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贈顧農(nóng)先生新著《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很是欣喜。顧先生與我,皆已步入衰朽之年,簽贈我的扉頁,他特意題了一句:“此書既出,我也就歸隱了?!睌?shù)年前他完成的這本洋洋灑灑三四十萬言巨著,多磨之后遂了出版之愿;今我拜讀下來,又禁不住感慨幾句。陶淵明研究,我于門外遠之又遠,豈敢指陳書里得失,然而書名中“不一樣”三字令人眼睛一亮。平素我倆屢次聊及“不一樣”這個話題,現(xiàn)今他訴諸筆端,想來會引起學界關(guān)注。
自古國人有“獨尊”的學術(shù)遺習,研學好“隨大流”。要發(fā)表一己感悟,往往思慮再三,稍不留意,就被視作“另類”“異端”———很不討喜的標簽,若升級為“邪說”,則禍害近身?,F(xiàn)今雖已改觀,但不敢言已盡數(shù)消除。每年生產(chǎn)的論文、論著,多得愁人,愁后世學者哪能讀得過來;不讀卻又放心不下,有悖窮盡資料的篤實學風。問題更在,這許許多多論文、論著,其說“一樣”者比比皆是。無休止重復誰也不能反駁的“太陽每日從東方升起”的真理,至于升起時間的遲與早,天氣的陰與晴,種種,少見論析。當然,作者、著者也有苦衷,屈從于并無效益卻很有威力的學術(shù)評價機制或慣常行徑,只寫東方升起,最為太平無虞。申請立項,答辯學位,不得不顧忌到評委大人的固有學術(shù)觀點。坦陳“不一樣”的見解,年輕學子,豈能不掂量掂量風險?這本書的面世便不太順暢,多少與此有點兒關(guān)聯(lián)。
與“獨尊”相關(guān)聯(lián),學術(shù)主流往往受時代背景掣肘,背景變化,主導意見隨之“翻燒餅”?,F(xiàn)代不少作家,若干年來“受貶”不見天日;若干年后又完美得白璧無瑕。例子并不鮮見,時陰時陽的學術(shù)環(huán)境,我們?nèi)?jīng)歷過的。就說未得經(jīng)歷的歷代陶淵明研究,也是一時一個風尚。一度定格他為“田園詩人”,渲染他的閑情。因而魯迅指出,陶詩并非全然不問世事,它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魯迅本人,被奉作文化“圣人”多年,也曾經(jīng)一度被說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魯迅既不是圣人,更不是凡人庸人。有這一面,也有那一面,立體地看,不要被投槍、匕首遮掩了他的“回眸時看小於菟”。他與許廣平斗氣,躺曬臺地上一整夜。此刻的文化斗士,于可敬之外顯露了可愛。聞這些年的《陶研》時尚,多強調(diào)他政治意識強烈,頌揚他忠于前朝東晉政權(quán)。人是復雜的,作家的復雜尤加一等。我們不少文學史著作,特別是集體編著的文學史,往往寫成作家光榮榜。學府的文學教育,社會的知識普及,熟知辛棄疾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大多不知他還寫過似截然相反的作品??础缎邢阕印w去來兮》這一首:
歸去來兮。行樂休遲。命由天、富貴何時。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
名利奔馳。寵辱驚疑。舊家時、都有些兒。而今老矣,識破關(guān)機。算不如閑,不如醉,不如癡。
再看《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萬事云煙忽過,一身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情緒的頹唐,行世的消極,這般放任,毫不掩飾。單就數(shù)量言,這類詞作遠多過“氣吞萬里如虎”,此一時彼一時。我們的文學史教科書更不能像體育運動會,只認最高成績。學術(shù)研究,不妨“以偏”,也不可“概全”。
顧先生說,學界已捧陶淵明上了神壇。他在《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引言里申明:“只有把陶淵明請下神壇,自己站起來平視這位大詩人,才能看清他的優(yōu)異之處。”這可謂顧農(nóng)先生撰寫此著的主旨,我十分擁護請下神壇。說到平視傳主,未免過于謹慎。即使說俯視,又何嘗不可。我無意鼓吹歷史虛無主義,縱容學術(shù)態(tài)度傲慢。著者大抵不及傳主高明,絕無資格傲視。但借助時代優(yōu)勢,大可俯視逝去的古人。不論如何杰出的古代作家,自有種種個人的局限以至缺憾,歷史局限尤其難免。如果研究不能居后臨前,居高臨下,歷史豈不沒有前進了嗎?
上面的再度感慨,絮絮叨叨,無甚高論。其實學人們背地里談?wù)摱喽?,我只是敲鍵盤擺上桌面罷了。
(源自《文匯報》,有刪節(jié))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