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現(xiàn)代詩歌？何為詩歌的現(xiàn)代性？在歷史時間軸上我們找到五四運動這個點時，就定義了現(xiàn)代詩歌和它誕生的時間原點。2024年3月，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阿劍詩集《姑蔑志》有可能帶來擁抱和親吻，也有可能激起匆忙的誤讀與刻板的批評。如果我推測得不錯，誤讀和批評的中心問題正是詩歌的現(xiàn)代性。

1925年出版的《龍游縣志》由浙江籍學者余紹宋編撰，分有“敘例”“地理考”“建置志”“物產(chǎn)考”“人物傳”“藝文考”等章節(jié)。詩集《姑蔑志》采用了《龍游縣志》的目錄結構，但沒有用詩歌的形式對姑蔑進行內(nèi)容復盤，而是借其形制、領其神魂，對姑蔑的歷史、地理、風俗、人物、文教、物產(chǎn)等進行全新的詩歌書寫。阿劍的詩集《姑蔑志》沒有用“龍游”而擇“姑蔑”舊稱，我認為地名“姑蔑”比“龍游”更具歷史深度，能挖掘出這片土地上所蘊藏的古往今來的所有“歷史信息”，是另一個層面上的文化考古。因此，《姑蔑志》是一部富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詩集，借鑒古地方志的結構，對浙西風物及歷代人物做全景式、現(xiàn)代化的體悟與解讀，深度挖掘以南孔文化為代表的地域文化的深層次意義，從而形成這一部“當代姑蔑志”的詩歌讀本。

透過詩集《姑蔑志》，我看到了阿劍真實的人生以及詩歌語言中高度的“漢味”。詩集的主題取材橫闊古今，有考古獲得的沉入水底的姑蔑地理；有“不受指責的草木生長”和“光一般涌來”的“一個吐血皇帝的前世”，以及諸如“一列遠方的火車”一樣的各類歷史記憶；還有描繪“幾個河南工人在村口/叮叮當當建造木頭牌坊，/一輛旅游大巴停在仰頭可見的/新墳之下”等現(xiàn)代生活場景。阿劍在《拖拉機》中溫情地寫及自己的親人，懷念如昨日；在《山間拾到一只瓷碗》中，留意一只被古人丟棄的破損老碗，著墨于它隱含的南宋半壁江山，撿起來的滿目青山使得這首短詩深具歷史情味與分量。讀他的《化工廠的白鷺》《端午散步，兼懷屈原》《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開》等詩作，也時時會引發(fā)我對古今社會變化的深思和感嘆，而詩作中蘊含的國家民族情感具有相對穩(wěn)定的古今同構意味，使得詩作又具有現(xiàn)代性。

現(xiàn)代性并非單一的線形時間概念。阿劍在詩集《姑蔑志》中有意識地建立起古今一體、全息輪回的詩歌地理與語言生態(tài)，以文白相雜對抗口語，以繁復抵御簡單，以“漢味”接納“翻譯體”，試圖改造時下“我們的語言”。正如江弱水認為的，“如果撇開‘現(xiàn)代性’一詞老是在一旁提醒我們時間所造成的干擾，那么可以說，它已經(jīng)約定俗成地具有固定的內(nèi)涵”。如將之用于詩歌語言之中，就能完成時代新語言的塑造。阿劍用舊縣志的編制體例著寫新詩，其詩歌語言中斑駁雜陳的文白語句和新舊詞匯便構成了西川所說的少數(shù)詩人的重要工作之一。阿劍前承古典傳統(tǒng)，繼而重釋與復述姑蔑國這塊土地上人民的際遇與生存。《姑蔑志》同樣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性，因為在詩集中，我看到遠去的歷史背影，也看到新時代的來臨。從某種程度上說，阿劍在這部詩集中已回到了文化地理上的姑蔑國，同時也回到了他的青少年時代，毫不猶疑地寫出了他的“中國文化鄉(xiāng)愁”，在“進步與回退”“新與舊”“西方與中國”“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等詩學命題中，直接選擇了中國傳統(tǒng)，固執(zhí)地重建地方詩歌烏托邦——詩歌中的姑蔑國記憶。

阿劍從文化典籍中挖掘辭藻，并熔煉于當下的語言之中，在詩集《姑蔑志》中書寫一個早已湮滅于歷史長河中的姑蔑國，以及姑蔑國土地上新生的一切。阿劍用詩歌呈現(xiàn)歷史的城垣、窯址，新時代的橋梁、電影院、高鐵、公墓以及棲居于此的人民，還有頭頂上的太陽、月亮、星宿和個我的游走、困擾與憑吊追憶。如《一個男人在浙江寫詩》中，“執(zhí)皓腕，游于市場酒綠燈紅。/或斷發(fā)文身，拾掇舊鐵器/耕于山林，比興起那悠長海岸線的月光”。阿劍看似走筆于江南故國的風光之中，實則用一種果決的比擬方式行走于新的現(xiàn)代江湖。這不是現(xiàn)代性身份焦慮，而是高度的自我身份認同。作為一名現(xiàn)代詩人，可以做到古今混同、中西交織，破除關于古典主義風格的攻伐及其日漸強勁的偏見，難能可貴。又如《富春山居圖》中，“吾愛！誰忍住飽受詬病的/愛欲、革命與逃亡，割自己成兩段，/一截叫郁達夫，一截叫黃公望”。在家鄉(xiāng)的河流兩岸，阿劍望見鄉(xiāng)土的同時，還望見了逶迤而行、隱約其間的一代代歷史人物。他引他們?yōu)橹?，與他們在曠野中共視前川，也與他們在書頁文字間悲欣相逢。

2021年阿劍陪同我登爛柯山時，如數(shù)家珍地向我講述山腳下學校的變遷，主峰間的“青霞景化洞天”和煙霞遠處“巨化”工廠的來歷，這種熟悉度正好說明他并非置身局外的主人身份。阿劍在詩集中寫姑蔑國，顯然不是為了歷史文化而列舉事件，而是書寫對這片土地的認同與接受。他將目光轉向周遭物事的歷史深處，將之視為步入古典詩性的主要途徑。如《山中聽雨》中，“很久未遇見這種古老簡單的雨了/我便端坐”。詩句表達了他的快意、清醒與領悟。詩集中，阿劍并非沒有批判意識，而是通過呈現(xiàn)世界的不完整，以及人世的艱難、荒涼與破碎，制造出一種“叮當作響”現(xiàn)場紀實感，最終將詩句變成宣告或獨白。如《字紙》中，“多了幾滴汗，像墨墜落在/閱后即焚的宣紙上”。

好詩人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種習得。批判的能力也是一種習得。比起批判能力的習得，好詩人的率性與格調(diào)卻是天地間自然養(yǎng)成的。阿劍出生于江南，成長于江南，家鄉(xiāng)就是姑蔑國故地浙江省衢州市龍游縣，高中時因讀到張賢亮的《綠化樹》等作品而心生向往，后來報考并就讀于蘭州大學。他在西北待了四年，養(yǎng)成了明顯迥異于南方人的性格，真誠率性，即便在閑談中也會時時閃現(xiàn)。他將視野沉入姑蔑故國的舊事新史當中，在全球化的視域中獲得現(xiàn)代歷史感和本土開放性。如《隔壁的推敲詩學》中，“詩經(jīng)未及的水果，滬深指數(shù)，深目高鼻的整容女，/和一首頑固的分行”。在姑蔑故國舊地上寫作的阿劍，時空在頭腦中轉移，詩思在智識與現(xiàn)代生活背景下互為交錯，并生成出像賈島一樣推敲著的詩句。

波德萊爾曾指出，唯有“消逝的瞬間的畫家”能夠捕捉現(xiàn)代性?，F(xiàn)代性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碎片化，個體突破的面積越來越小，導致大多數(shù)詩人的寫作都是碎片化的。阿劍顯然有備而來，他用四年多的時間完成詩集《姑蔑志》，用碎片集中方式實現(xiàn)了地方生活的整體性與歷史性固化，用更長時空的理性目視地方生活以及中國大歷史的現(xiàn)實，從而形成了一個整體系列——“永恒角度的快照”?？謨?nèi)斯庫認為，“作為一個心理學范疇，現(xiàn)代性不僅再現(xiàn)了一個客觀的歷史巨變，而且也是無數(shù)‘必須絕對地現(xiàn)代’的男男女女對這一巨變的特定體驗。這是一種時間對空間、自我與他者、生活的可能性與危難的體驗”。我認為沒有一個人不活在歷史時間之中，樂于在那種短暫的、過渡性的新鮮感中找到現(xiàn)代性的某種“新鮮”體驗；一個人又不可能活在所有的歷史時間之中，給予歷史永恒的定性與稱謂。

詩集《姑蔑志》中的“地理考”“建置志”“物產(chǎn)考”“人物傳”，不是在寫個人試驗式的酩酊大醉的生活，不是在尋找遠離鬧市的精神同盟，更不是簡單呈現(xiàn)與西方相較的歷史性落后，而是在探求希望——于舊而言，我們在求新；于安于現(xiàn)狀而言，我們在求賡續(xù)嬗變。正如《小滿》中寫道的，“今天/地球上刻滿了活命的野菜和食糧”。阿劍創(chuàng)造性地將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現(xiàn)代性的“種子”“樹苗”重新栽植，以此克服現(xiàn)代性焦慮與恐懼。我認為阿劍找到的或許就是一條充滿可能性、具有文化使命的新路徑——看重我們的傳統(tǒng)，避免現(xiàn)代性誤讀，啟掘我們本體文化中與現(xiàn)代西方相通的智識與成果，其中蘊含的不斷推陳出新的現(xiàn)代性思維歷時五千年從未斷絕。也正因如此，當我們正視自己的祖先和文化傳統(tǒng)時，感謝未曾中斷的中國文化帶來的新舊世界與現(xiàn)代性的聯(lián)結，客觀地遺傳給我們一切可用材料，來建筑我們現(xiàn)代化的詩歌城市——“夕照滿姑蔑，詩星將隆重升起”。

最后用阿劍的一行詩來結尾正好：“夕陽中，故國銹蝕的燃燒還未熄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