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兩家普普通通的飯店,因為和新時期詩歌有著緊密關系,所以獲得了詩歌的生命,這就是上園飯店和北緯飯店,現(xiàn)在兩家都是中外合資的三星級飯店。上園飯店在海淀區(qū),西直門外的上園村路,緊鄰北方交通大學(現(xiàn)北京交通大學)、北京展覽館和動物園海洋館。北緯飯店在宣武區(qū)(現(xiàn)西城區(qū)),與故宮博物院、前門大柵欄商業(yè)街、天壇毗鄰。
上園飯店孕育出了上園詩派。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有三個新詩理論群落:倡導承繼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派,力主移植西方的崛起派,主張傳統(tǒng)經(jīng)驗現(xiàn)代化和西方經(jīng)驗本土化的上園派。上園派的出現(xiàn)和《詩刊》關系密切。1980年代中期,《詩刊》在上園飯店連續(xù)主辦了兩次中年詩評家讀書會。參加1984年4月那次讀書會的有:孫克恒、袁忠岳、葉櫓、竹亦青、呂進、陳良運、楊光治、余之和朱子慶。1985年12月的讀書會也就是第二屆全國新詩(詩集)評獎的初選班子,參加者為:阿紅、蔣維揚、古遠清、陳紹偉、黃邦君、劉強,此外,除了余之和已故的孫克恒、竹亦青外,第一屆的讀書會成員全部都參加了。兩次讀書會的時間都比較長,交流機會多,多數(shù)成員發(fā)現(xiàn)彼此的詩學觀點相近,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廣東一家報紙上聯(lián)合開展筆談時,該報的“編者按”第一次以“上園派”名之。1987年,重慶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編的《上園談詩》,“上園派”的稱謂就定格了。
上園派理論家的觀點相似,經(jīng)歷和性格卻不一樣。阿紅最年長,當時他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遼寧分會書記處書記。1956年阿紅加入中國作協(xié)的時候,我還是個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呢。阿紅本名王占彪,“阿紅”這個筆名起自大學時代:南京大學哲學系就讀的王占彪在學生宿舍里完成了平生第一篇小說,準備投稿,幾個要好的同學就湊在一起幫他想一個漂亮的筆名。這時門口有人唱著《東方紅》走過,一個同學喊道:“你就叫阿紅吧?!庇谑?,阿紅,連同他的這篇處女作,就在《文學界》問世了,那年他才二十歲。在還沒有開始使用電腦寫作的年代,阿紅有個習慣,寫初稿必須用紅筆,毛筆、鋼筆、圓珠筆,都必須是寫紅字的。一用別的顏色,他的靈感就溜號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大家笑話他:“你真阿紅??!”忽一日,阿紅拿出一首題為《懸崖》的朦朧詩,分給三位詩評家,請他們各自回到住處,獨立地寫出自己的理解,答案將刊登在他主編的《當代詩歌》上。半個小時后,好戲開場,三位小有名氣的詩評家的說法南轅北轍。一位說,讀不懂。另一位說,這是寫詩壇,表達了詩人的擔憂。而來自山東師范大學的袁忠岳教授卻說,這是一首情詩,“此時你制造一首詩/就等于制造一艘沉船”,這是在說,親吻她,還是不能太魯莽,最后落得船沉了。大家頓時笑聲一片。
在上園派詩評家中,楊光治的個性最突出。他在世時,常給我寫信,批評詩壇的一些風氣。他總覺得他的廣州最好,在上園飯店的時候,老是說廣州先進,連上街買藥也要和藥店的人辯論幾句,說北京的藥店不如廣州的。我調(diào)侃他:“別老拿你那廣東鳥語到處生事,電視劇里的反派多半都是說你們那個鳥語的,拉倒吧?!惫庵问腔ǔ浅霭嫔缈偩庉嫞?jīng)在中國詩壇掀起過席慕蓉熱和汪國真熱。1987年,他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我的著作《新詩文體學》,這本書后來獲得了四川省優(yōu)秀社科成果獎。臧克家為本書寫序,題目是《呂進的詩論與為人》。有人說光治的詩論既反左,又反右。他說,對啊,我是左右開弓。其實,“左右開弓”正是上園派詩評家的共同理論品格。
和光治不同,同樣來自廣州的思想新銳、敢為人先的朱子慶在新時期卻老是批評廣州。1985年,他在《當代論壇報》上發(fā)表《廣東文壇為何靜悄悄》,責問地處改革開放前沿的廣東文壇,經(jīng)濟上大開大合,文學上為何產(chǎn)生不了大作品。1989年,子慶又在《沿海大文化報》上發(fā)表了秦牧、黃秋耘、饒梵子、蔣述卓等多位廣東名家的系列采訪長文,題目是《文化:廣州正在成為沙漠嗎?》。子慶是上園派最年輕的理論家,所以我在《上園談詩》一書里介紹上園派的主要理論家時,論資排輩,把他列在最后。一次,我們?nèi)グ嗉依镒隹?,子慶問我,艾青的眼睛有些特別,好像兩只眼睛各看著不同的方向。他面對我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對我說話,我該笑還是不該笑。他的話倒是引起我的一陣大笑,艾青有一只眼睛是動過白內(nèi)障手術的。
在北京多如牛毛的飯店里,也許上園飯店自己也不清楚,名不見經(jīng)傳的它,已經(jīng)進入新詩發(fā)展史了。
北緯飯店好像對自己和詩歌的關系有些明白,因為新時期許多詩歌會議都在北緯飯店舉行,第三屆全國文學獎的詩歌獎評審會就是在北緯飯店召開的,而且北緯飯店和大詩人艾青是有關系的。
當年艾青被王震將軍保護到新疆,為了治眼病,1973年艾青獲準從新疆重返北京。但是豆腐巷(后改名豐收胡同)的房子已經(jīng)被四家人占據(jù),一直遲遲收不回來。1979年2月,落實政策后,王震副總理做出批示,要求盡快歸還艾青在豐收胡同的住房。但是北京住房緊張,當時的幾家住戶搬遷也有困難,所以1979年12月中國作家協(xié)會就把艾青一家暫時安排到北緯飯店。艾青在這里住到1982年秋天,才回到闊別多年的豐收胡同。在北緯飯店,艾青寫出了近百首詩作,《虎斑貝》《關于愛情》《窗外的爭吵》《跳水》《蒙特卡羅》《面向海洋》《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等,都是名噪一時的作品。
目光探索離得遠的
走向那被人冷落的
發(fā)掘那被埋沒的
想起那被遺忘了的
近四百行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把詩化的周恩來寫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人們對周恩來的崇敬和想念,當年打動了多少人的心?。∥乙埠芟矚g他的那幾首寫運動員的小詩,真是晶瑩剔透啊——
從十米高臺
陶醉于下面的湛藍
在跳板與水面之間
描畫出從容的曲線
讓青春去激起
一篇雪白的贊嘆
——《跳水》
由于艾青住在北緯飯店,“主雅客來勤”,去拜訪他的粉絲很多,有北京的,有外地的,也有外國的。北緯飯店由此成了詩歌界的重要坐標,《詩刊》主編鄒荻帆、《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編輯徐剛,以及大詩人蔡其矯、韓作榮、孫靜軒、周良沛等人都是???。
1988年,我到北京參加第三屆全國文學獎(詩歌獎)評審會,地點就在北緯飯店。這也是最后一屆全國文學獎,后來就改為魯迅文學獎了。那屆評審會由十一位知名詩人、詩評家組成,仍然由艾青擔任主任。后來成了外交官的傅天琳女兒羅夏那個時候在外交學院念書,我就叫羅夏到北緯飯店玩。評委的房間門口都貼有一個名牌,羅夏是傅天琳的女兒嘛,對詩人并不陌生。我住在走廊的最里面,于是帶著小客人一路走過去。羅夏一看,名牌“艾青”,吐了一下舌頭,哎呀了一聲;看到“臧克家”,又吐一下舌頭,哎呀了一聲;看到“馮至”,又吐一下舌頭,哎呀了一聲。就這樣她一路“哎呀”到我的房間。十一位評委里,上園派詩評家就占了三位:阿紅、呂進、張同吾,都是年輕一輩。
每個評委一間房,開始階段并不開會,而是各自讀書。一天,謝冕在門上貼出一張字條:“今天我有事回北大,請把我吃掉?!薄对娍范幨抑魅沃煜葮湄撠煏h總務,這是一員上園派大將,他的論文《實事求是地評價青年詩人的創(chuàng)作》在朦朧詩論爭中很有影響,是上園派的代表作之一。晚上算賬時,朱先樹很納悶:“今天怎么會超了一倍呀?”一問,人人都故作糊涂地說:“不知道啊,我今天的確多吃了一份,但是我吃的是謝冕那一份?。 ?/p>
上園飯店和北緯飯店披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亮光,帶著八十年代的溫馨,永遠地和新時期詩歌一起,銘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