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現(xiàn)代文學“新傳統(tǒng)”對當代“文學生活”的介入

溫儒敏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山東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

從1981年開始，我在北大中文系任教，逐步學習怎么來講現(xiàn)代文學史這門課程，先后開過六七門課，其中我本人最看重、最下工夫的是給本科低年級開設的現(xiàn)代文學基礎課。一開始，我是沒有資格給中文系講基礎課的，只是給外語系講，給中南海夜校講，給網(wǎng)絡學員（那時候叫“電視大學”“開放大學”）講，20世紀80年代末才正式在中文系講現(xiàn)代文學基礎課，有時一年講一次，有時隔一年講一次。后來到山東大學，繼續(xù)講這門課，算起來講了差不多快四十年了。

我口才不太好，講課一般都要有講稿或提綱，也會根據(jù)學生的情況不斷地來調(diào)整講課的內(nèi)容。如果自己有心得，或者參考了別人的研究成果，也都會融合進去，因此我的講稿幾十年不斷地改動，積下來就一大摞了，很難說有哪一份是定稿。

幾年前，有朋友勸我把這個講稿整理出版，但講課和寫文章還是很不一樣的。整理成文的工作量非常大，所以我始終都沒有做。這次因為疫情，有相當一段時間不能出去，所以家里就有了比較完整的時間，才又想起做這項工作。本想在原稿的基礎上順一順文字，但實際做起來很費力，有些是重寫的，寫這本書花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時間。

北大現(xiàn)代文學基礎課，原來是講一年，后來改為一個學期，一般安排三十多次課。這次我整理的時候，也沒有對以前的講稿照單全收，只節(jié)錄了其中的作家作品部分，大概占原來篇幅的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有關文學史的敘述，包括思潮、流派、文體、一般作家的評述，基本不講。這本書說是“講現(xiàn)代文學”，實際上淡化了文學史線索，重點是作家、作品，還有試圖做鑒賞分析。

出版這本書也有些新的念想，錢理群、吳福輝和我合作編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以下簡稱《三十年》），那是文學史，其實我講課的時候也并不全是照《三十年》來講的，凡是《三十年》里面有的，我就讓學生自己去讀。我講課還是偏重作家作品分析，所以這本書和《三十年》不重復，可以相互補充。

另外，現(xiàn)在網(wǎng)上也有我講課的一些錄像，特別是超星錄制的我的講課，那是十多年前的錄像了。這本書和那些錄像相比，變化在哪里？就是這本書更加注意顯示“方法性知識”（知識很多，其中一個是“方法性知識”），也更集中，希望有些“干貨”。

這本書不管怎么說，專業(yè)性還是比較強的，但盡可能地做到深入淺出，所以整理這些稿子的時候，我是把中小學的師生，主要是中學生、中學老師作為一部分“擬想讀者”，希望對他們有參考價值。書中的名篇幾乎覆蓋了中小學語文統(tǒng)編教材里面的現(xiàn)代文的課文選目，但我不希望把這本書的內(nèi)容“移植”到中學語文課堂上，因為中學語文的教學目標和大學是很不一樣的，在某些方面可以是一樣，譬如說多讀書、進行思維訓練，以及“方法性知識”的傳授。二者可以銜接，但仍是有區(qū)別的。

說到這里，我就想起一百多年前，也就是1920年1月，當時的北洋政府教育部頒布了命令，凡是國民學校低年級國文課教科書的編寫，改為語體文，就是白話的書面語，這樣“五四”文學革命就和國語的統(tǒng)一雙潮合一，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標志性的事件，可惜我們文學史也好，文化史也好，對這個重視是不夠的。一百多年來，我們的社會、文化和文學生活中，包括現(xiàn)在看文學作品、聽報告、聽領導講話、看文件等，主要是語體文，就是現(xiàn)代漢語的書面語，這就是新傳統(tǒng)的一個沉淀。我寫這本書也是想做一些新傳統(tǒng)的沉淀工作。

談到傳統(tǒng)，一般人很習慣地想到古代的傳統(tǒng)，很少有人會想到現(xiàn)代，這不奇怪。古代文學歷經(jīng)了兩三千年，出現(xiàn)過那么多偉大的作家作品，有豐厚的積淀，它的影響是覆蓋性的、彌漫性的，甚至培養(yǎng)出集體無意識，已經(jīng)內(nèi)化為我們民族的生命、心理、習慣和思維方式。如果說古代文學、古代文化是個大傳統(tǒng)，相對而言，這一百多年來的現(xiàn)代文學只是一個小傳統(tǒng)。這個新的小傳統(tǒng)，因為時間的距離太短、太親近了，反而缺少像面對古代傳統(tǒng)的那種敬畏和信服。即使事實上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已經(jīng)成為當今社會結(jié)構的一個向度，并且發(fā)揮著切實的規(guī)范性影響，但多數(shù)人不見得像對待古代傳統(tǒng)那樣尊重和重視現(xiàn)代文學的傳統(tǒng)。

當然，和古代文學傳統(tǒng)相比，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比較模糊，不好把握，也缺少厚重感，缺少一種距離之美，并非都是不可言義的。大家都是中國人，一說就通。但現(xiàn)代傳統(tǒng)也有不同于古代傳統(tǒng)的地方，它仍然處在蓬勃的生長期，它的根系豐茂地伸展到當代生活之中，和當代有緊密的血肉聯(lián)系，后來又更多地受到現(xiàn)實的左右。事實上，現(xiàn)代文學作為一種新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無孔不入、無處不在，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影響和制約著我們的思維方式。

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其實應該有相對核心的穩(wěn)定部分，這部分是什么？我認為就是以白話文為基礎，以語體文為基礎，即現(xiàn)代文學語言的確定。毫無疑問，現(xiàn)在我們享用的漢語文學語言變革的成果，構成了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中重要而又穩(wěn)定的部分，當然還有其他，包括創(chuàng)作的作品，它的文學形象、文化內(nèi)涵、藝術形式、風格技巧，也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當代普通社會生活里面人們所接受和所使用的一些內(nèi)容，承載著人們的思想感情，存在某些共鳴。譬如有些觀念、評判方式、命名，比如現(xiàn)實主義反映了什么，主題是什么，思想性是什么，點評是什么，特別是有什么教育意義等，雖然由于頻繁使用變得僵硬、變形，但有的已經(jīng)派生出新的含義，成為一種普遍性的概念。從批評家到中學老師，到中小學課堂上，都在用這些概念，這是這一百多年來的傳統(tǒng)，只是我們不識廬山真面目而已。

在探討經(jīng)典作品讀法中引導語文教育

劉勇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首先，這本書從作品本身出發(fā)，立足歷史語境，超越了傳統(tǒng)的就作品講作品的解讀方式。溫老師講魯迅，抓住魯迅“憂憤深廣”的總體特征和風格，同時也抓住了時代歷史背景下魯迅獨特的經(jīng)歷與生命體驗，對歷史語境有深刻的把握。每一講都由一部核心作品出發(fā)，讀出它前前后后的歷史蘊含、生活圖景和時代思潮。比如講《阿Q正傳》，從現(xiàn)在如何理解魯迅對公信的批判出發(fā)，走進《阿Q正傳》的現(xiàn)實真理性，展開清末民初愚昧落后的民族心理和動蕩的社會背景，這是由文學到歷史。比如講《野草》，特別講到《野草》創(chuàng)作時期對魯迅影響最大的幾件事情，記錄魯迅個人的生活體驗，這是由文學到生活。講《嘗試集》，對文白之爭的歷史背景有所追溯，這是由文學到時代思潮。更值得注意的是，溫老師講到閱讀過程中的種種體會時，以充滿個人體悟的語言讀出了自己的味道。比如讀魯迅有些“隔”，郭沫若寫的詩是搖滾樂的，徐志摩的詩歌有自己的頻道等，這讓我們品嘗到了溫老師自己讀出來的味道和充滿個性的見解。

其次，這本書不是文學史，卻有史家的眼光，不是作品選，卻有對文學作品非常到位的闡釋。這本書選擇二十六位作家的四十多篇作品，構成三十講的內(nèi)容，某種程度上構成一種篩選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的眼光和角度。這本書雖然不厚，但幾乎囊括了現(xiàn)代文學不同歷史階段的經(jīng)典作家作品。我自己始終有一個看法，就是文學史應該越寫越薄，經(jīng)典應該越來越少，我記得溫老師也是贊同這個看法的。溫老師以史讀作品，以作品解釋歷史的方式，為現(xiàn)代文學史、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現(xiàn)代文學閱讀史及接受史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式，對我們進一步拓展現(xiàn)代文學研究路徑具有寶貴的借鑒作用。

最后，這本書充分展示了溫老師這些年來對語文教育的關心，以語文教育的視角切入文學閱讀的路徑和方法，對相當多與語文教育有關的年輕人會有很大的幫助。溫老師這本書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關心作品的讀法。溫老師作為一位長期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資深學者，對文學作品自然有獨特的感悟。而這幾年他作為統(tǒng)編語文教材總主編，也自然使他更多地有一種與語文教育有關的審美視角。拿本書第一講《狂人日記》來說，這部作品難就難在，說它是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可以，說它是魯迅的最后一篇小說也可以。說它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是現(xiàn)代主義還是象征主義，是存在主義還是表現(xiàn)主義，都是，也都不是，怎么解讀都可以。就像溫老師所說，可以用很多的閱讀姿態(tài)來讀這篇作品。魯迅風格最大的特點就是很難概括。什么叫閱讀史？我們每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于作品的閱讀是不同的，所以我們只能提供自己在特定時間閱讀這部作品的體會，越是難以概括，越是要有自己的判斷力。溫老師在竭盡個人所能解讀作品的同時，積極地探索作品的讀法，積極地嘗試閱讀的引導作用，這同樣是一種社會情懷的體現(xiàn)。要讓這兩方面兼而有之，做起來是很不容易的。我覺得溫老師做得很好了。當然，我在閱讀溫老師這本書的過程中也還有些不過癮的地方，舉個小例子，比如徐志摩的《沙揚娜拉》，我認為這首詩是最能代表徐志摩，最能代表新月詩人，甚至最能代表現(xiàn)代新詩的一首詩。這么多年來，我認為這首詩的好是一種無以言說的好。正因為我認為這首詩很難解釋或者不需要解釋，所以我就特別想聽聽別人是怎么講解的，尤其是聽聽別人在講解這首詩時是如何體現(xiàn)自己獨特的情感、性情的。

在我跟溫老師多年的切磋當中，我覺得溫老師不是一個話很多的人，他有時候只講一兩句話，但我知道他這一兩句話背后的想法是很豐富的。他是一個非常細膩敏感、思緒很多的人，是一個內(nèi)心很豐富且很深情的人，但這些怎么體現(xiàn)在對作品的解讀中，這可能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溫老師對《沙湯娜拉》的解釋也沒有多講什么，所以我以后也不期待對這首詩有更多的解釋了。

營造書香校園是推進全民閱讀的重要一環(huán)

朱永新

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蘇州大學新教育研究院教授

溫儒敏先生是統(tǒng)編本中小學語文教科書總主編，所以，在寫這本書時，他自己一直在思考，如果中小學語文老師讀此書，能得到什么幫助？如果中學生讀到這本書，會有哪些收獲？所以，它不僅對于學習現(xiàn)代文學課的大學師生有參考價值，也可以供中小學語文教師教學參考，適合對現(xiàn)當代文學感興趣的中學生和社會人群閱讀。

如何“讓校園閱讀有趣有效”，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問題。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把“深化全民閱讀活動”作為提高全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路徑，我一直認為，書香校園建設是深化全民閱讀活動的最基礎的工程，在任何一個階段的學校都具有基礎性、根本性的作用，尤其是在中小學階段，這是學生閱讀興趣、閱讀能力和閱讀習慣養(yǎng)成的最關鍵時期。

同時，我認為學校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師生一起閱讀、實踐、探索、求知的地方，書香校園應當是作為學校甚至教育的基本活動和本質(zhì)特征。具體而言，新教育所倡導的書香校園建設行動，就是著眼于人的全面發(fā)展，在全時空的狀態(tài)下，全員共同參與，以全息思維的方式打開全領域的閱讀實踐。

因此，營造書香校園需要在閱讀空間構建、閱讀主體培塑、閱讀資源建設、閱讀活動開展和閱讀評價跟進等多個維度系統(tǒng)化推進。

講評切實，篇篇好讀

聶震寧

韜奮基金會理事長

溫老師不僅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著名學者，還是一位事功卓著、影響巨大的語文教育家。中小學生的閱讀狀況在全民閱讀活動中備受關注，而溫老師在中小學語文教育課程改革、改善中小學生閱讀狀況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因而溫老師已經(jīng)成為我國全民閱讀方面的重要專家。

我曾經(jīng)專門找到溫老師2010年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溫儒敏論語文教育》仔細學習過，讀到了不少讓我耳目一新、茅塞頓開的佳作。書中有一篇題為《評一節(jié)高中語文課》，這篇文章針對一位高中語文老師在課文《雨巷》教學上的得失，提出了三點建議。

第一點建議是帶領學生閱讀詩歌，不要一開始就字斟句酌，而是要調(diào)動學生的直觀感受，盡可能進入詩的氛圍，讓學生看到自己最突出的感覺和印象是什么。

第二點建議是讀詩不宜直接。古人講“詩無達詁，文無達詮”，詩歌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不應當被某個意義、主題的框框給框住。

第三點建議是舉一反三，要有基本的方法指引。這篇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收在《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的第23講《朦朧多義的〈雨巷〉》。這一講的內(nèi)容除了對《雨巷》做了文本解說，還談到“接續(xù)古詩詞意象藝術的余脈”“詩歌的語言、結(jié)構與體式”和“《尋夢者》：‘內(nèi)在的韻律’”，愈發(fā)值得我們仔細閱讀。

這樣一部高質(zhì)量的現(xiàn)代文學名篇講解，無疑是極為有利于當前正在進行語文課程改革和實踐的中學教師們閱讀學習的，這部書也應該成為在校大學生的一本必讀書，我還要說，這部書更應該在全民閱讀活動中給予大力推薦，它可以讓廣大讀者在“讀好書、善讀書”上得到幫助。

全國各地正在開展全民閱讀，特別需要像《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一類的高質(zhì)量圖書，幫助大家“讀好書，善讀書”，希望各學科的一流專家為廣大讀者提供更多高質(zhì)量的圖書，從而使我國全民閱讀的質(zhì)量不斷得到提高，中華民族的閱讀力不斷得到增強。

文學史家謹慎、準確地解讀經(jīng)典文本

孫紹振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這本書是一門基礎的“課”，是研究和欣賞的論文，同時也是結(jié)合中學語文教學的，所以閱讀面比較廣。該書難點在哪里呢？難點在于溫儒敏先生是一個文學史家，文學史對一個文本的解讀是歷史性的，即文本的解讀隨時間變化而變化，相對性很強，特別是現(xiàn)在相對主義非常流行的情況下，要講清楚這個問題比較困難。歷史性的變換的解讀與時代的變換，對現(xiàn)代文學名篇這樣的解讀是有矛盾的。溫儒敏先生在這一點上處理得很好。講一個名篇，講的是經(jīng)典，這經(jīng)典是歷史的經(jīng)典，但同時經(jīng)典有它的穩(wěn)定性。張隆溪先生前段時間寫了一篇文章，說經(jīng)典的形成具有穩(wěn)定性。直白一點說，就是經(jīng)典有超歷史性。如何處理經(jīng)典化和歷史化的關系是一個難點。第二個就是，我們講經(jīng)典要有一點理論，這理論過去一般是西方的理論或東方的理論。東方的理論就是俄國的機械唯物論和形而上學唯物論，我們吃了很大的虧。20世紀80年代引進了許多西方理論，但是西方理論在解讀單篇個案文本時，它是放棄的。從蘇珊·朗格開始，她就說我們不是以提供藝術價值為標準，而是關心概念的自洽。到后來，伊格爾頓、韋勒克·沃倫，他們都說我們拿到一個經(jīng)典文本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理論家都束手無策、一籌莫展。到了喬納森·卡勒，他干脆說文學理論就是質(zhì)疑文學的存在，這就是文學虛無主義。最近到了美國文學理論泰斗希利斯·米勒，他干脆宣布我們的理論跟閱讀是不相融的。所以后來李歐梵教授總結(jié)了20世紀50年代以后一直到現(xiàn)在，西方解讀文本的流派，如結(jié)構主義、解構主義、新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以及現(xiàn)象學等，打著各色旗號來攻打文本的城堡，但是互相混戰(zhàn)一番，旗幟亂而城堡安然無恙。在西方，最后是放棄了文本解讀。所以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溫儒敏先生還是比較勇敢的，作為文學史家來解讀文本。

我結(jié)合其中比較重要的經(jīng)典文本作為例子稍微講一講。第一個就是《阿Q正傳》，《阿Q正傳》積累太豐富了，創(chuàng)新太難了，所以溫儒敏先生解釋《阿Q正傳》時，他試著在理論上做一些升華。《阿Q正傳》是非常獨特的，有一個變態(tài)的自尊心理，即精神勝利法。溫儒敏加了一點東西，就是由心理學產(chǎn)生的“共名”（共同的名稱），阿Q不是指一個農(nóng)民、一個落后的農(nóng)民，而是一種共同的心理，一種自我安慰、自我麻醉或者是自輕自賤到變相的虛假的自尊。這種現(xiàn)象，他找到一個心理學的根據(jù)，即一個人自我維護、本能的心理調(diào)節(jié)。我覺得溫儒敏的講釋最好的地方就是找到了一些心理學的根據(jù)，而且找到歷史的流弊，同時回避了一個很重要的認同——國民劣根性，因為這是不科學的。在辛亥革命前后，我們的國民有英雄主義的一面，從孫中山領導的先烈，以及林覺民、戊戌變法等好多慷慨赴義的人，包括魯迅自己也參加過敢死隊。所以他的回避處理我很贊賞。

再如溫儒敏先生在解釋《朝花夕拾》的時候，他指出了內(nèi)在的矛盾。一方面魯迅回憶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小人物、小故事、家庭瑣事，是非常溫和、富有同情心、幽默的，哪怕是小時候讀《二十四孝圖》。《二十四孝圖》是非常殘酷的，但魯迅也用非常溫和的心理來處理。魯迅講到《二十四孝圖》的時候，有一個“郭巨埋兒”的故事，那是一個非常殘酷、不人道的故事，但這么殘酷的事反而被魯迅講得很輕松幽默，這跟《阿Q正傳》的諷刺是不一樣的。同時在《朝花夕拾》里面，對那些正人君子、對論敵、對文化反對派，魯迅是非常仇恨的。因此，溫儒敏的講釋就從《朝花夕拾》里發(fā)現(xiàn)了兩個東西，一個是非常溫和、幽默，甚至于自我調(diào)侃、自我貶低；另一個是魯迅對那些文化反動派是非常仇恨的。這個分析是比較到位的，是值得重視的地方。

第二，《傷逝》這一經(jīng)典之作。用魯迅的話來看，愛情必須有物質(zhì)基礎，沒有物質(zhì)基礎的話，個性解放最后將走向毀滅。但是有“易卜生主義”，非常轟動的是娜拉，魯迅寫過《娜拉走后怎樣》。娜拉離開有錢的丈夫出走了，出走以后怎么辦，她要么是再回來，因為沒有物質(zhì)基礎、生活無著，要么就當妓女。魯迅屬于現(xiàn)實主義者，他更看重物質(zhì)基礎，對社會容忍度非常悲觀。但是溫儒敏先生解釋說，這篇小說主要諷刺的不是子君從一個堅決反抗者變成一個妥協(xié)者，最后犧牲了，而是諷刺涓生本來就沒有真正地愛過子君，他對子君沒有責任感，以至于導致了雙方的悲劇。這種判斷還是比較新鮮，有獨到見解的。

當時的個性解放以女性為主題的非常多，我在讀溫先生的書時，非常感興趣的是《莎菲女士的日記》。聯(lián)系《傷逝》來看，莎菲女士出走以后沒有經(jīng)濟問題，她沒有受到經(jīng)濟迫害或者自己所愛的人沒有錢，并由此產(chǎn)生愛情悲劇。恰恰相反，莎菲女士沒有遇到窮困的壓力，而是遇到了兩個男人。一個男人非常善良，但是她不愛他，另外一個非常帥氣，使她心動并陷入愛情，而且完全動了情欲。這里有個問題很關鍵，溫儒敏沒有回避在個性解放中還有情欲的成分，這點我覺得值得提一下，如此就超越了“五四”時期所謂的女性解放、個性解放的某種局限。他是這樣說的：“‘五四’提倡個性解放，沖破封建倫理道德束縛，‘人性’在文學中終于占有了一席位置。那時很多描寫自由戀愛的作品，都帶有某種理想性與反抗性。而到了丁玲這里，明顯又前進了，她比‘五四’一般個性主義者走得更遠。丁玲和她的‘莎菲’們發(fā)現(xiàn)即使個人覺醒了，個性解放了，也并不意味著幸福就來敲門了，要追求真的愛，可能還是困難重重，甚至毫無希望，因為傳統(tǒng)的道德觀、婚姻觀像空氣一樣彌漫著整個生活。每個人都必須面對‘世俗的難題’?！?。另一方面，就女性本身來說，要面對自己的情欲，她有時會對長得非常漂亮、溫文爾雅且富有的人感到心動，而孤獨高傲的女性無意識的欲望就爆發(fā)出來，毫不節(jié)制。這在“五四”新文學提到個性解放時是很少見的，從這一意義上說，溫儒敏把女性的問題深入了一步，他說這就是女性的成長史。從外部的自由到了內(nèi)心，給女性自由了，就要面對理性和情欲，溫儒敏先生說：“莎菲畢竟是追求純潔愛情的。她苦于理性與欲望、靈性與肉體的沖突，也了解自己的欲望，但最后還是理性占了上風。莎菲先后經(jīng)歷了與葦?shù)?、凌吉士的兩次愛的沖突，終于成長了。雖然莎菲仍然那樣失落與煩悶，但比較清醒了，她在向青澀的浪漫告別。”我認為溫儒敏對“五四”以來個性解放的反思是比較深刻的。

就女性問題來說，我覺得魯迅時期還在強調(diào)客觀物質(zhì)基礎，但到了后來，新一代作家漸漸把情欲的問題發(fā)展出來了。溫儒敏先生分析《雷雨》里的蘩漪時，蘩漪生活得非常憂郁，年紀輕輕嫁給了大資本家，從德國回來的留學生有文化也很高雅，但是她覺得受壓抑，感情得不到滿足。于是她就跟丈夫原來情人生的孩子發(fā)生了亂倫關系，她要找到情欲的發(fā)泄口。從這個意義上說，溫儒敏先生有勇敢的一面。我再念一段他的分析：“我們要探究的是，蘩漪的叛逆與反抗，其驅(qū)動力除了反專制爭自由，還有什么是要緊的？是‘情欲’。驅(qū)動蘩漪報復的貫穿動作的，根本上就是壓抑的‘情欲’。整個《雷雨》寫得最多的也是‘情欲’。這一點，是以往文學史所忽視的?！边@恰恰就是溫儒敏先生重視的，這個情欲被他闡釋得很有道理，情欲在藝術上得到了充分表現(xiàn)，而且他為情欲辯護：“情欲是人性一個重要的成分，本身無所謂善惡。正常的情欲應當?shù)玫阶鹬?，但如果情欲不受限制殃及無辜，這就是惡了?！逅摹鲝垈€性解放，主張人性的自然伸張，是個大的進步，但人性有復雜性，人性不可能任意解放，社會運轉(zhuǎn)需要倫理道德的制約。所以蘩漪的‘亂倫’——我也采用這個詞——是為了自救，救自己嘛，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采取這種方式，這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不值得肯定。不能因為反封建、叛逆就掩蓋了她人性惡的方面。其實蘩漪是有罪惡感的，她自己也知道這樣干，無可奈何，是救命稻草，她的許多行為幾乎就是本能的、病態(tài)的、畸形的。她抓住周萍不放，甚至發(fā)現(xiàn)四鳳跟周萍好了，仍然提出要和四鳳‘共享’周萍，這完全是瘋狂舉動了?！彼?，就女性的母題順下來看，這是一條連貫的思路，這個思路是非常深刻的。

回歸閱讀本體，準確把握現(xiàn)代文學基本面

陳平原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博士階段，我有兩位著名師兄老溫（溫儒敏）和老錢（錢理群）。我為什么把老錢帶進來呢？因為老錢近期也寫了一本新書——《錢理群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以作家、作品為中心》，與老溫的思路很接近，那就是，不講文學思潮，講作家作品。而且，重心在作品分析。我在捉摸，我的這兩位師兄，為何年紀大了，突然熱心寫起賞析文章來？須知在大學中文系，只會寫賞析文章，那是會被人看不起的。如果你表揚哪位教授，說他很會寫賞析文章，他肯定很懊惱。因為，一般人心目中，大學教授的職責是探究新知，比如撰寫論文、勾稽史實、考辨真?zhèn)蔚?，至于賞析文章嘛，那似乎是中學老師做的事情。

可是，我這兩位師兄，從專業(yè)論文出發(fā)，后來寫專著，編教材，名氣越來越大，老了突然寫起賞析文章來。為什么？這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那就是，回歸常識，沉浸閱讀，享受讀書的樂趣，直接與普通讀者對話，談論自家讀書的深切體會，這其實是很不容易的。

我博士剛畢業(yè)的時候，導師王瑤先生說：“留校任教后，第一件事，不是爭著寫書發(fā)論文，而是站穩(wěn)講臺?！苯裉?，我這兩位師兄，不僅站穩(wěn)了大學講臺，還跑到中學語文教育的舞臺上表演。這一表演，就是二十年。他們兩位的立場不太一樣，一個偏官方，一個重民間，但都發(fā)揮了很大作用。說老錢、老溫從不同側(cè)面影響了這二十年的中學語文教育，我想是不為過的。

老錢、老溫和我一樣，都是王瑤先生的研究生，而王瑤先生是朱自清先生的研究生。也可以說是隔代相傳吧，單就注重中學語文教育而言，老錢、老溫接上了朱自清那條線。朱先生在眾多現(xiàn)代文學名家中，不是最有才氣的，但他一直走得很穩(wěn)，尤其是在白話寫作、散文隨筆、教材編寫，以及中學語文教學方面，他和葉圣陶攜手前行，影響了千千萬萬的中學生。這一點，應該說比他們本人的著述影響還大。

朱自清先生誕辰120周年時，我專門寫紀念文章，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題目是《于秋水長天處尋味》。朱自清的散文特別受中學教師的青睞，且很早就進入各種《語文》教材。這里有政治家的推崇，也包含了新文學的升溫，但更關鍵的，還是他的文章風格以及寫作策略。教過五年中學語文，成為大學教授后的朱自清，依舊關注中學生的閱讀。落筆為文時，他知道跟誰對話，文章是寫給誰看的，表面上平靜、平淡、悠遠，但其中蘊含著自信與力量，如秋水長天般，更耐人尋味。我這兩位師兄，晚年逐漸由絢爛歸于平淡，放下大學教授的架子，主動和中學老師對話，直接介入中學語文教育，甚至自覺地為中學生寫作，在我看來，走的也是朱自清開創(chuàng)的那條路。

早年老錢、老溫與老吳（吳福輝）合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多次修訂重版，精益求精，是大學中文系的重要教材，到目前還在廣泛使用。這一次，兩個人不約而同，舍棄文學史家全副武裝的架勢，突然掉頭，以一個讀者的身份，寫起賞析文章來，這是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老錢與老溫大致立場接近，都是在跟最近十多年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流行的“大文學史”思路對話。用老錢的話說：“這些年學術界一直盛行‘大文學史’的研究，關注和強調(diào)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學術、教育的密切聯(lián)系，這樣的研究確實擴大了研究視野，自有重要的意義，我也是積極參與者和推動者；但走到極端，就會出問題。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越來越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文學史的大廈，主要是靠作家，特別是大作家、經(jīng)典作家支撐的；而作家的主要價值體現(xiàn)，就是他的作品文本。離開了作家、作品這兩個基本要素，就談不上文學史?！闭怯懈杏谖覀兊难芯俊霸絹碓竭h離常識，遠離文學，遠離文學語言與形式”，老錢和老溫才反其道而行之，專門寫起賞析文章來。

其實，很多年前，老溫就專門撰文，強調(diào)文學史的閱讀與寫作，不該變成思想史、政治史、學術史，整天跑到別人家庭院舞槍弄棒，忽略了打理自己的園地。具體說來，就是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論述受到了嚴重壓抑。這應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記得當初曾引起很大爭議，年輕一輩普遍不認同老溫的看法，因為那時候，不滿足于現(xiàn)狀的年輕一輩，正努力往各個方向突圍，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我以為，這種研究策略的選擇，背后其實是受制于以“發(fā)表”為中心的現(xiàn)代學術體制。只要大學教授以發(fā)表為中心，就必定相對弱化課堂教學，整個思考與寫作都往“窄而深”的方向走。這個時候，強調(diào)的是理論建構、問題意識、史料積累、別求新解等，撰寫賞析文章并非當務之急。

不能說這種專業(yè)化道路沒有代價，這也是老溫所警惕的——很多人不再讀作家作品了，只讀理論著作，然后檢索資料，鋪陳成篇。這樣，多快好省，且顯得高大上。對這個傾向，老溫多年前就提出了批評。如今劍及履及，老溫自己動手，撰寫以賞析為主的著作。我理解其苦心。老錢、老溫他們當年讀研究生時，王瑤先生、嚴家炎先生給他們開的現(xiàn)代文學書單特別長。我當教研室主任后，將這個必讀書目砍掉了三分之二，因為今天的碩士生、博士生根本做不到，在學期間須讀好多理論書，而且趕著寫論文。老溫、老錢他們是被那個極為詳盡的書單逼出來的，他們當初的閱讀量——我指的是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遠遠超過今天任何一位博士生或文學教授，他們主要從閱讀作品入手，單行本、選集、全集、叢書等，再加上若干重要報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文學感覺、審美趣味以及文學史線索，而后寫出了若干重要的文學史著作，影響后面幾代人。早年從作品（而非理論）入手養(yǎng)成的立場與趣味，是他們整個學問的根基。到了晚年，眼看年輕一輩講起理論頭頭是道，但不接地氣，缺乏文學感受力，談作家作品時隔靴搔癢，于是大為感慨。這二十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強調(diào)專業(yè)化訓練，確實更側(cè)重理論思辨與史學研究，相對忽略對具體作家作品細致入微的分析，但這是以發(fā)表為中心的學術評價機制逼出來的，怨不得年輕人。

另外，老溫還特別注意大學教育和中學教育銜接的問題，這其實是很難處理的。老溫主編中學語文教材，實際上把不少原本在大學教的內(nèi)容弄到中學去了，但這是大趨勢，各學科都這么做。不僅僅是大學教授參與中學教材編寫的問題，更因整個國民教育程度的提升，加上網(wǎng)絡資源以及數(shù)據(jù)庫的普及，文學閱讀的階段性變得很模糊。這個時候，如何把握好分寸，既保持大學課程的馳騁空間，又能給中學生提供比較合適的閱讀指導，需要仔細斟酌。這本《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主要擬想讀者是中學老師，在這方面自有其優(yōu)勝之處。若用一句話來概括，老溫的解讀，不強求新解，但求準確。這其實不容易，取舍之間，看趣味，也看定力。因為，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任何一篇名作，都已經(jīng)有大量的解讀。為了出新，只好解讀再解讀，不斷往前推，越說越深刻，越說越幽遠，有時候到了不著邊際的地步。老溫的好處是回到基本面，不徐不疾，中規(guī)中矩。比如講周作人用“叛徒”“隱士”與“名士派”，用簡單味、澀味與閑話體，這都是好多人講過的，老溫斟酌再三，就講到這兒，不再進一步發(fā)揮。當然還有好多可深入發(fā)掘的，每句話都能再掰個一二三四，但對于中學教師來說，準確把握住這些基本面，這就夠了。若信馬由韁，則恐怕過猶不及。魯迅的《野草》，是我們專業(yè)所有人都必須認真面對的，老溫講述時，最后只選用了兩個特定視角，一個是“自剖”，一個是“自虐”，前者用的是《死火》，后來用的是《臘葉》。老溫年輕時寫過關于魯迅翻譯《苦悶的象征》的專業(yè)論文，這里一筆帶過，拒絕炫耀學問。

老溫書中，多次提及某課的教案該如何準備，怎么講才算“到位”，可見此書的擬想讀者確實是中學老師。也正因此，受篇幅及體例的限制，不可能深入展開，更不應該任意發(fā)揮。不是說他就懂這些，而是他認為此書的讀者最需要這些。如此自我節(jié)制，我以為是可取的。剛才提及老溫的工作，頗有追摹朱自清的意味。我們都讀過朱先生的《經(jīng)典常談》，那書也說不上專深，作者自稱沒什么創(chuàng)見，就是把該講的東西講出來。把學界認可的“常識”用簡要的語言表達出來，不走樣地講給大眾聽，這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到現(xiàn)在，我還會在北大研究生課堂上，帶學生閱讀《經(jīng)典常談》，體會如何大處著眼，提要鉤玄。還有一本大家不見得關注的書，那就是20世紀40年代朱自清和葉圣陶兩位先生合作的《讀書指導》，含《精讀指導舉隅》和《略讀指導舉隅》。那也是普及讀物，可舉重若輕，娓娓道來，準確且好讀。前些年我撰文討論《蔡孑民先生言行錄》和《胡適文選》，重讀朱自清那兩篇“指導”，還是覺得很不錯，值得引用。所以我才會說，老溫這本名篇解讀，是新時代的“讀書指導”，目標是回歸閱讀本體，準確把握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面，故不刻意求新，只求準確，或者說講出了這個學科的一些要義與精髓，這對引導大眾閱讀很有意義。

溫情的、對話式的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文本闡釋

吳義勤

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

第一，讀這本書，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溫老師這一代學者的文學史功底、淵博的學識和對文學文本出類拔萃的闡釋能力。溫老師對文學史把握得準，對作家吃得透，對作品跨得開。我在大學教學的時候，現(xiàn)代文學課的質(zhì)量跟80年代確實不能比，下降了很多。原因有很多，當然學生本身不讀書是一個問題，但老師的讀書又何嘗沒有問題？現(xiàn)代教師閱讀量下降，作品閱讀能力、分析能力也同樣下降，都喜歡講思潮、現(xiàn)象。實際上，文學課離開了作品分析，魅力就損失了一大半。因此，讀經(jīng)典，分析經(jīng)典，應該是中文系老師和學生的基本功，但現(xiàn)在全民閱讀危機對中文系的影響也很大。溫老師這本書，對今天的我們、對大學中學語文教師、對全民閱讀，有很大的啟示和警示意義。

第二，這本書的價值其實超越了文學史和文學經(jīng)典本身，體現(xiàn)了溫老師這代學者、這代知識分子面向社會、面向未來、面向大眾的人文情懷和憂患意識。溫老師他們的思考總是從文學閱讀、文學教育、人文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現(xiàn)狀的反思出發(fā)的?，F(xiàn)在講人的現(xiàn)代化，首先是人的人文素養(yǎng)能不能達到。溫老師打通了中學語文教育和大學文學教育兩個層面的教學實踐，既是反思性的，也是建設性的。溫老師對經(jīng)典的解讀方式，我覺得是非典型性的，跟傳統(tǒng)大學的教學是不一樣的。他既強調(diào)學術性理念，更重視文學經(jīng)典背后人文性的東西。他是個體的，是個人的真知灼見，但更是示范性的，對大學老師和中學老師都是示范性的，有時候甚至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誘的。溫老師對經(jīng)典解讀的風格不是高頭講章式的，也不是故弄玄虛、賣弄學術名詞那種理論概念式的，而是有溫度的、有情感的、有人生經(jīng)驗投入的一種對話式的、召喚式的、開放性的闡釋。他希望每個讀者都能在經(jīng)典里找到自己的一種闡述方式，是非典型性的。

第三，我覺得這本書也體現(xiàn)了溫老師學術上包容開放和創(chuàng)新的精神。他解讀的現(xiàn)代文學名篇，都是經(jīng)典作品，但這些作品其實是被一代又一代學者反復研究、反復闡釋過的。但在讀溫老師這本書的時候，他又有新的角度和新的發(fā)現(xiàn)，有他的個人見地和真知灼見。他對魯迅小說以及《野草》的闡釋，我們從上大學開始已經(jīng)聽了很多，但讀溫老師這本書時還是有不同的感受。這與他學術觀點的包容、寬容有關系。同時，他闡釋的方法也是很多元的，很有創(chuàng)新性。比如他對胡適的詩、對郭沫若的詩、對冰心體，其實文學史上大家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溫老師都給了他們很寬容的理解和闡釋。而且，溫老師特別重視文體的平等。講文學史、講作品時，大家特別喜歡講小說。小說相對有文體的優(yōu)勢，詩歌、散文等都是比較難的。溫老師在詩歌、散文選讀上下了很大工夫，打破了文體的等級。他對詩歌散文的講解，不是從生平背景外圍出發(fā)的講解，而是注重本體的一種講解，我讀了很有啟發(fā)。由此更能夠看出溫老師在文本細讀、精讀方面的功力。

總之，溫老師的這本書是面向全社會的全體讀者的，凝結(jié)了大學和中學語文教育，把文學經(jīng)典引向大眾，是一部示范性的經(jīng)典導讀書。這本書能夠體現(xiàn)文學經(jīng)典的魅力，同時也能看到闡釋者的個人魅力，是一部雅俗共賞的書。

平易中顯真知灼見

陳曉明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其一，名家眼光，名篇經(jīng)典。本書三十講選的都是非常經(jīng)典精彩的作品，這些名篇幾乎都在中學語文課本里面作為教材。溫先生曾擔任統(tǒng)編中小學語文課材總主編，和各位專家的研討也一定促使他對名篇經(jīng)典的理解更有包容性、更周全，也更為獨到。我想，多年來的現(xiàn)代文學教學，他始終非常重視這些作品。更重要的是，他把大學課堂和中學課堂聯(lián)系起來，能夠提前讓中學語文教師、中學生以及廣大讀者盡情地感受這些經(jīng)典名篇的魅力。本書三十講的每一講都是非常值得讀的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品。

其二，深入淺出，平易中顯見地。陳平原先生認為，雖然溫先生并不注重出新出奇，但注重準確。這個評價我是非常同意的?；氐轿谋?，最重要的是準確性。作家表現(xiàn)世界、表現(xiàn)生活，最看重的是準確。中國現(xiàn)代作家魯迅、茅盾、朱自清、巴金、葉圣陶、老舍、張愛玲等人都非常注重準確性。中國當代作家像陳忠實、莫言、賈平凹、王安憶、余華、麥家，還有張煒、阿來、劉震云、閻連科、東西等，都能在抒情和荒誕中把握住準確，這也很了不起。他們都非常講究準確性，作家本身講究準確性，但讀文學作品的人如何把這種準確性揭示出來——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們讀文本的第一要義，恰恰溫先生緊緊把握住了這點。他為什么在平易中那么有見地，你看他很平易，沒有鋒芒畢露，重器無鋒。他不發(fā)驚人之語，但非常平易，平易中有真知灼見，能夠點穴。他講魯迅講得那么平易，但非常有見地。他講茅盾、朱自清、李金發(fā)，也講得讓你心服口服。我們現(xiàn)在寫論文都要出奇制勝，劍走偏鋒，因為論文太多了，你不出奇就不能制勝。但溫先生卻依然能在平易中顯出他的一種見地，這真正是歷練幾十年的功夫，說爐火純青不是夸飾，說大道至簡也恰如其分。這看似平易，但平易中不平凡，平易中融進了溫先生幾十年的心血、一生的閱讀、一生對文學教育的領會。

其三，他這本書的特點是抓住要點、難點、優(yōu)點。我以為這是這本書的口碑所在。溫先生講《狂人日記》，不管是對普通人講，還是對中學生講，確實是狂人的“瘋?cè)睡傉Z”，你怎么解釋這個“狂”，這其實是要點，也是難點?？梢钥吹?，溫先生解釋得非常清楚、非常明白，把它放在歷史背景下，放在魯迅有過從醫(yī)的經(jīng)歷下，講到狂人石破天驚的語言，對歷史和現(xiàn)實所具有的沖擊力量，一點一點地透出來。他把作品的意義，在不知不覺中推到一個高度，推到一個藝術的境界。

溫先生講朱自清也很獨到。朱自清是溫先生的師祖（朱自清是王瑤先生的老師），他講《背影》并不只是局限于講父子之愛，他講愛與被愛的那種隔。這“隔”卻真正講出父子之愛那么多、那么沉重，又那么難。但為什么《背影》讓你在凄楚中感受到父愛，感受到父愛的沉重。背影是一種輕，但他講出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他講《荷塘月色》講出了“獨處之美”，其實揭示出朱自清彼時的心境和他的性格。對茅盾《子夜》的評價很多，多談“宏大敘事”等，但溫先生就是從要點、難點入手，然后講到它的語言、結(jié)構，講到它在現(xiàn)代小說史上是有開創(chuàng)性的，講到茅盾能夠把中國古典語言的精髓和現(xiàn)代語言結(jié)合得那么好。溫先生在整本書中都非常注重討論文學語言。文學教育首先是文學語言教育，文學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溫先生對文本的分析極其注重細節(jié)，那種精細以及到位是無人可及的。

其四，文風簡潔樸實，淡雅醇厚。整本書娓娓道來，談文學如談心，如和朋友訴說那般平易近人。在他的講述中，文學是可親可愛可喜之物，是入心入理入情的文本。所以他領著我們共同走進文學世界，走進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場，走進那樣一個藝術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