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手,放在人面子樹那塊不規(guī)則的凹處,還是那么嚴絲合縫,還是那么契合。于是,我和樹就像相互通過了手紋的掃描,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一片嘩啦啦的響聲,這是它向我露出的微笑,我也給了它一個親熱的擁抱。
這是某一個夏日的早晨,我來到遠洋大廈,相隔十年后再次見到這棵人面子樹。我來到這繁華的珠江新城CBD,走進的不是童年的快樂原野,而是高樓大廈的叢林。
十年前,我回到鄉(xiāng)里,坐在它的樹蔭里,看著它碗口粗的枝干,就像見到童年的伙伴一樣。它長在老屋旁,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們一起在陽光下伸展長高,在雨中嬉戲,甩出一串串水珠,它曾馱著我迎風遠眺,也曾抱著我在葉間安眠。我們相約每天問好,它悄悄地留下隱蔽的凹處。我們握手致意,這是我與它之間的秘密。此后,我離開村莊,我們一別多年,直到這次歸來。
我久久地握著它,問道:“你愿意離開鄉(xiāng)下,跟我一起去城里嗎?”它還是那么輕快,嘩啦啦地響著回答:“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于是,這棵人面子樹便從遙遠的家鄉(xiāng)來到遠洋大廈的庭院里,成了一棵景觀樹。
那四年,我們朝夕與共。早上,我輕輕地與它握手,在它的身旁讀書,與少時一樣,它會和我一起背誦古詩文,或者與我相互問答;午間,我在樓上看著它,眼里滿是綠色,它會揮動著樹枝向我招手;傍晚,它有時忙,正與一群小鳥嬉戲,便讓一兩只小鳥與我嘰嘰喳喳地道別。
那四年,我的目光在一棵樹上,我的性情在蒼翠之間,我仿佛回到童年的情境,又在村舍邊,和村里的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愉快地在樹下讀書,我在大地,在原野,在河流,在高山!
我就要離開這棟大廈了,在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我們的相握是這樣清涼。我有些傷感,我知道,一朝身去不相隨,我不能帶它離開這里。以后,它只能孤獨地立著,寸步難移,我們從此再難相見。
十年過去,時光流逝,這棵人面子樹還記得我嗎?它會因為我的蒼老與滿頭白發(fā)而認不出我嗎?而我,在這個夏日的早晨再次見到它時,即便對周圍樹木的形態(tài)產生了些許記憶的模糊,但對于這棵人面子樹,我依然能夠將它從眾多的樹中準確無誤地辨識出來,一點也不比從一塊稻田里分辨出一株稗子困難。因為它的樣子、它的位置,也因為我們的握手。我們的握手是一種暗號,我們的相逢是一場熱鬧,它呼啦啦地笑了。
陽光從它的葉間穿過,一叢叢的樹枝搖晃著,這是它們給我讓開的一個位置,邀我與它們一起牽手起舞,讓最明媚的陽光照耀我。
一個又一個的人走進大廈,有些我記起了名字,有些已忘卻。不過,這又有什么要緊的呢?我更愿記住每一片樹葉的名字!突然,我看見一個身影,我立即把自己埋藏在樹葉間,我不想看見那張猙獰的臉,我更愿看見樹葉的紋路。
我坐在樹底下,也聽得見許多聲音。轉角,傳來一個小姑娘對她同學的甜美聲音:“你在等我嗎?”這聲音仿佛也是身邊的人面子樹在對我的呼喊,是千萬片樹葉對我的呼喚,也是我對它們的回應。
我撫摸著它的一處傷疤,問它這是怎么了?它抖了抖,仿佛想起來仍然心悸。那是樹旁的酒家嫌它遮擋了光線,給它注射了不明的液體,還在受傷的地方澆上滾燙的開水,似乎要造成它自殺的假象。人心是多么險惡!我撫摸著它,輕聲問它:“你是如何逃過無數(shù)的劫難?”樹枝咔咔作響,仿佛在朗誦我們在樹下讀過的詩:“高坡平頂上,盡是采樵翁。人人盡懷刀斧意,不見山花映水紅?!?/p>
一定是它的根仍在汲取,葉仍在吐納,空氣、土壤在永不停歇地交融,和天上互通著風信,在地下有根須的脈沖,它才能巋然不動,屹立不倒。
我問它:“你要跟我回村莊嗎?”
它搖了搖頭:“那只是一個你認為是故鄉(xiāng)的地方,它慢慢地消亡,它太荒涼,人們都在離開,沒有人回去,你終將成為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你需要回頭認領的,是那個老家,是被我們遺棄在背后的那個鄉(xiāng)土老家?!?/p>
它找到了城市—這個最荒遠之處、最孤單之處的一種生存禮儀。
我也應該留在這個千萬人口的城市,經常出沒于CBD大廈叢林,正如生長在自己一個人的村莊,在大地上睡著和醒來。
因為,我終將像它,是城市里一棵兩只腳做了樹根的樹,既沒有出人頭地的野心,也沒有看破紅塵的決絕,只是遵循命運的安排,一成不變地活著。我甚至不如它,我在這城市里掙扎了一生,卻并沒有活出超過一棵樹的高度。
我與樹對視著,它怡然自得,沒有絲毫改變。我看得久了,不由自主地有了變化—我把自己看成了一棵樹。我這樣看著它,珍惜與它相處的短暫時光。這樣的時光越來越長,我的心中就有了凜然,因為它,我又能看得見童年的夢想,并開始一點點地回歸故鄉(xiāng)。
一棵樹活得久了,它真實的生命就越來越清晰。
不必擔心村莊的消失,更不必擔心村莊里的樹丟了,連個標記都沒有了。
像一棵樹,長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xiāng)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