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魚的家鄉(xiāng)在東海洞頭,一個由三百零二座島嶼組成的“百島之縣”,現(xiàn)在是溫州市的一個區(qū)。洞頭西南有一座大瞿島,說它大,是相對于中瞿島和小瞿島而言的,其實際面積僅略超過兩平方千米,山下有兩個漁業(yè)村,另一個自然村在山上,以林業(yè)和農(nóng)業(yè)為主。北魚出生于兩個漁業(yè)村之一的蠟燭臺門村。關于這個以蠟燭命名的出生地,北魚寫過《蠟燭臺門縮寫》一詩,“海上的門至今未得一見。但我確信/我經(jīng)過了。一股幾經(jīng)折疊的愿力//將我傳送出童年,又以荒蕪的速度/關閉了回流的甬道//是月光?還是更遙遠的馬達聲/將蠟燭臺門擦亮,又隱藏”。故鄉(xiāng)就像生身父母一樣,是不可選擇的,具有唯一性,它是“傳送”也是“關閉”,是顯在也是隱在。記憶只是部分的拯救,隱在的“失憶”總是更多,因為遺忘是人的本能。北魚在《林場速憶》中寫大瞿島山頂?shù)牧謭觯坝腥章涞膿鷳n,但不遠處的島/有更神奇的工具,將晚霞一一收留”,盡管有“神奇工具”的收留和慰藉,但“有一座老村正在失憶,好心勸我/不要去、不要去”。如此,北魚的家鄉(xiāng)記憶和海島記憶就有了一種百感交集的復雜性,是離開與回望的徘徊、思戀與“不要去”的悖論,以記憶之名發(fā)愿的寫作,成為對“失憶”的某種抗衡。
2023年12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北魚的詩集《江海有信》,該詩集由“潮間信”“少年錦”“勸降書”“空城略”“云中寄”五輯組成,題材和手法多樣,給人一種彌散性的、聲東擊西的閱讀效果,其中也不乏差異性的表達和多向度的探索精神。這部詩集中我印象最深的,一是寫大海,二是寫現(xiàn)代城市生活。閱讀完詩集《江海有信》,我再次看到海島對北魚的“引力”。他在《藍》中寫道,“天空的古老姓氏,潛泳的/第一道痕。當我向自己靠近//空氣稀薄,雨和血的顆粒/如星球浮動、撞擊。始終有//更小的裂縫,令引力在悲喜之間/嫻熟切換”。詩中“引力”的切換,不僅僅在“悲喜之間”、天藍與海藍之間,更體現(xiàn)于個人身份的變遷、經(jīng)驗的切身性以及變化中帶來的寫作熱情。從“漁后代”到“都市移民”,從海島的“逃離者”到陸地的“棲息者”,日常性之“小”與大海之“大”,自我與“邊界”,沉溺與超然,隱藏的與顯現(xiàn)的……都交織在一起,“我因此而多變,因此/喜歡所有藍:在鳥背,在魚腹//在汽車觀后鏡意外的反照”。由此形成了北魚詩歌多樣化的變奏,保有“藍”之底色,“引力”化為內(nèi)在的角力和張力,寫作如同一次次的“自我博弈”。
北魚對大海的表達是冷峻的、非狂想的。因為他一出生就是“面朝大?!钡模浩届o的海,發(fā)怒的海,神秘的海,淵藪般的?!@“自由的元素”(普希金)和“死者永恒的搖床”(蘭波),被希尼稱之為“非宗教的神力”。2023年我與北魚有過一次洞頭之行,他給我說得最多的是大海給人帶來的畏懼感?!靶r候,大人們總在提醒孩子,離大海遠一些,更遠一些。同時,有一些神秘兮兮的小廟,也不讓孩子們接近,因為里面供養(yǎng)著兇神惡煞?!贝蠛J且粋€多重的、復合的存在,具有兇神惡煞的一面,吞噬的、溺亡的、再也不能歸來的……“每一次浪擊,都是大海在疼痛/接近于婦女難產(chǎn),漁民善泳/卻窒息在思親的浪花中//他們已不能再收縮”(《臺風,或忌日》)。這種普遍的“窒息”,是一種不可捉摸的生死拷問,也是一座動蕩無垠的墳塋?!八苡浀茫?出航和歸港,應該在同一天完成//假如回憶即是動身,大海欠男孩/一次解鎖的呼吸。”(《歸港》)因為缺少“解鎖”的機會,北魚甚至在《不要宣傳大?!分袑懙溃白詈貌灰獑枤w港的漁民/不要在宣傳大海的框架內(nèi)/搭構(gòu)你的沉思。更不要問我//一個在海邊投寄童年的旅客/海浪起伏……這樣一條/藍色被單,蓋著魚群和溺亡者的鬼魂”。與繼續(xù)生活在洞頭的余退、謝健健、葉申仕等青年詩友不同,北魚選擇遠離海洋去陸地上尋找“另一個?!?,建設“另一個故鄉(xiāng)”。值得慶幸的是,他的“逃離”中沒有撕裂感,也沒有刻意遮蔽自己的少年記憶。事實上,離開是另一種歸來。因為離大海遠了,鄉(xiāng)愁和思念濃了,海島記憶也越發(fā)清晰了。
北魚對大海的記憶和表達,有色彩,有音響,有潮汐不倦的韻律。大海是“一條藍色被單”,然而他寫得最多的是大海的聲音?!棒~聲馬達就安裝在我背后/無形且沒有觸感,類似于潛水艇/沉入大海,和魚就沒有了區(qū)別/……當它噠噠作響/故人的信就從云中飄下來?!保ā遏~聲馬達》)好像他依然是一位海島上的傾聽者,擁有一臺“過去的探測器”。無疑,這是一種張執(zhí)浩所說的“不在的在場”。有時,他把大海推得很遠,推成一個背景、一種象征,潮汐就變成了一封故鄉(xiāng)來信。如《潮汐來信》中,“來時速寫的追憶片段,多年后/如假消息淤積在喉,沙灘卵石堆疊//未能寄出的信,又高一尺/快要超出我的強度了//而肌肉松垮,源于我咽下難以消化的數(shù)行/我說玻璃碎片,你要繼續(xù)對瓶口隱瞞//像大海隱藏更深處的藍/告訴世人的,唯吞吞吐吐的海岸”。這首詩寫得出色,精煉、微妙、傳神,個人化和準確性都具備,有內(nèi)在張力,還有一種隱隱約約的痛感。再如《柳岸》中,“柳枝超出的部分/和我看到的大海相似//我熟悉大海,拍擊或是撫摸/它反復試探的,不是海岸/而是自己的邊”。詩人探索自我與探索世界其實是一個道理,詩歌能夠不斷拓展的“邊界”,既是自我的,又是世界的。向內(nèi),向外,冥合而同歸。
我注意到,“登陸”后的北魚一直在重構(gòu)與大海的關聯(lián)?!杜c子說》《風箏》《吹蒲公英的少年》等作品是寫給兒子的。年輕的詩人卻像一位有點絮叨的老父,“有時真不知從何說起/說:大海沒有邊?/幸運的是/我有一座島,你可以/用折紙船抵達它,也可以用蒲公英”(《與子說》)。北魚希望通過自己的孩子去賡續(xù)大海記憶、故鄉(xiāng)血脈,“仿佛與過去交談的可能/正被吹遠,我急于尋找那根織網(wǎng)的線/正系在兒子放飛的風箏上/這無傷的輕嘆,很快編入了風中”(《風箏》)。風箏與紙船、蒲公英一樣,也可以成為連接遠方與大海的中介。當漁村一幀幀關掉虎皮色,詩人和大瞿島的關系出現(xiàn)裂痕,風箏之線正是織網(wǎng)之線,織風、織蒼茫、織天地,誠如北魚所言,“為了更無所用,我需要更多無用之物/成為驅(qū)動身體的按鈕”(《假期練習》)。大海表面上看是“無用之物”,但對于出生于海島的詩人來說恰恰是“驅(qū)動身體的按鈕”,更是他無法割裂的血脈和根深蒂固的基因所在。沃爾科特曾在《另一生》中說“大海是一部史書”,而“大洋翻過一個個空頁/去尋找歷史”,于是“我在這里開始,再次開始/直至這個海洋變成/一本合上的書”。在此意義上,大海無疑能夠成為北魚的啟示之書、無垠之書。
“登陸”后的北魚是城市生活的觀察者、體驗者和思考者。與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中的單一色調(diào)有所不同,北魚書寫的城市更為多元、多彩;與擬古、復古的“新古典主義”寫作也有不同,他是城市生活的接納者、包容者——一個開放的主體,一個“現(xiàn)代性”的接納者,同時保有懷疑、批駁和警覺。如《洗碗的過程》一詩就寫得具體、生動,把一次日常家務勞動無限拉長了。如果大海是一種“大”,生活與日常就是一種繁雜而瑣碎的“小”,所以北魚詩中充滿了這種“大”與“小”、“快”與“慢”的變奏與辯證,而且常常是以小見大、見真情的。如《早春,與蝸牛散步》中,“我制造的暖風,是求教的試問/如果我降速登至山頂,它捕捉到//露水折射的光,請問,時間能否/將一生計算得更長”。因此,詩人愿意與蝸牛散步,“翻越軟泥褶皺/在春草的嫩綠腰身,研習更慢”;與草木交談,“向曾經(jīng)辜負的山水致歉”。借由與“慢的信使”一起散步,山之高低、風之冷暖、光之明暗、一生之短長,在一首詩中匯合、交融,并告訴我們,從“小”和“慢”出發(fā),可抵“思接千載,視通萬里”。
《塔吊黃昏》《卡車駝》《高架求索》《綠植碎末》《地鐵蟲》等作品具有豐富的想象力,是“寓言體”,也是“成人童話”,令人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所具有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意味。在《高架求索》中,“一條蜈蚣無止境地傳送自己/在人類出行的時刻,它要表演/水泥般的假死”。在《卡車駝》中,“卡車駝認為自己是食肉動物/至少從前是或以后是。三十年前/一只卡車駝吃掉了我最心愛的小堂妹/也吃掉了我對卡車駝飼養(yǎng)員的好感/他們是食肉的一部分”。在《塔吊黃昏》中,“那么瘦,如何拉起/鋼與石的笨重?高樓不再為勞力擔憂/那么瘦的父親,雙臂也曾一邊一個升起//日與月兩兄弟”。
北魚的現(xiàn)實觸角是敏銳的,表現(xiàn)出感官的開放以及對多樣性和新事物的好奇,對經(jīng)驗的超越。他在城市生活中辨認時令節(jié)氣,《早春,與蝸牛散步》《初夏,摘抄金華路》《立夏,過半山娘娘廟》《仲夏,訪清風館》《秋日,登山有悔》……他用一種“自然視角”重新打量、審視城市生活。北魚發(fā)現(xiàn)城市中殘余的“自然”不僅僅是一種教誨和提醒,更包含著超越經(jīng)驗的可能性,“它的開花/更像是一種偶然,在生活的經(jīng)驗之外/……/心疼比紙更薄的土層,心疼植物的根和蟲卵”(《植物的可能》)。自然向他發(fā)出的不是“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召喚,而是一封落葉送來的“勸降書”。正如《秋日,登山有悔》中寫道的,“但我也是遞去橡皮擦的一個/可能還是斬莖、妄食、屠戮的一個//叛逃的,藏匿在登臨者名單中。落葉/如鐘聲,自山的內(nèi)部向我發(fā)放歸降憑證”。
北魚的詩集中有《潮汐來信》《江海來信》《云中來信》,但也有“獨飲者撕碎云中來信,滂沱降生為塵世的/前綴詞”(《雁江夜飲后序》)。“滂沱”一詞用得好,不是“酒后,睡意接近懸空”的狀態(tài),而是體現(xiàn)出一種清醒和自覺?!颁桡弊鳛椤皦m世的前綴詞”,是對現(xiàn)實的精準描述和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洞察。
《引弓》是這部詩集中最短的一首,“眾云列陣,從頭頂飄過/哪一朵,才是蔚藍的心臟/我抽骨引弓,射向成群空曠”。雖然只有三行,但內(nèi)蘊飽滿、元氣充沛。它何嘗不是關于寫作的一首“元詩”、一個隱喻?詩歌又何嘗不是“抽骨引弓,射向成群空曠”?而“空曠”中有大海和遠景、大地與人,從大海到大陸、從逃離到棲息,他的變遷是“引力在悲喜之間嫻熟切換”的變奏,也是小我與大我、個人與世界之間的切換和變奏。立足此在和當下,并繼續(xù)擁有大海這個啟示錄式的背景,這是我對北魚生活與寫作的期待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