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算什么事兒呢?程寶貴心想。他剛跟肖敏說了兩句話,村支書白林就來催——讓他趕緊去村口文化廣場邊的活動室,說幾個城里來的小學(xué)生都準(zhǔn)備好了,等著他去教陶笛哩!他回頭望了肖敏兩眼,還真有些戀戀不舍。肖敏是鎮(zhèn)上人,半老徐娘,剛剛由白林介紹,成為他的“老伴兒”。人家是退休小學(xué)音樂教師,面相和善,笑影淺淺的,聲音軟軟的。剛相互自我介紹完,白林這小催命鬼就來了。程寶貴一邊答應(yīng),一邊跟著白林出來,還聽后面肖敏說:“程大哥放心地去教學(xué)生,家我給你收拾收拾,中午我等你回來吃飯?!?/p>
程寶貴跟著白林走到街上,那女人的話還在他心頭上熨著,讓他渾身熱乎乎的。他看到山村新修成的石板景觀街兩邊,已經(jīng)有人在忙活著布置一些攤位,隔十幾米就有一處。一律是窄長的小桌,有的已經(jīng)搭了紅布。那些人正忙著往上擺一些東西。有的桌上擺的是時鮮水果,蜜桃、山杏、梨子;有的桌上擺的是鵝卵石刻出來的硯臺、寫著吉祥話的葫蘆、來路不清的手串;有的桌上則擺著土得掉渣的花棉襖花棉褲、小孩戴的虎頭帽虎頭鞋等。程寶貴特別留意到,有一個攤位上,擺著大小不一、樣式跟他手里那件差不多的陶笛。程寶貴明白,除了這些陶笛,其他的東西加上攤位邊忙活的那些人,都是冒牌貨。
程寶貴故意問:“大侄子,這些都是啥?”
“這都是我們程莊的特產(chǎn)啊,有些還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哩!”白林大方地說,“這些人都是咱村的新農(nóng)民,加入了不同的合作社。”
“我老了,這些年輕人都不認識了。唉!他們不會跟肖敏一樣,也是上頭派來扮演咱農(nóng)民的吧?”程寶貴停下腳步,擠擠眼說。
白林一邊趕著往前走,一邊轉(zhuǎn)頭瞥了他兩眼,壞笑道:“咋啦?還念念不忘,看上肖敏了?”程寶貴羞澀地一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但馬上又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支書你看你!我就那么沒出息?雖然老伴兒走了這么多年,可還不至于急得摟不住火兒?!?/p>
“你可要注意,人家可是鎮(zhèn)上派出所劉大所長的愛人!”白林聽了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叔呀,你要是假戲真做,可要吃不了兜著走?!?/p>
程寶貴聽了這話,兀地覺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鼓了鼓肚子,還想要說啥,可這時從不遠處路邊的小中巴車上下來幾個白襯衫黑西褲。白林一瞅見他們,丟下程寶貴就屁顛屁顛地一路小跑著過去了。程寶貴有些失落,呆呆地站在一片水銀樣的陽光里,也站在一片聒噪的蟬聲里。話沒說出來,噎得他有些難受;腳下石板路鋪就的斜斜窄窄的山路也讓他的腳掌有些不痛快。
他望著路邊刻意粉刷修飾的舊房子,和墻根兒這幾年才種植的月季、玫瑰和薔薇,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他慢慢地想起來,前面那個黑洞洞的大門,是云生他爹的。云生爹死后,云生便在城里過營生,再沒有回來過。但在那大門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卻出現(xiàn)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民宿”二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有人居住,謝絕參觀?!?/p>
程寶貴嘆了口氣,一路往前走,發(fā)現(xiàn)路邊的很多攤位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攤主有男有女,都笑瞇瞇地看著他,有些攤位前還煞有介事地擺著微信和支付寶的付款碼。那些攤位的老板,無疑都經(jīng)過了精心地準(zhǔn)備,從頭發(fā)到皮膚再到衣著,均跟他們從事的行當(dāng)十分相稱。那些兜售土特產(chǎn)的,都是農(nóng)民打扮,臉皮紅黑。只是,雖然褲子和鞋子都特意穿了舊的,卻沒有沾上一點兒泥巴。
村里女人從前常為了掙些小錢兒,做了地瓜糖到山外集市上賣??呻S著大家生活好了,這行當(dāng)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絕跡。有個攤位卻還弄著這種營生,讓程寶貴心里一軟,好不親切??伤屑毝嗽斄艘幌拢琴u糖的女人,雖然帶著做糖的家巴什兒,爐子卻沒有生火,胳膊上的套袖,也干凈得離譜。
程寶貴也注意到,那些擺著蜜桃和山梨的攤位前,站著的是鎮(zhèn)上的幾個年輕的半熟面孔。他們都是鎮(zhèn)委新考來的幾個大學(xué)生,還沒有像樣的職務(wù),到村里來搞過幾次工作。他們攤位前的水果都事先洗得干干凈凈,一旁還擺著些礦泉水,卻沒有收款碼。程寶貴心里明白,這些東西不是賣的,而是讓上頭來參觀的領(lǐng)導(dǎo)免費品嘗解渴的。
程寶貴光顧著看,光顧著想,不小心撞在了一個壯漢的肩膀上。他趕忙道歉,身子往這一躲,卻一不小心又差點碰上了壯漢身邊那個牽著孩子的婦人。程寶貴詫異今天村里咋來這么多生面孔,但忽然想起有一次白林在縣電視臺的一個節(jié)目里說的話,也就似乎找到了答案。白林說,程莊現(xiàn)在借助山林資源,發(fā)展特色農(nóng)業(yè),發(fā)展民宿和旅游。每到節(jié)假日,有好些城里人都帶著老婆孩子,到莊上來旅游呢。
程寶貴剛剛想通,卻又讓眼前的一幕給整懵了。因為,他看到剛才那個壯漢和牽著孩子的婦人,還有另外幾個,都被一個拿著小喇叭的干部模樣的女子叫了過去。程寶貴停下來一聽,才知道原來女干部嫌那壯漢個頭太高,跟那女子演夫妻有些不像,調(diào)換他去演一個小攤的老板。
這時候,程寶貴恍恍惚惚地,才像是從縹緲的云團團里跌落到了現(xiàn)實。他朝著不遠處文化廣場上望了望,果然,已經(jīng)又有幾輛中巴停在那里了。有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陸續(xù)地從車上下來,分散在這個小村的各處。
程寶貴從好多天前,就聽不少村里人說過,在幾天之后,村里有一項重大的活動。為了這一項大活動,縣里、鎮(zhèn)上的“公家人”已經(jīng)攜家?guī)Э?,來村里彩排了一個星期。
二
程寶貴到了村口的文化活動室,人家縣里來的張老師領(lǐng)著幾個孩子,已經(jīng)恭候在那里了。“恭候”這詞兒,是張老師說的,讓程寶貴的臉“騰”地一紅。
他連忙道歉,拿出陶笛開始接著上一次的教。雖然據(jù)張老師介紹,這些孩子在學(xué)校都上過音樂課,有的還摸過其他樂器,什么古箏、電子琴、架子鼓啥的??墒牵盏堰@東西學(xué)起來,對他們來說還真不算容易。有兩個學(xué)生拿在手里,像是捏著只癩蛤蟆,不知道手指頭放在哪里;有兩個雖然吹出了調(diào)調(diào),卻像是野物叫喚,讓人聽了脖子后面颼颼冒涼氣。程寶貴耐心地手把手指導(dǎo),他們半天才算有了些長進。在上次回去之后,程寶貴就跟白林書記說,這東西是個土玩意兒,城里那些住洋房吃漢堡的“洋娃娃”們學(xué)不來。白林便板了臉說,您老人家可不能歧視城里人!程寶貴就笑了,說學(xué)這陶笛得有基因,甚至得有遺傳。
程寶貴扯起這個話頭,其實是有些私心的。他想推薦他的孫女紅梅參加這個活動。他兒子兒媳在外面打工,沒法接送孩子上學(xué),從小便把紅梅丟給了他。程莊從前是有一所小學(xué)的,可條件太差,留不住外面的老師。那些分來的師范生,在這里待上一兩年,不是考走了,就是找人托關(guān)系調(diào)走了。慢慢的,家長們也各找門路,把孩子送到了鎮(zhèn)上或縣里的寄宿學(xué)?!,F(xiàn)在,紅梅跟村里的不少孩子一樣,都在鎮(zhèn)上一所小學(xué)里上學(xué)。紅梅從小聽爺爺吹陶笛,耳濡目染,連熏帶陶,慢慢也就學(xué)會了這一手。據(jù)說,每年一到學(xué)校開元旦晚會,她都要上臺表演呢。
白林笑了笑,聽出了他的意思。然后也就正色跟他解釋說,在上頭人來參觀的時候,活動室是要改為“留守兒童活動室”的。到時候,上邊的人要進活動室,跟兒童互動。兒童還要表演節(jié)目,給他們吹奏我們當(dāng)?shù)氐臉菲魈盏?。“叔啊,如果是咱村里的孩子,氣質(zhì)不行不說,也靦腆,指定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卑琢值纱罅搜劬?,表情很夸張地說,“這幾個跟你學(xué)習(xí)陶笛的,可都是縣實驗小學(xué)的學(xué)生。他們見多識廣,口才好,不打怵。據(jù)說,經(jīng)過了層層選拔。一般孩子還不行,在少先隊里,至少都得是個小隊長哩?!?/p>
程寶貴聽了這話,不由得又吐了吐舌頭。但由于這番話,他也打心眼里更加瞧不上白林這個小子了。本來印象分就不高,這下印象分從三顆星,瞬間掉到了一顆半。村里有好多老年人都佩服白林,說這娃兒小小年紀(jì),就有韜略,有本事!可程寶貴總覺得,這些只能算是小聰明,算不得真本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程寶貴常常想些無用的事,為大山操心,為程莊操心,也為白林這小子操心。他總是尋思,白林這個法子能走遠嗎?程莊按照白林這個法子搞,有出路嗎?
在無數(shù)個夜晚,他常常想得腦子疼,想得窗戶上有了亮光,想得翻來覆去,聽到滿山林子里各種鳥雀兒千口百口地叫,似一山坡的人在那里爭論不休。他便又嘆口氣,忍不住拿起那把讓他摸得起了包漿的陶笛來,嗚嗚咽咽地吹起來。
程寶貴有時也懷疑,是不是自己老了,思想陳舊,跟不上時代了?白林的爹每次見他,就總是嘲笑他老頑固,說他的腦袋是個榆木疙TIs80sRJKPugaDElukORBYgVfRtVl9lQX8tB/qye3gg=瘩。程寶貴想起在幾年前,白林大學(xué)畢業(yè)沒找到工作時,村里人碰見白林他爹就嘆氣。那意思是說,怎么樣?辛辛苦苦十幾年,學(xué)白上了吧?錢白花了吧?可是,白林他爹卻笑津津的,說你們懂什么。現(xiàn)在時代變了!用時髦話怎么說?我的兒子白林這叫“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程寶貴當(dāng)時笑了笑說:“就業(yè)還沒就業(yè)呢,還創(chuàng)業(yè)!”白林他爹就“呸”了一口,說:“你個老頑固,讓別人給自己打工,不比給別人打工強?”
那時候,村里有很多人跟程寶貴一樣,還不服氣?,F(xiàn)在看來,大家不得不承認,白林他爹說得似乎也對。白林不久就當(dāng)了村干部,成了典型,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三
程莊是個破落的山村,臥在半山腰上,四周都是不高的丘陵。從古至今,山里的男人夏天里便是在山上種桃收桃,冬日里便是守著光禿禿的山洼,把陶笛捂在嘴上悠悠地吹。
這些年,單靠山上的一些桃樹,人們又過不上滋潤日子。村子里大部分年輕人便待不下去,都去大城市里奔生活了。經(jīng)過幾年十幾年打拼,混得好的在外面買了樓,買了車,自然便不回來;混得不好的呢,住在出租屋里,三班倒地在車間里苦熬,或者風(fēng)雨無阻地送外賣,自然也不好意思回來。
程寶貴常告訴別人,他的兒子寶華,跟老婆一起出去打工,據(jù)說便是干著后一種營生。有人問他:你一個睜眼瞎,大字不識幾個,還在這里“拽文”!你是孩子的親爹不?孩子是你的親娃不?你一個當(dāng)?shù)?,親兒子的情況還摸不清?還要用什么“據(jù)說”?程寶貴搖了搖頭,嘆口氣說:兒子的話聽不得!兒子說他們兩口子都在一家大電子廠上班,廠名跟格力就差一個字,叫“格方”。每個月好幾千,還給買了五險一金,可那都是孩子們寬咱的心,哪能信?
“叔啊,寶華哥和嫂子當(dāng)初干的小電子廠沒幾個月就倒閉了。后來,嫂子去了玩具廠;寶華哥只能打些零工,送送外賣。”
這是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一個親戚家的孩子,哭著跟程寶貴說的。程寶貴聽了這話,笑笑說蠻好,蠻好,便回了家。他在家喂了喂羊,喝了半碗上一頓剩在鍋里的面條湯,便攜著一把陶笛,跑到山坡上自己家那兩畝桃園里,又吹了大半天。
那時候,用村里許多人的話說,他還只是“瞎吹”。后來,他成了什么“文化傳承人”,大家就不敢這樣說他了。當(dāng)然,村人雖然對他有幾分敬佩,但這敬佩的分量認真說起來也有限。大家心里都明白,那個“傳承人”的牌子并不能證明他有多大本事。那塊牌子是人家白林書記給他一手打造的,要算是白書記的“政績”。
那時,白林當(dāng)了支書,心思活,跟鎮(zhèn)上縣上一些人合計之后,決定要拿這小山溝做文章。他領(lǐng)著上頭的幾個干部來看了幾回,要來錢修了山路,種了花木,還在各處撒下野花的種子。小村變了個樣兒,舊貌換新顏,可縣里領(lǐng)導(dǎo)和鎮(zhèn)上張書記來看了一回,在飯桌上便討論說,不錯是不錯,但總覺著缺了點兒啥。在領(lǐng)導(dǎo)們走了之后,白林為這話失眠了一個星期。他心里尋思著,缺了點啥,這個“啥”到底是啥呢?
有一天,程莊的幾個老漢正在墻根前曬太陽,除了程寶貴,還有患著白癜風(fēng)的北國、得了塵肺病的東升、出國打工讓人割了一個腰子撿回半條命的喜田??匆姲琢诌h遠地走過來,喜田便故意豎起大拇指,大聲夸白林是大本事人,讓山村變了樣,成了典型。程寶貴卻笑著說,啥典型,盡瞎吹吧。你看看咱這里,窮山溝一個,人都跑光了,還典型?反面典型才對!白林便笑著說,叔,叔,典型是領(lǐng)導(dǎo)定的,你說好說孬,都不算數(shù)。北國便笑了,說電視上有個詞叫“空心村”,說的就是咱村里吧?除了老人和娃娃,就是個別家里拖累出不去的婦女。你這個支書干得再好,捧回來再多獎狀,不就是個光桿司令嗎?
程寶貴不愿再插話,便摸出口袋里那一把陶笛,故意吹著凄凄涼涼的曲調(diào)。其他幾個老人嘲諷完嬉笑夠,坐在半截石頭墻上,又打起“夠級”來。白林卻還不走,站在那里,也不笑也不惱,似乎琢磨著這些話,又似乎盤算著其他啥。他聽程寶貴吹完一個曲兒,自己嘟囔著說,這村子還真顯著缺點兒啥!可是,不打緊!今天就讓我找著一個!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大家便都沒有在意。白林說完,卻走到程寶貴面前,說叔,你跟我來村委會一趟,我要跟你談?wù)?。那幾個老人看白林說得鄭重,以為書記記了仇,要把程寶貴拉去訓(xùn)上一頓,都開始替他求情。程北國還英勇地說,壞話我們都說了,你要整治一起整治,不許各個擊破,一個一個地打擊。白林連忙解釋,說你們想多了,我找叔不敢說是好事兒,但也絕不是壞事兒。那幾個老頭還想糾纏,程寶貴擺了擺手,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說出的話,我負責(zé)!別說去村委,就是去聯(lián)合國,我也不怕!
那是個深秋,路兩邊白林讓人統(tǒng)一栽種的石榴樹都掛著通紅的果兒,墻邊統(tǒng)一撒的一些牽?;ǘ寂涝趬ι?,開著紫色的喇叭。白林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問程寶貴,說叔啊,你看咱小村的環(huán)境怎么樣?程寶貴沒好氣,只是“哼”了一聲,朝著腳下吐了口唾沫。程寶貴跟著白林,一路忐忑地到了村口新修的文化廣場旁邊的幾間瓦房,也就是后來的文化活動室。白林讓程寶貴坐下,他自己卻似乎心情激動地來回溜達著,還不住地點著頭,似乎計劃著什么。程寶貴心里不耐煩,知道這個娃兒鬼點子多,不知此刻他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這樣過了不大會兒,白林一拍巴掌說:
“這些年,燒制陶笛的越來越多,賣到了外面的世界;吹奏陶笛的卻越來越少,大家買了也只是個擺設(shè)。我經(jīng)常聽您老人家吹奏陶笛,你掌握的曲譜,目前有多少?”
寶貴詫異得不行,不知他為啥不提剛才的話頭,卻問陶笛的事兒。他覺著這問題有些荒誕,似乎賭氣,又似乎要炫耀一下,便拿起陶笛,吹了起來。后來,他回想這事兒的時候,記得自己一口氣吹了最拿手的《楊柳枝》,吹了最凄涼的《送郎曲》,吹了最哀婉的《十不愿》,也吹了最熱鬧的《秧歌調(diào)》。
白林每聽完一段,便拍手叫好。最后說叔啊叔,你可是給咱程莊填補了一項空白,你可是給咱程莊的文化建設(shè),添磚加瓦了呀。
程寶貴后來才知道,程莊這個小山村經(jīng)過改造,是有點意思了??砂凑丈厦娴脑O(shè)計,還缺了點兒什么文化內(nèi)涵。白林知道這事兒后,雖然也在準(zhǔn)備東拉西扯地弄些什么名人出生地,什么名人故居,可總覺得缺一些拿得出手的響亮品牌。那年,上頭正在征集什么傳承人。白林便當(dāng)場拍板,決意要包裝推出程寶貴了。
后來,程寶貴糊里糊涂地也是順理成章地,就成了縣里公布的陶笛演奏方面的什么“傳承人”。
四
程寶貴沒想到,這件事兒,自己在村中那幾個老家伙那里,卻成了洗刷不凈的一個污點,成為他跟白林同流合污,穿一條褲子的鐵證。
因為這事兒,這次的彩排,程寶貴還真不想?yún)⑴c。在幾天前,白林就把不多的村人召集起來,通知大家,這項活動上頭很重視,不能出半點差錯。為了達到最理想的效果,村里那些什么水果合作社的農(nóng)民代表、陶笛合作社的農(nóng)民代表、旅游文創(chuàng)公司的代表,甚至到山上旅游觀光的群眾演員,都由縣里統(tǒng)一發(fā)動,讓各個行政部門、事業(yè)單位的中層以上領(lǐng)導(dǎo)充當(dāng)。至于村里的那些老弱病殘,上了學(xué)的孩子中午不許回家;沒上學(xué)的孩子由家長看好,暫時圈在家里。想要去山上桃園干活的人呢,就把心放寬!用白林的話說,耽誤一天的活兒,損失不了萬兒八千的。總之,為了那天的活動,村里這些“影響市容”的土著民,到時候該躲的躲,該藏的藏。
這項規(guī)定一公布,就引起了村里不少人的不滿。但女人們不敢說話,老年人也是忍氣吞聲不敢言。有些人后來聽說程寶貴不但充當(dāng)了“陶笛教練”,還“本色出演”一名脫貧致富并討上老婆的光棍,便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氣孔兒。在被他們嬉笑嘲弄了幾回之后,程寶貴對村里那幾個老家伙,真是從心里有些打怯。但山東地邪,越是怕鬼,越是遇上黑白無常。程寶貴在結(jié)束了陶笛演奏教學(xué),趕著回家的路上,一轉(zhuǎn)彎還是遇見了在大銀杏樹下面涼快的昆仲、北國、東升他們幾個。
“你干啥去了?聽說授課去了!你哪來的膽子授課?不是誤人子弟?!”北國板著臉喊住他,故意陰陽怪氣地審問道。
“他是什么傳承人,可以授課的?!崩ブ冱c點頭說。
“哦,原來這樣?!睎|升皺皺眉頭,朝著程寶貴抬抬下巴,“你說說看,到底是個什么傳承人呢?什么機構(gòu)頒布的?”
程寶貴聽了這話,覺得真是“棺材里伸出一個屌來——讓人哭不得笑不得”。他知道這些人想故意找茬兒,卻又不知如何應(yīng)答。說實話,那具體是個什么名稱,他一直也記不太清楚;至于是哪個機構(gòu)頒布的,他就更是糊里糊涂了。因為,當(dāng)初申報時的材料,都是白林找鎮(zhèn)文化館的喬主任一起給他編造的。成功之后,白林還曾把復(fù)印件給他,讓他把自己的師承關(guān)系和總共掌握的曲目記下來,他都沒當(dāng)回事兒。
“這些我記不清的,反正村口文化活動室有那金色的牌子。你們?nèi)タ淳褪?!唉唉唉!?dāng)然,那牌子也不是我的功勞,是人家白書記的政績!白書記那里有文件,你們想看就去看?!?/p>
“他是老假!”北國不看程寶貴,只是指著他,眼睛望著昆仲,下結(jié)論一般點點頭說。
“我怎么會是老假?”程寶貴最討厭他們說這話,氣得跺了跺腳,不服氣地說。
“你自己說了,這是白林書記弄的,是他的政績。白林書記搞的政績都是老假,你是白林的政績,你會不是老假?”程昆仲說。
程昆仲文化程度不低,經(jīng)常自我吹噓當(dāng)年的學(xué)歷是“電線桿上掛表——高中”。這話雖然不一定確切,可他抬杠往往邏輯嚴(yán)密,難以辯駁,卻是出了名的。老婆活著的時候,因為抬杠抬不過他,還氣得得了心臟病,到死離不開治房顫的藥。程寶貴這回算是領(lǐng)教了,聽了昆仲這話,被噎得一時間啞口無言。
這些年,程莊就有不少人背地里不但罵程莊這個典型是假的,還罵他程寶貴這個什么“傳承人”也是假的。他跟這個小村,都成了“老假”。這個名字,讓程寶貴感覺心里窩囊,常常嘟囔著,我怎么成了“老假”呢?如果以前,他堅持分辯,還多少能夠撇清關(guān)系;可是從這次參與了彩排,程寶貴就灰了心,覺得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了。
“你是領(lǐng)導(dǎo)身邊的紅人嘛!怪不得派給你這么多差事兒,還分給你一個老婆!”東升這話像是夸他,更多的又像是罵他。
程寶貴聽到這里,才想起剛才白林打的那個電話,說其他的點兒領(lǐng)導(dǎo)都看過了,只有他家里這個脫貧的點兒,因為他去教陶笛,還沒來得及看。白林在電話里說,不但肖敏在家里等著,鎮(zhèn)上的張書記,還有縣里的什么領(lǐng)導(dǎo),也沒跟大家走,還等著跟他“對口詞”呢。因為這件事,程寶貴雖然還想跟他們辯解幾句,甚至還想罵他們幾句,忍了忍卻又都咽到了肚子里。他嘟囔了一句,說等下回再跟你們算賬。那幾個人卻不理他,都一臉厭惡地背過身去,朝他擺了擺手,讓他去了。
路上程寶貴心煩意亂,想打退堂鼓,可急火火地一趕到家里,還是被眼前的場景給鎮(zhèn)住了。因為,他一邁進家門,就看見除了村支書白林和已經(jīng)換上農(nóng)家婦女衣服的肖敏,院子里堂屋門里門外站著一大片白襯衫黑西褲。他猛地愣了一下,雙手不由得往前襟上擦了擦。因為沒見過這大陣仗,本能地想要退出去。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發(fā)覺一個和藹的平頭中年男人已經(jīng)快步朝他走來,熱情地握住他的手,使勁兒搖了搖,說:“寶貴同志,你從地里回來了?”
程寶貴感覺那手厚實綿軟,手心里還有些潮濕。他心里詫異,不知道這人是誰。鎮(zhèn)上的張書記和王鎮(zhèn)長他都見過面,都不如這個人和藹面善。但從一旁陪襯著說些奉承話的張書記跟王鎮(zhèn)長的表現(xiàn)來看,這個人來頭不小。程寶貴正詫異著,聽白林已經(jīng)介紹完了對方的身份。程寶貴因為激動,竟然沒有聽清。他想要再問一遍,又聽到白林跟他說,這只是彩排,明天跟你握手的,是另外一個大干部。你不需要稱呼職務(wù),只說謝謝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就可以了。
這時候,鎮(zhèn)上的張書記介紹說,街上其他點兒上的人員都已經(jīng)撤了,可大家覺得你程寶貴這個點兒意義重大,覺得還是得加班過來檢查一下。然后,他就示意白林給大家介紹一下。程寶貴只覺得腦袋瓜子“嗡嗡”作響,感覺自己的臉木然地傻笑著,聽到白林的聲音響了起來。白林話的大意是說眼前的這個老人是村里的一個老光棍。在早年喪偶之后,因為家里貧窮,長期找不到對象。在他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擔(dān)任村干部之后,村子發(fā)展新興產(chǎn)業(yè),舊貌換新顏。老人在村委的幫助下,不僅脫貧致富,還娶上了老婆。
程寶貴聽到這話,不由得朝著灶房里正在裝作做飯的肖敏老師看了一眼。這時候,在張書記的招呼下,肖敏快步跑來,跟領(lǐng)導(dǎo)寒暄著什么,很得體地說著什么。程寶貴心里亂亂的,一句沒聽進去。卻從肖敏那正和著面沾滿面粉的雙手,想到了自己死去的老婆杏花。杏花沒有肖敏好看,但也做得一手好面食,尤其是面條搟得地道。
那年,杏花臨走前還有幾口氣,曾含著淚讓他再找一個。杏花走后,他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給兒子好歹娶了一門媳婦,自己卻再沒想過找老伴的事兒。這些年,桃價時好時壞,哪有誰肯找個山里的老漢呢?
在山里種桃子,沒什么奔頭。有的年頭桃價死爛,一些桃農(nóng)承受不住損失,CfPyngu8fuH/NYAjjj+TGNnbRHuMWwGvgL829Bg/QkA=就喝了農(nóng)藥。那個最會嘲笑自己的程昆仲的大兒子,就是因為有一年五月里下了冰雹子,十幾畝桃子絕收后,一氣之下帶著老婆孩子出去打工,再不回來了。
五
程寶貴覺得,腦袋有些暈暈乎乎,恍惚中,自己一只胳膊突然被肖敏挎住了。肖敏大方又有些親昵地抬頭望著他,像相處多年的老伴兒一樣,有些撒嬌地搖晃著他的胳膊,提醒他說:“老東西,你高興傻啦?沒聽見領(lǐng)導(dǎo)跟你說話呢。”程寶貴猛地一激靈,定定神,才聽見了眼前那個人的問話。
“您老人家感覺生活怎么樣?幸福嗎?”那人和藹地問,“家里還有什么困難嗎?”
“幸福!幸福!沒有困難!困難村里都給解決了?!背虒氋F感覺被肖敏挎著的那只胳膊有千斤重,木然地垂著;又像是完全沒有感覺,已經(jīng)被人鋸掉了。他腦袋里空空的,只能按照當(dāng)初白林給他規(guī)定的臺詞兒,囁嚅道。
程寶貴說完這幾句,感覺頭頂上吹來一股涼風(fēng),幾只雀兒“喳喳”叫著飛過去了,似乎在笑話他這副可笑的模樣。這時,退潮樣的,人群開始往后散。肖敏抱著自己胳膊的手也不知什么時候松開了。程寶貴找她時,見她已脫了那件演戲的褂子,擠在門口的人群里。程寶貴聽到,幾個白襯衫黑西褲邊扭身往外走,邊說著可以可以。他們似乎都簇擁著一個什么人。
程寶貴這才松了口氣,心想總算弄完了,謝天謝地。他瞟了一眼那些人,心想幸好在場的沒有村里人,不然這人可就丟大了。他抹了抹額頭的汗,看到王鎮(zhèn)長和白林還沒有走,在他身邊夸贊著說好,說今天這個效果還行,只是有些緊張,明天要再自然些,再放松些。
王鎮(zhèn)長朝著白林滿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要去送領(lǐng)導(dǎo)。他們臨轉(zhuǎn)身,白林還拍拍程寶貴的肩膀,告訴他說:
“叔啊,放松,最要緊的是放松。明天跟今天不一樣,還有電視臺錄像。但沒有什么了不起,一樣說就行!”
程寶貴送走了他們,不想做飯,也不想吃飯。剛才,白林似乎不經(jīng)意說出來的一句話,讓他徹底六神無主,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yīng)對了。他原來之所以答應(yīng)下來這活兒,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覺得別管自己說啥,都是演給一群陌生人看,反正村里不會有人知道??墒?,剛才白林卻突然告訴他,還有電視臺錄像。
程寶貴一下子覺得事情莊重起來,事態(tài)也嚴(yán)重起來。他說的那些丟人話,如果真是被人錄下來,讓村里人都從電視上看到,那以后自己可怎么再在村里活人呢?別的人不說,單是昆仲、北國那幾個老家伙的唾沫,也能讓他漂到太平洋里去。程寶貴想到這兒,后悔不迭,覺得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是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白林,上了這賊船。用年輕人的話說,讓白林這個小年輕給忽悠了,給套路了。
程寶貴左思右想,最后還是忍不住,摸起手機,撥了白林的號碼。
“我……大侄子……這個角色,我感覺演不好!到了明天,找人替我行不行?”
“你現(xiàn)在才說這話,那哪兒行?!現(xiàn)在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大家都有自己的任務(wù)。再說了,你彩排幾遍都好好的,哪能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那頭白林語氣有些急,頓了頓,鄭重地說,“叔啊,你這個想法很危險!這可是臨陣脫逃。往嚴(yán)重里說,就跟打仗時候想當(dāng)逃兵差不多!啥也別說了,這是任務(wù),必須完成!”
程寶貴吐了吐舌頭,想著白支書的話,傻了好半天。他沒有文化,也沒當(dāng)過公家人,可他知道,啥時候也不能當(dāng)逃兵。程寶貴的爹就是一名烈士,渡江戰(zhàn)役犧牲的。程寶貴小時候曾問過娘,為啥爹迎著槍林彈雨也要上。娘嘆口氣說,沖鋒號一響,你就得上!不上不成了逃兵?哪還有臉在這世上活人?
程寶貴沒心思吃飯,覺得自己如果臨陣脫逃,似乎不夠仗義,可如果在電視上說了那些昧良心的話,配合他們演戲,就算村里沒人戳脊梁骨,那還能算是個人嗎?他燒了點兒開水,沖了碗雞蛋茶,再掰碎一塊涼饅頭扔里面泡了泡,簡單吃了點兒,就去了村后山坡上的桃園。
他站在桃園里,望著自己家的桃樹,心想現(xiàn)在的村子,這產(chǎn)業(yè)那產(chǎn)業(yè),說得好聽,可在哪里?如果真有,大家還用出去城里打工?民宿民宿,有誰來宿嗎?窮山溝溝,又沒有特別吸引人的風(fēng)景,來個人都是十天半月才有一回,更不用說常住了。這些年,程莊的花架子是讓白林給搞起來了,名氣也打出去了,可老百姓富了嗎?
程寶貴朝遠處山坡上望了望,發(fā)現(xiàn)很多桃園都被主人遺棄了。那些桃樹,可都是主人幾年前辛辛苦苦一棵棵栽到山坡坡上的。他們當(dāng)初是夢想著賺大錢的,可后來發(fā)現(xiàn),從藥到肥到人力,這些費用扣了之后,一年年基本是白玩兒。今年在該給桃子套袋的那幾天,大家都爭著雇人干,程寶貴卻嫌價格貴,自己干的。所以,他的桃兒今年熟得晚,沒趕上早市。前些日子,又下了一場冰雹,有些桃子被砸出了麻子,就算成熟,也賣不上好價錢了。程寶貴原本心情不好,想起這些,更覺得煩躁,吸了兩根煙,就又摸出隨身帶著的陶笛,對著桃林吹起來。
在程莊,有不少人懷疑程寶貴那塊牌子跟村子的其他牌子一樣,也是假的,但對他吹奏陶笛的水平,有一個說一個,都豎大拇指。因為,大家覺得,吹陶笛的跟唱瞎子戲的有點兒類似。拉二胡走街串巷唱小戲的,往往是盲人。他們?yōu)橛懸豢陲埑?,趕到人家門上,邊拉邊唱。有人說,如果人眼睛不瞎,就沒那嗓子?就唱不出那曲兒來嗎?唱是能唱,卻唱不出那個味兒。
在大家眼中,吹奏陶笛也是一樣。陶笛這種東西,由黏土燒成,既非絲,又非竹,聲音單調(diào),不登大雅。現(xiàn)在的城里人,玩這個的也不少??烧嬉党鑫秲簛恚€得是那些飽經(jīng)坎坷、生活悲慘的山里漢子。他們有的無兒無女,有的甚至一輩子連個媳婦也沒有討上。在秋后的寒風(fēng)里,這些草芥一般的光棍漢兒,背對著山洼,凄楚哀怨地吹上那么一段,真是再夠味不過了。
雖然,程寶貴并沒有那么慘,父母死前好歹給他娶了一門媳婦。可那媳婦身子嬌貴,生下兒子寶華之后,便開始得病。時好時歹,好時能干些地里的輕活,并收拾一些簡單的飯食,歹時便只能在床上躺著。那時山里條件差,去趟縣里大醫(yī)院不容易,直到走也沒查出來到底是哪里出的毛病。程寶貴心里煩悶,又訥于言語,在以后的日子,每次下地,累了都拿那陶笛吹一陣子。
那天下午,程寶貴從桃園回來得晚。走在路上,山坡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潮濕的霧氣,有了一些朦朧的夜影兒。程寶貴望著寂靜大山里趴著的小村,想著這小村這幾十年來,似乎一年一個模樣,又似乎從來也不曾改變過模樣。他想想第二天要來參觀學(xué)習(xí)的那些人,想想要說些沒頭沒腦昧良心話的自己,感到胸口有些憋悶,真想好好地吼叫那么一番。他在山路上站住腳跟,彎著背,像一頭狼一樣,做出了想要大聲宣揚什么的姿勢。他挺了挺脖子,腦袋里卻空空的。半天,那漫山遍嶺的桃樹、杏樹、蘋果樹和大大小小的野物們,都聽到了那兩句聲音嘶啞、不倫不類的順口溜:
東西街,南北走,出門碰見人咬狗。
拿起狗來打磚頭,又怕磚頭咬了手。
六
程寶貴回到家里,草草吃了些晚飯,就挺直身子,躺在了床上。他不知自己是有些興奮,還是有些緊張,不住地想,第二天活動就要正式開始,不是彩排,而是“現(xiàn)場直播”。他忽地從床上坐起來,握著電話,想要給白林打過去??蓜倓偘戳藥讉€號碼,他的嘴唇就顫抖了幾下,最后還是把電話掛了。他憤憤地把手機一下摔在了被子上,然后忽地躺到那里,牛樣的倔脾氣上來,捏緊拳頭,往枕頭上使勁兒捶了兩下。
“你不讓我說實話,我偏要說,偏要說!”
程寶貴躺在床上,關(guān)上燈,趁著夜色使勁兒吼了一嗓子。他喊完之后,聽著山坡上的回音,“嗡嗡”作響。在這回音里,房頂上的老鼠嚇得“吱吱”叫了兩聲,沿著墻壁“噌蹭”跑下去了。這一夜,他似乎睡著,又似乎醒著。因為,他明明聽見自己在睡夢中還這樣吼了幾嗓子。有一陣,喉頭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發(fā)不出聲音。
這樣半睡半醒著,隱約就聽到有女人的聲音笑他,說你個懶蟲,這會兒還不起,耽誤大事兒了。程寶貴一激靈爬起來,就看見肖敏站在面前笑話他,說一個光棍漢兒抱著個枕頭,睡得倒踏實。程寶貴這時就聽到外面喧鬧的人聲、雜沓的腳步聲。程寶貴心想人咋會來這么快,不會是一場夢吧?但瞅瞅肖敏那生動的臉蛋,又像是千真萬確。他嘆了口氣說:“俺想了一個晚上,還是覺得不踏實!人要臉樹要皮,俺不演了,俺跟領(lǐng)導(dǎo)說去?!彼@話剛出口,就被肖敏揪住了。他讓肖敏松手,對方就是牢牢地不放,并說你想當(dāng)逃兵,可沒那么容易。
這樣正爭執(zhí)間,外面就有腳步聲,很匆忙。接下來,白林就出現(xiàn)了,慌得不行,氣喘吁吁。白林不待喘勻了氣兒就說:
“你們趕快準(zhǔn)備,接下來就是你們這個點兒?!?/p>
“白書記,俺不能當(dāng)著眾人說那瞎話,俺……俺還想要留一張老臉帶到棺材里去哩!”程寶貴急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你不演不行!”白林說。
“你要讓俺演,俺就本色出演,俺想說啥說啥!”
“你看把你能得!”白林氣得一跺腳,朝著程寶貴吼道,“你不用再說了,你今天干脆就演個聾啞人,一句話不許說!”
程寶貴感覺額頭上全是汗,身子下的涼席,也被汗水浸透了。程寶貴被白林的話噎得喘不過氣來,但他似乎又隱約明白,這是一場夢,一場蹊蹺的夢。但是在夢里,他還是禁不住感嘆道,白林啊白林,這小子真是個人精啊。他是怕自己一會兒見了領(lǐng)導(dǎo),口無遮攔地弄出什么亂子,防著自己呢。
白林前腳剛走,有一大群白襯衫黑西褲就進了院子。這一大群比昨天的一大群還顯得威風(fēng),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強大氣場。那個被大家簇擁著的人面相和善,跟程寶貴握了手,并夸了程寶貴一句,說老人家鶴發(fā)童顏,可見,還是山里的水土最養(yǎng)人。白林從人群里擠過來,介紹說程寶貴是村里的老光棍,是個聾啞人,以前靠吃救濟過活。程寶貴看見,自己竟然像真的聾啞人那樣,揮舞著胳膊,喉嚨里發(fā)出了“啊啊”的難聽聲音。
程寶貴在夢里差點兒笑出聲來,卻也看到白林朝著自己使了個眼色,并偷偷豎了豎大拇指。肖敏不愧是退休教師,口才好,又有點兒人來瘋。她無論是跟領(lǐng)導(dǎo)交談還是面對記者的鏡頭,都大大方方,恰到好處。這樣鬧騰了一陣,大家又都簇擁著那個穿白褂梳偏分的人,一步步往院子外面走。他們都很滿意的模樣,不住地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程寶貴看到,鎮(zhèn)里的張書記、王鎮(zhèn)長和白林,走在后面,背后的襯衫完全濕透了,透著里面的肉,樣子有些滑稽。程寶貴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緊張得滿身是汗,卻都微笑著,步伐也很輕松,如釋重負地往外走去。
程寶貴明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可挺了挺脖子,還真像是啞了一樣,喊不出一絲聲音。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委屈極了,也害怕極了。他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是真的想喊一嗓子,為自己喊一嗓子,也為這程莊喊一嗓子。程寶貴注意到那些人說說笑笑,已經(jīng)走到院門口,前面扛著攝像機的那個什么電視臺的記者,倒退著跨出門檻,還不小心差點兒連人帶機器跌個屁蹲。他心里想,程寶貴呀程寶貴,你再不吭聲,人家可就要走了,人家可就要走遠了。人家走了之后,你就算是喊破喉嚨,聲音也飄不出這大山去。程寶貴,你喊呀,你倒是喊呀!
程寶貴心急火燎,猛地一挺身子,也就從床上徹底地醒了。他朝著窗子外面望了望,天剛蒙蒙亮,整個山谷除了個別早起的鳥兒偶爾發(fā)出的鳴叫,寂靜得很。程寶貴坐在床沿上,捂著臉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發(fā)覺手指頭尖兒被什么打濕了。這是一場夢,不錯的,這僅僅是一場夢。程寶貴嘆了口氣,罵了一句啥,并順利聽到了自己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他一邊點火準(zhǔn)備早飯,一邊回想著剛才還沒徹底醒來時,自己人還在夢里的情景。他記得,在夢里他情急之下,伸手拿起身邊的陶笛,捂到嘴上就吹了起來。
這時候,大家正走到門口,還沒出大門。那些人聽到笛聲,都是一愣。先是那走在最前邊的最中心的男人,接著是后面簇擁著他的那些人,都齊刷刷轉(zhuǎn)過身子,回過頭來……
程相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八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第五批齊魯文化之星,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六批簽約作家。小說、散文作品發(fā)表在《十月》《作家》《芙蓉》《山花》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推介。小說集《金魚》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2018年卷”,并榮獲第五屆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
陽光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