自己的抱負和計劃,王建雖然萬分不舍,但發(fā)展是硬道理,當然要支持。所以在為張籍舉行的餞別酒宴上,兩人推杯換盞,說了許多知心話。王建其實也想與張籍一起去,但考慮再三,覺得還是要先留在邢州,稍后再作考慮。張籍作詩告別王建說:
曉色荒城下,相看秋草時。
獨游無定計,不欲道來期。
別處去家遠,愁中驅(qū)馬遲。
歸人渡煙水,遙映野棠枝。
(張籍:《襄國別友》)
他們住在城郊,還是一片荒蕪的氣象,兩人端著酒杯,看著門外發(fā)黃的枯草,內(nèi)心十分惆悵。張籍說,我雖然是一個人外出,但其實對未來也是迷茫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這里,但無論如何,總有一天我會跋山涉水回來的。
門外的馬夫已經(jīng)一再催促啟程,王建也就催張籍趕緊動身了。臨行之時,王建和了一首詩送給張籍:
各為四方人,此地同事師。
業(yè)成有先后,不得長相隨。
出林多道路,緣岡復繞陂。
念君辛苦行,令我形體疲。
黃葉墮車前,四散當此時。
亭上夜蕭索,山風水離離。
(王建:《送同學故人》)
王建酒喝得不多,所以頭腦很冷靜。他說:我們本來就不是邢州人,只是因為同到這里來拜師學習而結(jié)緣。你的天資高,悟性強,學業(yè)先成,我笨一點,還沒學好,所以無法跟著你出去。此去山高水闊,想到你旅途辛勞,此后我一人在此,也沒有什么精神了。馬夫催了很久,車駕前落葉滿地,已經(jīng)到了不能不分別的時候,想著今晚你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長亭,風大水冷,你肯定會覺得寂寞的。說到這里,王建也說不下去了,張籍也就上馬走了。王建在后面看了很久,一直到馬車消失在視線之外,才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
張籍去長安后的情況,我們且按下不表。事實上,張籍離開邢州,或許他對邢州這個地方倒也談不上有多少牽掛,但王建在邢州卻是無時無刻不牽掛著的??傁胫琼樎肪突厝タ纯赐踅āC會果然也就來了,兩年后,張籍去薊北,也就是河北北部,稍微拐個彎就可以經(jīng)過邢州。他聽說王建已經(jīng)移居鶴嶺,就專程去拜訪。有沒有見到,現(xiàn)在沒有辦法考證,但張籍作了一首詩,至今也保存在其詩集中。其中流露出來的思念之情令人動容:
聞君鶴嶺住,西望日依依。
遠客偏相憶,登城獨不歸。
十年為道侶,幾處共柴扉。
今日煙霞外,人間得見稀。
(張籍:《登城寄王建》)
詩歌回憶了兩人“十年為道侶,幾處共柴扉”的經(jīng)歷,登城樓未見而悵惘,想見而難見的情感在這首詩里表現(xiàn)得一覽無遺。
又過了兩年,也就是貞元十二年(796)五月,張籍要去江東,又拐了個彎去鶴嶺見王建,這次見到了。分別時,王建作《送張籍歸江東》,里面同樣提到:
昔歲同講道,青襟在師傍。
出處兩相因,如彼衣與裳。
……
相親惜晝夜,寢息不異床。
猶將在遠道,忽忽起思量。
(王建:《送張籍歸江東》)
王建寫的是一首長詩,我引了八句,可以看出相見之快樂與離別之傷感。在詩歌的最后,王建反復告誡:五月了,天熱了,要少喝酒,多用藥膳,確保身體健康。
此后,張籍與王建各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各自去了不少地方。約貞元十六年(800),王建入幽州節(jié)度使劉濟幕。兩年后,王建曾奉劉濟之命出使淮南,想見張籍,結(jié)果去了揚州,撲了個空。
元和八年(813)秋,王建到長安求官,為昭應縣丞,當時張籍也在長安,兩人終于在長安重逢。久別重逢,格外親切,他們白天各自說著別后寫的新詩,晚上抵足而談,長達十八年的分別,使他們覺得相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異常珍貴的。張籍《逢王建有贈》由重逢而追憶早年同窗生活,但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所以他在詩中感慨:
經(jīng)今三十余年事,卻說還同昨日時。
(張籍:《逢王建有贈》)
又作《喜王六同宿》,寫到與王建久別重逢的喜悅:
十八年來恨別離,唯同一宿詠新詩。
更相借問詩中語,共說如今勝舊時。
(張籍:《喜王六同宿》)
這詩大家一看就懂,我就不再解釋。歲月改變了很多,但兩人的情義始終如一,而且還更勝往日。
可能真的是苦盡甘來,在分別十八年之后,張籍與王建開始有了基本上同朝為官的時期。張籍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尤其是眼睛,總出問題。眼睛出問題,就只能總請假。
元和九年(814),張籍的眼病恢復得差不多了,所以官復太常太祝。而同一年九月至元和十二年(817)冬,王建任昭應丞期間,張籍與王建相約游驪山。他們的官職陸續(xù)都有一點變化,但或者在長安,或者在離長安不遠的地方,所以基本上不影響兩人的見面。而每次職位變化,彼此都寫詩相贈,互相鼓勵。我舉個例子:元和十三年(818),王建授太府寺丞,入長安謝恩,張籍在廣文博士任上,他們就都有唱和詩。在王建返回渭南前夕,王建作詩說:
謝恩身入鳳凰城,亂定相逢合眼明。
千萬求方好將息,杏花寒食的同行。
(王建:《留別張廣文》)
看到老友,格外親切和興奮,接著就是希望對方保重身體,在杏花盛開的寒食節(jié)的時候,相約同行。這詩說“張廣文”,“廣文”是以張籍當時的廣文博士職位來相稱了。
張籍的詩歌情感就更充沛了,他在贈詩中說:
于君去后交游少,東野亡來篋笥貧。
賴有白頭王建在,眼前猶見詠詩人。
(張籍:《贈王建》)
原本張籍除了與王建友善之外,與孟郊也聯(lián)系密切,但孟郊在四年前就去世了,現(xiàn)在世界上知心相交的,也就你王建一人了。大家應該能夠聽出張籍詩中情感的分量,世界這么大,我的眼前也只有你王建一人了。王建在張籍生命中的特殊意義,詩歌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此后他們的唱和詩還有很多,我就不一一舉例了。
我們現(xiàn)在把目光對準張籍去世的這一年,也就是大和四年(830)。這一年初春,王建離任殿中侍御史任,在咸陽北邊的石安原隱居。經(jīng)過六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張籍也深感疲倦了,加上年老多病,功名兩個字這個時候已經(jīng)如過眼煙云了,他也想像王建一樣活得更自我更愜意更自由一點。他作詩寄給王建說:
洞庭已置新居宅,歸去期君與作鄰。
(張籍:《寄王六侍御》)
張籍說我已經(jīng)為歸隱做好了準備,在洞庭湖邊置了新宅,你一個人居住在咸陽,不如來這里做個鄰居,這可能是張籍臨終前最后的愿望了。但是很顯然,這個愿望沒有能夠?qū)崿F(xiàn),因為不久以后,張籍就在國子司業(yè)任上去世了。按照王建與張籍一生的交誼,如果他知道張籍去世,一定會有悼念的詩文,但在王建的集子里看不到。當然有可能寫了但遺失了。在張籍去世后不久,王建也告別了這個世界,他很可能就沒有在生前獲悉張籍去世的消息。所以現(xiàn)在學術(shù)界就有一種王建與張籍同一年去世的說法,我在內(nèi)心和情感上,也傾向于這種說法。
張籍與王建的友誼持續(xù)了四十多年,或同窗學習,或同游山水,或同朝共事。從情義的角度來說,老天對他們不薄,畢竟給他們提供了那么多朝夕共處的機會。人生的意義當然不止友情一個方面,但有一段真誠溫暖的友情對人生的意義確實非同尋常,至少在努力的年代,友情是一種共同的鼓勵;在迷茫的時刻,友情是一種溫暖的安慰;在挫折的時候,友情是一種無畏的勇氣。從這個角度來,張籍與王建總體平凡的人生,還真有讓我們心追神想的理由。
作者:彭玉平,中山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語言文學系系主任,兼任中山大學期刊管理中心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編輯部主任、《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主編。著有《詩文評的體性》《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人間詞話疏證》《唐宋詞舉要》《中國分體文學學史·詞學卷》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