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爸爸走的時候,我抱著他的爐,走在送行隊伍中,木木的,一滴眼淚也沒掉。奶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親人怕她受不了刺激,不讓她到現場。盡管如此,她仍哭天搶地。
十七年后,早已看透生死,看淡恩怨悲歡的奶奶,在過完她生命的第八十七個生日后,安然離世。
這次,抱她爐的是我的老公。兩百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一直綿延到村里那條每個人生命盡頭都會經過的路。
我淚流滿面,全然不顧圍觀的鄉(xiāng)親和親人的眼光。十多年,曾經年少懵懂的自己,經歷了太多的物是人非,也沉淀了太多的滄桑;十多年,當初沒反應過來的生離死別,在經過歲月的拷打后,更加懂得失去的悲傷。曾經抱著爸爸的爐的我,是突然,還沒反應過來,因為堅信爸爸的晚年會很好,他會活到我畢業(yè)讓他享福的?,F在,走在人群中的我,終于明白對生命的挽留,有時只是一廂情愿。而走完這一程,再親愛的人,也只能在照片和夢里相見了。
我哭,哭從小呵護我長大、照顧了我們半輩子的奶奶,卻不能在她身邊陪伴、照顧。最后一次跟她見面,我湊在她的耳邊跟她說會盡快回來看她,可她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是:“嗯,等你們再回來的時候,就是來給我送終了。”奶奶一語成讖。
我哭,哭當年送爸爸走過這段路的時候,是何其冷清落寞,與奶奶的隊伍比,他這一生走得太孤獨,這是我們做兒女的不孝,還沒能讓他享一天福,就讓他在承擔我們學業(yè)的壓力和世俗的輿論中早早離世。再過幾年,哪怕一年也好,可惜他等不到了……
我哭,哭生活不易,瑣事重重,一次又一次地堅強,卻一次又一次失去,積壓的淚水,在那一刻一并發(fā)泄了出來……長長的隊伍,緩緩地走著,鼓樂團奏著哀樂,唱著送別詞,繞著奶奶的靈柩行禮,全部親人輪流祭奠,連七十多歲的大姑父,都坐著輪椅堅持來送別。
本來,只是叔叔、姑姑們,以及幾位至親送,可我們都想再送她一程,最后,車加了一輛又一輛,變成了四十多人。到最后上山時,家族的宗親們早已在山上等候,六十多歲,甚至七十幾歲的堂叔伯們,彎著駝駝的背,咬緊牙關,與其他堂叔、堂弟們,一筐黃土一筐黃土地和著泥,將奶奶與爺爺合葬。媽媽和嬸嬸、姑姑們說,到了他們這一代,和我們這一代,再也沒有人,可以走得像奶奶這樣風光了。
在淚水中,我也思索著生命的意義。有的人,一生居高位,呼風喚雨,想著走得風光,留下豐功偉績,讓人銘記,可最后卻沒在幾個人的心中,甚至走上了喪心失德的不歸路,落得一片唾罵,聲名狼藉;有的人,唯恐天下不知他的一點兒功勞業(yè)績,處處炫耀邀功,卻未必花落他家,最終懨懨謝幕;有的人,自私自我,享樂主義,最終離群索居,在孤獨中老去;也有的人,付出一生,卻吃力不討好,郁郁不得志,終抱憾離場;有的人,默默付出,就像村頭兒那棵無聲的老樹,只管默默地把根扎實,把枝葉長密,網成濃蔭,鳥兒自來。人們會記得它,樹上的果子也會記得它,就像奶奶這一生。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只管勤、善、慈、愛、容、忍,處處為子孫和村人,卻從不索取,不居功。最終,修來了圓滿的一生,替爺爺多守了十八年家,多看了兩代人,被子孫團團圍簇著,無須過多的言語,卻配得起每個人對她無限的思念。
她陪著爸爸走過了短暫的五十年,陪著五十七歲的叔叔走了大半生,幫著他把四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送殯那一天,所有女兒、孫女、孝媳哭得稀里嘩啦,叔叔抱著她的照片,在人群中頹然站著,盡管已白發(fā)蒼蒼,卻依然像個剛離開媽媽懷抱的孩子,眼里寫滿了哀傷,這個堅強能干的漢子,終沒能忍住哽咽。
現在,在家人群里發(fā)奶奶照片最多的是叔叔,他會時不時地自言自語感慨幾句。我想,他在忍不住思念的時候,就會抱著奶奶的照片輕輕摩挲,或許會和照片對話幾句。剛斷奶的娃,總會惦記著母親,這一惦記,便是一輩子。其實,我們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