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游補》給大多數(shù)讀者的第一印象是“幻”,讀者在閱讀時會有游歷在夢中的感覺。本文將從感官的角度分析《西游補》中夢境塑造的獨特之處,并在此基礎(chǔ)上探討《西游補》中夢的塑造與主人公破情根、悟道根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揭示“正心”在其中的關(guān)鍵作用及其現(xiàn)實的映射。
【關(guān)鍵詞】《西游補》;五色五感;夢境;情根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5-0004-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5.001
一、引言
人往往是動用感官來感受認(rèn)知世界的,即使身處夢境之中也是如此。佛教中有五根五境的說法,日常生活中所說的五感在佛教中是由眼、耳、鼻、舌、身五根所幻生出的“色聲香味觸”五種感覺對象。《西游補》是一部關(guān)乎夢境的小說,其中自然也不乏造夢者感官的使用。在第十三回中,孫悟空在飲虹樓見小月王與唐僧聽三個彈詞女子唱曲,于是取了金箍棒,跳上樓前亂打,但總是打空,其余人都看不見聽不見他,于是大怪,道:“老孫做夢呀!還是青青世界中人,都是無眼無耳無舌的呢?” ①這句話正是體現(xiàn)了這三種感官在孫悟空夢境中發(fā)揮的作用。而其中的舌根味覺主要體現(xiàn)在夢中人物除了要尋驅(qū)山鐸和師父的下落外,還獨獨心系吃茶一事,其余并沒有明確提及憑借味覺來感知夢境的地方,因此便略過不談。
而董說在《西游補》問答中又有這樣的補充:“情之魔人,無形無聲,不識不知,或從悲慘而入,或從逸樂而入,或一念疑搖而入,或從所見聞而入。” ②在這句話中作者首先說明了情是無形無聲、不識不知的,但走入情魔卻有可能是因為意念的猶疑或所見所聞。即小說中孫悟空夢的構(gòu)設(shè),雖并非是真的情卻又是關(guān)乎心關(guān)乎情的。孫悟空歷情劫,是心動、染著的過程,也是迷情、悟情的過程,許多對外物的描寫最終都歸回并指向人物的內(nèi)心。因此,本文將從夢境的營造和孫悟空幻夢中的內(nèi)心變化兩個角度來探討“夢”與“情”的關(guān)系,并將其納入更廣闊的社會語境揭示其現(xiàn)實的映射。
二、“夢境”的營造
在閱讀《西游補》時首先帶給讀者的是“目艷”之感,讀者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個萬花筒,夢境世界的色彩絢麗得令人眩暈。從第一回唐僧的百家衣再至第十五回的五色旗亂,整部小說由顏色開始又以顏色結(jié)束。而《西游補》中對外界顏色和事物的描寫采用了大量而無節(jié)制的鋪陳,光是在唐僧百家衣處的描寫就羅列出了25種顏色,而之后在萬鏡樓中對鏡子的花式也羅列了27種,另外對綠袍判官、黃巾判官、紅須判官、白肚判官、玄面判官各式判官衣著的盡數(shù)陳列足以見得作者用何等鋪灑的筆墨和書寫的耐心來描繪夢中色彩的絢爛以及場景的繁復(fù)。一般來說,過度的鋪陳和平攤式描寫往往會讓行文變得笨重凝滯,但是作者采用了走馬觀花式的呈現(xiàn)方式,雖然能分出這些事物的類別卻仍看不出明顯的個性,作者很少讓人物將目光聚焦在某一處,端詳凝視它,而是在精致繁密的屏風(fēng)中游走,最后只留下了最深刻的瞬時印象即顏色。這些被鋪陳的事物沒有細節(jié),人物雖在其中卻少有駐足停留,體現(xiàn)出了夢流動的、無序的特質(zhì)。
同樣給人感官上沖擊的是夢中的奇觀,夢的詭譎在于它異于現(xiàn)實世界。《西游補》中的夢境世界重疊繁復(fù),它有著區(qū)別于三維現(xiàn)實世界的時空觀?!段饔窝a》全書共分十六回,描寫了三層夢境:第一層,新唐;第二層,青青世界;第三層,萬鏡樓。而萬鏡樓中又有頭風(fēng)世界、古人世界、未來世界和蒙瞳世界。夢境世界是多維的且嵌套的,從一個時空可以跌落到另一個時空,鏡子、水池、暗洞都可以成為進入另一個時空的入口。而在這多重維度的時空之中,還有許多如真假新唐的出現(xiàn)、一群人浮在空中鑿天等讓人難以辨識的、充滿末世感的場面。這些陌生的時空限度和與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相背離的奇觀,給人以夢境的難以琢磨。
再次是奇聞。奇聞是指孫悟空入情后聽到的來自夢境的聲音,這些聲音既包括“引路人”的轉(zhuǎn)述,也包括項羽說的平話和彈詞女子唱的彈詞和新戲。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孫悟空入夢后有兩個主要的任務(wù),一是尋找驅(qū)山鐸,二是尋找?guī)煾傅南侣?。他作為夢境的闖入者,往往是在何處撞見了什么場景或在何處打聽到了什么消息才會引發(fā)下一步的動作,如孫悟空在新唐世界時聽到新天子詔玄奘作殺青大將軍、在掃地宮人處聽說了有“驅(qū)山鐸”這一法寶的存在,在鑿天人那處知曉鑿天之事的緣由以及唐僧也在青青世界的消息,又在萬鏡樓遇到劉伯欽得知萬鏡樓臺乃小月王所造之物等。每遇到一位引路人,他便對這個世界有多一分的把握。這說明聽覺也是孫悟空把握這個幻境的重要方式。但大多數(shù)引路人的出現(xiàn)就像阿拉丁神燈一樣,只能出現(xiàn)一次解答一個疑惑(甚至只是半個),繼而便像一陣青煙般消失,不再在故事中出現(xiàn),而人物的行蹤始終是如夢般向前流動,不可回溯的。
在這些引路人的口中,包括彈詞女人唱的彈詞和新戲中,孫悟空的身份也在不斷地被顛覆,充滿了不確定性和荒誕性。孫悟空身份的顛覆是多層次的。首先在入夢前期孫悟空的法術(shù)失效,不能再幫他喚起土地爺,也不能使他的猴毛分身,齊天大圣成了一個平庸的凡人,神圣的光環(huán)就此祛魅。而在夢境中人的口中,孫悟空不僅變成了“殺人如草,西方一帶,殺做飛紅血路”的殺人魔頭,還做了丞相有了妻子和兒子。孫悟空自身也窮盡變換:化身虞美人、代做閻王繼而又自稱“悟幻”。再加之孫悟空還在夢中遇到了六耳獼猴與老去的自己,更使得孫悟空的身世和“真我”顯得撲朔迷離。此外,孫悟空聽見彈詞中正在唱孫悟空自己昨日在萬鏡樓之事,在敘事上形成了一個嵌套結(jié)構(gòu),將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模糊了,而彈詞內(nèi)容在孫悟空夢境中則反映出夢里夢外、虛實間的不可把握。
三、情根與心猿
那么作者是怎么說明情和心的關(guān)系的呢?在佛教中,眼根、耳根唯取不至境,被稱為離中知;鼻根、舌根、身根三者唯取至境,被稱為合中知。也就是說,若只是通過眼睛和耳朵來認(rèn)知外界,我們與外界本來就存在著間隔。而夢中眼花繚亂的幻象與撲朔迷離的奇聞,更是讓人物感受到了這個夢境世界的虛幻以及不可靠,也對自我的身份產(chǎn)生了疑惑和不安,而顯然借寫夢境之虛幻來凸顯情關(guān)乎心的主題正是作者著意之處。我們認(rèn)知外界,從而在內(nèi)心中做出真假、善惡、是非的判斷。當(dāng)我們對外界產(chǎn)生懷疑失去把握的時候,如在夢境世界時,比起夢境,在夢中表現(xiàn)出的心理狀態(tài)反而顯得更為真實可靠,由此種種外物的幻象在不同程度上都指向了人物的心理和意志,也就說明了情難無關(guān)幻境只是關(guān)心。
孫悟空在夢境世界中常表現(xiàn)出驚駭、焦躁、愁悶等不安的心理狀態(tài),這正是由于無法與外界建立起可靠的聯(lián)系而產(chǎn)生的。如孫悟空看見新唐世界之時,難辨真假,不斷思量,一共轉(zhuǎn)念五次也未有定論,展現(xiàn)出百念交攻、六神無主的狀態(tài)。而每愈入情,孫悟空焦躁之心愈重;走出情魔時,心境則漸明,此時外界的變化對左右他的心已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了。在考慮情與心的關(guān)系時,我們同樣選擇紅色這樣一個在夢境中極具視覺沖擊力的顏色來加以闡述。
正如學(xué)者趙紅娟所言,《西游補》中出現(xiàn)的顏色并非只是自然色相,而是具有文化意蘊和內(nèi)涵的象征與暗示。特別是“青”與“紅”兩個顏色,學(xué)者認(rèn)為“青”和“紅”是生命力旺盛和情感欲望強烈的象征。③
首先三一道人評語:“情天每從色界入”,而最能象征色界的莫過于艷麗的顏色,以牡丹紅入情,是以“色莫艷于紅”,因而引之。紅色的出現(xiàn),最先是在師徒二人爭辯牡丹花紅不紅的段落。“牡丹不紅,徒弟心紅”與《傳習(xí)錄》中“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④一句似有映照。未見牡丹時,牡丹應(yīng)與心同在寂靜中;而看到牡丹時,因為心動了有了著,所以花的顏色便明白了起來,呈現(xiàn)出艷麗的紅色。而后文萬鏡樓中將行者綁住的紅線和孫悟空棒打鯖魚精變成的小和尚時,“小和尚忽然變作鯖魚尸首,口中放出紅光”,皆能說明“紅”是對情的象征,文本中紅色的出現(xiàn)關(guān)乎心動關(guān)乎入情,與行者的心理狀態(tài)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除此之外,紅色的出現(xiàn)也為夢境營造出了血腥詭譎的氛圍,象征著外界對人物施加的無明的騷動。越鮮艷的事物往往越危險,在這個綺夢之中,有一層壓抑的底色。作者在《西游補》中塑造的孫悟空形象是嗜血的。紅色在文本中除了作為情欲的象征出現(xiàn),在其他時候往往都與打斗場面和流血相關(guān)?!段饔窝a》作為一部神魔小說,以降妖除魔為主旨,出現(xiàn)打斗或斗法的場景似乎是在情理之中的,但《西游補》作為《西游記》的續(xù)書,在降魔環(huán)節(jié)的描寫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不同?!段饔斡洝分袑O悟空與豬八戒和牛魔王大戰(zhàn)的場面一直為人稱道,下面以孫悟空與牛魔王的打斗為例:
狠得他爆躁如雷,掣鐵棒,劈頭便打,那魔王就使扇子搧他一下,不知那大圣先前變蟭蟟蟲入羅剎女腹中之時,將定風(fēng)丹噙在口里,不覺的咽下肚里,所以五臟皆牢,皮骨皆固,憑他怎么搧,再也搧他不動。牛王慌了,把寶貝丟入口中,雙手輪劍就砍。那兩個在那半空中這一場好殺:齊天孫大圣,混世潑牛王,只為芭蕉扇,相逢各騁強。粗心大圣將人騙,大膽牛王把扇誆。這一個,金箍棒起無情義;那一個,雙刃青鋒有智量。大圣施威噴彩霧,牛王放潑吐毫光。齊斗勇,兩不良,咬牙銼齒氣昂昂……⑤
這大圣收了金箍棒,捻訣念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海東青,颼的一翅,鉆在云眼里,倒飛下來,落在天鵝身上,抱住頸項嗛眼。那牛王也知是孫行者變化,急忙抖抖翅,變作一只黃鷹,返來嗛海東青。行者又變作一個烏鳳,專一趕黃鷹。牛王識得,又變作一只白鶴,長唳一聲,向南飛去。行者立定,抖抖翎毛,又變作一只丹鳳,高鳴一聲。(《西游記》61回豬八戒助力敗魔王 孫行者三調(diào)芭蕉扇》) ⑥
以上的選段是孫悟空和牛魔王因爭奪芭蕉扇而引起的爭斗,在第一段中可以看出整個打斗過程充滿了細節(jié)的刻畫,孫悟空與牛魔王在爭斗時有關(guān)雙方的攻勢守勢、心理狀態(tài)、使用的兵器、做出的動作的描寫十分的自然流暢,生動驚險。包括后面穿插的作者對這場打斗的評價,同樣是以活潑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來寫的。第二段中展現(xiàn)了孫悟空與牛魔王的神通廣大與變化無窮,以精彩的變形和想象讓讀者覺得意趣盎然。在閱讀這些打斗場面時,讀者的感官很容易被本就聲勢浩大的場面所引起的刺激感和新鮮感占據(jù),再加之以作者信手拈來的筆調(diào),即使段落中出現(xiàn)“搧”“砍”等動詞,也并不覺得血腥暴力。
而在《西游補》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打斗殺戮場面有:孫悟空打殺一干春男女、孫悟空借項羽之刀斬下真虞美人的頭、孫悟空兼職閻王爺審判秦檜以及最后兩軍的混戰(zhàn)。在這些情節(jié)中,孫悟空的形象不再是神通廣大的,也不再是以慈悲為懷的,夢境世界的孫悟空在鑿天人口中成了“殺人如草,西方一帶,殺做飛紅血路”的殺人魔頭。在《西游補》中的打斗也更像凡世的殺戮,以孫悟空假冒虞美人教唆項羽斬殺真虞美人為例:
項羽聽罷,左手提刀,右手把戟,大喊一聲:“殺他!”跳下閣來,一徑奔到花陰榻上,斬了虞美人之頭,血淋淋拋在荷花池內(nèi)。⑦
此中虞美人只是個弱女子,自然不需憑借什么高超的神力就能將她命葬黃泉,但是作者以堪稱白描的方式描繪了一幅極具沖擊力的畫面,以冷靜的筆調(diào)敘述一場血淋淋的殺戮。這個過程中孫悟空的行為也表現(xiàn)得十分耐人尋味,先是化作假虞美人教唆項羽殺了真虞美人,繼而又扮起瘋魔模樣要黃衣道士退妖,最后又自己好了起來,道:“我如今甚清爽,飲酒去罷?!比羝鸪鯇O悟空因心中焦躁打殺一干春男女后,因濫殺無辜,害了不妖精、不強盜的男女長幼五十人,不覺涕流眼外,尚還稱得上心存仁慈的話,此時的孫悟空似乎已經(jīng)走火入魔到了最深。
再言孫悟空兼職閻王爺審秦檜一案,秦檜是偷宋賊,孫悟空在陰府中對秦檜用盡了酷刑,先是以六百萬只繡花針刺遍全身,又叫小鬼掌嘴,再將秦檜拉上小刀山、碓成細粉變成百萬螞蟻,又將他滾油海,拆開兩翼作蜻蜓模樣。再以鐵鞭、鋸子、鐵泰山處置,施以如剮刑這般極殘忍的刑罰,卻將模糊的血肉稱為“桃花紅粉水”,將剮刑的種類稱為“魚鱗樣”“冰紋樣”“雪花樣”,最后將秦檜化作一杯血酒讓小鬼喝了。作者將殺戮細化到各式各樣的肢體上的折磨,以游戲戲謔的方式將丑陋殘酷的東西寫得具有美感,帶給讀者一種血腥可怖之感。
這些情節(jié)中彌漫著的血腥氣味,并沒有在作者戲謔的筆墨下完全消解。但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孫悟空是以“報仇雪恨,尊正誅邪”為由,以懲惡揚善的判官身份來主持這場正義的審判,對欺君叛國、罪行罄竹難書的秦檜的千刀萬剮便給讀者帶來了一種極為快意的道德獲得感,從而也使孫悟空在此中表現(xiàn)出的殘酷快意合理化了。
兩處同樣是血腥殺戮的場面,審判秦檜較之前者甚至更為血腥殘酷,我們無法在表面上解釋這兩場血腥的殺戮行為究竟有何不同,但在虞美人處是墜魔而在審判秦檜處是斷情正念,前者意在妒情爭寵,后者意在懲惡揚善,正是因為孫悟空的意念發(fā)生了變化。由此觀之,作者對夢境的種種書寫正是依托夢境之虛幻,來展現(xiàn)人物的感官情緒雖受外界變化的影響,但最為核心的還是人物內(nèi)心的染著,圍困孫悟空的并非是夢魘而是心魔。
四、現(xiàn)實之“鏡”
關(guān)于《西游補》與原著《西游記》的關(guān)系,學(xué)界一直存在著兩種看法,一種是續(xù)書說,一種是獨立說。續(xù)書說的依據(jù)主要建立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內(nèi)容情節(jié)之上?!段饔窝a》在書名和序言里都傳遞出了這本書是《西游》補缺之作,可以說為《西游記》寫續(xù)書本就是董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之一。而學(xué)者趙紅娟則是從《西游補》對《西游記》內(nèi)容的縈帶、主題的繼承、情節(jié)構(gòu)思的關(guān)聯(lián)等角度抽絲剝繭了《西游補》與原著《西游記》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尤其指出《西游補》對《西游記》中所蘊含的佛教“明心見性”與儒家心學(xué)“求放心”思想的繼承。⑧另一種看法則認(rèn)為《西游補》只是借用了《西游記》中的人物情節(jié)為引,而內(nèi)容旨趣實則已經(jīng)脫離了原著,展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隱喻特性,從而成了一部獨立完整的作品。
然而,即使《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也經(jīng)歷了“心猿歸正”的過程,兩部作品中的孫悟空形象以及風(fēng)格氛圍卻全然不同。后者輕松戲謔,讀起來趣味盎然、異彩紛呈,而《西游補》卻在紛繁的夢境中傳遞出無名的焦慮和殘酷的冷意。正如前面提及的兩個殺戮畫面,同樣兩場血腥殺戮,為何在虞美人前是墜魔,而在審判秦檜之處是斷情正念?為何紅色在《西游補》中除了“情”的隱喻還在行文之間傳遞出一種血腥的暗示?這些問題一方面揭示了《西游補》對“學(xué)問之道無它,求其放心而已”的心學(xué)主旨繼承,另一方面卻為讀者留下了超出夢境世界之外的疑問?!段饔窝a》中的無名焦慮究竟從何而來?作者又為何會安排孫行者審判反賊秦檜?顯然,這已不是游歷在夢中的孫行者能回答的問題,而唯有深入到作者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內(nèi)心世界才能探知。
公元1644年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明朝的終結(jié)和清朝的入主都發(fā)生在這一年。而《西游補》成書約在崇禎十三年(1640年),正值明清兩朝更迭,明朝大廈將傾不遠。明朝北方皇太極覬覦中原不斷進犯,而朝廷貪污腐敗現(xiàn)象愈演愈烈,各黨派之間的斗爭此起彼伏,民族興亡、家國興衰、人生哀樂在個時間段劇烈地顯化。面對內(nèi)憂外患、世風(fēng)愈下的明朝社會,《西游補》可以說是作為亡國目擊者的董說痛苦、憤懣、無奈情緒的痛快宣泄,展露出一種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壓抑氛圍。黃人在其《小說小話》中認(rèn)為《西游補》是董說“身丁陸沉之禍,不得已遁為詭誕,借孫悟空以自寫其生平之歷史”。⑨孫行者其實就是董行者,孫悟空在夢中展現(xiàn)出的焦躁、煩悶的狀態(tài)也是董說基于時局的情感體驗,董說正是借孫行者在夢中的一番游歷來展現(xiàn)自我的內(nèi)心。夢中荒誕詭異的奇觀奇聞奇景,也如明鏡一般映射出作者在“易代”之際焦慮而寄身空幻的人生況味。
傳統(tǒng)的忠君傳統(tǒng)與愛國精神往往是一體兩面的,面對天下之變,君臣父子相失而永訣,明朝文人遺民普遍有著至恨至痛之情,這一點在《西游補》之中也有具體的體現(xiàn)。第二回里孫行者見綠錦旗上寫著“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孫中興皇帝”暗道一月?lián)Q一個皇帝,是在用只管在“眠仙閣”與傾國夫人風(fēng)流快活的醉天子來譏諷明末的統(tǒng)治者。董說寫到這里,感嘆道:“到如今,宮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三個“去了”惻然可思;而入鏡中世界是對科舉制的諷刺,“紗帽文章”暗諷天下文士胸中無物只為升官做呆板文章。古人世界的秦始皇,今人世界的項羽,未來世界審判惡人秦檜,帝王將相輪番登場,孫行者在這夢中夢、樓中樓、鏡中鏡中體驗著“思夢”“噩夢”與“懼夢”,實則是作者借眼前之景和行者內(nèi)心之種種感受寄托自身的政治理想和向往。
因此,對賣國求榮的秦檜施以酷刑因為他欺君叛國,對大英雄岳飛的贊頌實際上流露的是董說強烈的民族意識和對民族悲劇命運痛苦的預(yù)感。而再回過頭來談紅色,所謂“牡丹不紅,徒弟心紅”,其實心乎朱赤者,不只是大圣,更是董說。董說借掃地宮人之口說出的“天子庶人,同歸無有;皇妃村女,共化青塵!”既是作者對強弩之末的時局生出的強烈幻滅之感,也是作者對搖搖欲墜的山河袒露的無限的痛惜與無奈。
五、結(jié)語
《西游補》中與血色相關(guān)的打斗共有四處,自孫悟空打殺春男女至五色旗亂灑下的荔枝血色,這種猩紅詭異的壓抑感貫穿在整個故事中。孫悟空因見到牡丹花紅多生出了一個意頭動了情念、生了妄想,由此更入情中;而在化身虞美人時入情魔最深;再至化身閻王審秦檜時斷情正念,心智漸明;再至五色旗亂、滿地荔枝紅血,孫悟空在打斗中被虛空主人喊住終悟幻境之空。從絢麗的顏色、詭譎的奇景再到似真似幻的奇聞,夢境混亂而虛幻,而孫悟空卻經(jīng)歷了從無主無張到逐漸有了主張再至最后奮力反抗的過程。夢境是虛是幻,而唯有正心才是悟道出情的不二法門。由此觀之,作者的夢境書寫正是依托夢境之虛幻,來講魔是心魔,而情只關(guān)心,而這也從潛意識層面映射出了作者的現(xiàn)實焦慮以及在家國之業(yè)上有所作為的渴望。
注釋:
①(清)董說:《西游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3頁。
②(清)董說:《西游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頁。
③趙紅娟:《補天石·鏡子·顏色——試論〈西游補〉與〈紅樓夢〉的象征意象》,《浙江學(xué)刊》2013年第3期,第91-98頁。
④(明)王陽明:《傳習(xí)錄》,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版,第233頁。
⑤(明)吳承恩:《西游記》,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3年版,595頁。
⑥(明)吳承恩:《西游記》,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3年版,第598-599頁。
⑦(清)董說:《西游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5頁。
⑧趙紅娟:《〈西游補〉與〈西游記〉關(guān)系新探》,《浙江學(xué)刊》2006年第4期,第96-100頁。
⑨朱一玄、劉毓忱:《〈西游記〉資料匯編》,中州書畫社1983年版,第3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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