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雪梅的叛逆是從六歲那年開始的。當時,父親李紅超沒有意識到,或者是忽視了。李雪梅在院里見著長輩都打招呼,那個親熱勁,很受老年人喜歡。孩子嘛,天真活潑是好事,如果還有主見,更算是聰明伶俐了,這樣的孩子,說是人見人愛也不為過。一個普通家庭,當然是希望女孩子聽話一點、溫柔一點、實際一點,認認真真地學習,讀一個中專、技校,最好是大學,找一份工作,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然后結婚生子,就是無悔人生了。事實上,自打李雪梅一落地,李紅超兩口子對女兒也是這樣規(guī)劃的。孩子從小就有一些與眾不同,上幼兒園第一天,其他孩子哭得昏天黑地,李雪梅卻興高采烈,對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做了一個“拜拜”的手勢,就迫不及待地跑進了幼兒園。似乎離開大人們的管束,就是另外一番自由的天地。這樣的舉動,讓李紅超很是欣慰,對于孩子以后的人生道路設想的實現(xiàn),也多了幾分把握,有一些一見到底的明朗。
這天,是李雪梅從幼兒園畢業(yè)的日子。李紅超提前下樓,帶著一罐自制果汁去接李雪梅。從家里到幼兒園,只需要經(jīng)過三條街道,路程也就兩千米左右。他家住虹橋街,直走,然后右拐到華南街。華南街是一條長街,也是這個城市最熱鬧的地方,在一千余米的街道上,有銀行、商場、雜技團、電影院、歌舞劇院、錄像廳、大酒店、小吃攤等等,白天門庭若市,晚上燈火通明。今天居然一路暢通,比預計時間早了那么三五分鐘。到華南街盡頭,再向右拐,就是福來街。福來街并不是生意一條街,街道上有日報社、第七中學,女兒就讀的幼兒園就在街的正中央。李紅超想不通,明明是一條文化街區(qū),怎么著也該叫“文化路”吧,怎么就偏偏叫了“福來街”。
接著李雪梅,李紅超牽著她的小手,原路返回。李雪梅眼里滿是亢奮,不停地問這問那。見著熟悉的人,先笑后開口問候,人們都夸這小女娃娃好乖喲!
“老漢(爸爸的意思),為什么叫福來街呢?”女兒的問話,讓李紅超心里一樂。李紅超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當初我也問過你的爺爺奶奶,他們告訴我,在一百多年還是幾百年前喲,這里還是農(nóng)村,還沒有街道,樹陰下,到處都坐滿算命的人。每個人吧,都希望把握自己的命運,于是乎,都跑來算命,想提前知道自己的命運。據(jù)說,算到命運不好的,由算命先生改命,就能夠化險為夷或者轉危為安。因此,口口相傳,來的人就更加多了,后來,越傳越神,就有人說,到了這里,就是來福了。”
李雪梅眨巴著眼,指著路牌糾正:“是福來,不是來福!”
李紅超接話:“就是不知道咋搞的,后來修街道,卻取了福來這么個名字!”
李雪梅說:“我就不要算命!”
李紅超說:“對,那些都是騙人的,封建迷信!”
李雪梅說:“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老師說了,每個人的命運,都應該掌握在自己手里!”幼兒園都教這么深奧的人生命題,李紅超感到,女兒還真的學進去了。
李紅超深有同感,一邊鼓勵女兒再接再厲,一邊贊嘆:“其實,命運的好壞,與自己的奮斗有關,你看,比如我,還不是一步一步地奮斗到今天的?如果我不奮斗,安于現(xiàn)狀,得過且過,我一個技校生,在單位中專生林立,還有兩個大學生呢,能當上科長嗎?論文憑,我最低,論資歷,我也不算最老,咋就是我當上了呢?你仔細想想,是不是我自己奮斗的結果?所以,一個人,一輩子過什么樣的生活,取決于你奮不奮斗,怎么奮斗,你說是Iih4Qjh9ZIa7IKncEBcE+Q==不是?”
李雪梅右手舉起,握著小拳頭,對李紅超說:“我要向老漢學習,奮斗自己!”李紅超看著女兒,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種成功在望的感覺,連忙在街邊買了一根冰棍作為獎勵:“梅梅真乖!”
吃著冰棍的李雪梅蹦蹦跳跳,很快就到了華南街。李紅超在后面小跑著,不停地喊:“慢慢走,急什么呢!”跑著跑著,李雪梅一個拐彎,跑進了雜技團。
雜技團里傳來鑼鼓聲,李紅超明白,今天晚上有雜技演出,他在門口愣了一下,緊跟著進了雜技團。
二
一個小小的巷子,坐著一個搖著蒲扇的老頭,大著聲音喊:“誰家的孩子啊,咋跑進去了?”那個時候,各種各樣的院團、單位都是這樣的,大門都會有一個傳達室,里面坐一個老頭,或者,根本就不是老頭,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是滿頭白發(fā),或者白多黑少,論年紀,也就四五十歲,只要是看門,就被大家稱為“老頭”了。工作簡單,每天收發(fā)信件,接公用電話,再通知誰家什么事。多數(shù)時間,就是幫著大家看看購回來的菜,或者幫著看看小孩子,以免跑丟。只有到了有演出的時候,老頭就特別威武,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沒有購票的,一律不準進入。
雜技團在這個窄巷子里,門口立了這么一個象征安保的傳達室。里面有一個案臺,案臺上面放有電話和登記簿,還有一個罐頭空瓶做的茶杯,案臺邊放了一張小凳。平日里,老頭放了一張?zhí)梢卧谙镒永?,躺椅后放了一塊牌子,上面寫有“一人一票,驗票入場”八個字,這樣一來,巷子顯得更窄。老頭進傳達室喝水的時候,只看見一個影子一晃而過,匆匆忙忙地喊了一聲,李雪梅卻已經(jīng)跑完二十幾米的巷子,直接進入了劇場。
沒有攔住李雪梅,老頭卻攔住了李紅超,態(tài)度嚴肅地說:“現(xiàn)在是排練時間,晚上才有演出,不能進!”
李紅超連忙對老頭說:“剛才進去的是我的女兒,我去把她帶出來!”老頭不置可否,李紅超討好著繼續(xù)說:“晚上我們買票來看,全家都來!”老頭對著杯子吹了幾口,就開始喝茶。李紅超說著腳步就往里面移動,老頭側了一下身子,李紅超明白,老頭放行了。
劇場有些年頭了,自打李紅超記事起就有了。這個劇場四四方方的,猶如一個“井”字,清一色的青磚到頂,如同銀行、金庫等等重要部門的建筑,固若金湯。劇場的后面,就是一個大倉庫,里面堆滿了演出需要的道具。再后面,就是幾幢六層樓房,住著雜技團的職工和家屬。此時此刻,家屬樓已經(jīng)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音,還有一陣陣肉香、菜香飄出來。劇場大門虛掩,李紅超推了一下,就進去了。進門的位置是最高處,有成弧形一排一排的翻板椅,一排比一排低,低到最后,就是舞臺。盡管場內(nèi)光線不好,李紅超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李雪梅,她坐在平時演出的時候只有領導才坐的位置,邊吃著冰棍,邊欣賞著臺上的排練。周圍零散地坐著幾個雜技團的家屬,他們?nèi)齼蓛?,還在竊竊私語,明顯就是閑的,找一個地方混時間而已。李紅超挨著李雪梅坐下,說:“現(xiàn)在是排練,不是正式演出,看一會我們就回,晚上再來看!”
不知道李雪梅聽明白沒有,她頭也不回地回答:“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晚上是晚上!”
李紅超感覺,雜技演出的舞臺,和歌舞劇院的不一樣。這個舞臺沒有歌舞劇院的大,也沒有那么多燈光。舞臺上方,架了粗大的鋼筋,還有一些繩子,就那樣吊在空中,在燈光的照射下,一晃一晃的,顯得舞臺很簡陋。
臺上有一張寬大的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無底無蓋的鐵皮圓筒。一個小男孩上了桌子,站在圓筒邊,向臺下鞠躬。橫放在旁邊的圓筒,不及小男孩的膝蓋高,而小男孩卻要鉆過圓筒,簡直是不可思議。李雪梅站了起來,她不相信,這個小男孩能夠鉆過去。李紅超也跟著緊張起來,憑直覺,小男孩的身子怎么擺弄,都會大于圓筒的空間。只見小男孩坐了下來,彎腰,雙手抱住雙腿,頭埋在膝蓋處,然后,他的屁股一挪一挪地對準圓筒,他每動作一下,圓筒也跟著左右翻動,觀眾能夠看見的小男孩的身子越來越少,另外一端,小男孩的屁股慢慢露了出來,身子越來越長,不一會兒,小男孩就鉆過了圓筒。
李紅超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再看李雪梅,卻不管不顧地沖上了舞臺。拿著沒有吃完的半塊冰棍,說:“哥哥,你吃!”
小男孩紅著臉,不知所措。
這個時候,團長走了過來,望了一眼李雪梅,責備道:“剛剛完成體力工作,腸肝肚肺都是滾燙的,怎么能夠吃冰的,哪經(jīng)得住這么刺激?會生病的!”李雪梅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團長又說:“小丫頭,我們在排練啊,你搗什么亂,一邊去,莫影響我們晚上的演出!”經(jīng)團長這樣一吼,李雪梅愣愣地站在旁邊,不敢再輕舉妄動了。接著,聽見團長的總結:“直升,跟你說多少遍了,你進圓筒的時候,不是用腰力在晃動,應該把力氣用在屁股上,這樣晃動起來,你在里面才不會有擁堵的感覺,明白沒有?”
那個被叫著“直升”的小男孩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回答:“師傅,我記住了!”團長還在喋喋不休地叮囑著什么,李雪梅卻坐了下來,學著直升哥哥的樣子,抱住自己的雙腿,屁股在舞臺一挪一挪的,團長看著,笑了:“小丫頭,你這是搞哪樣?”
李雪梅說:“哥哥沒有錯,屁股用不上力氣,再怎么扭,都是磨洋工,還得是腰扭動才行!”
李紅超說:“團長,莫生氣,小孩子啥都不懂,亂說的!”
團長果然沒有生氣,看著李雪梅說:“小丫頭,你沒有經(jīng)過訓練,你的腰和腿沒有貼成一個整體,屁股當然用不上力氣。再說,你那樣的扭腰,也只是在晃動,根本沒有力氣帶動整個身體移動!”
李雪梅沒有反駁。而是跟著排練的隊員一樣,怯怯地喊了一聲:“師傅,我知道了!”
這一聲“師傅”,讓李紅超措手不及,也讓團長驚訝。團長打量著李雪梅,李雪梅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扎雙辮子,而是剪的妹妹頭,這種頭型,后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被人稱之為運動頭,這樣的發(fā)型很小眾,看著干練,卻缺少了女孩子的溫柔。團長摸了摸她的頭,又摸了摸她的骨骼,突兀地問:“小丫頭,愿不愿意當演員?”
李紅超連忙說:“團長,孩子剛幼兒園畢業(yè),馬上就讀小學了,目前,還沒有考慮當演員……”
李雪梅卻笑盈盈地看著團長:“師傅,我愿意!”
三
名字叫“華南小學”,而校址卻在福來街的街口。李紅超兩口子帶著李雪梅去報名,到了學校,李雪梅卻說:“我想當演員!”
李紅超對老婆艷波使了一個眼色,老婆就蹲下了身子,順著孩子的話說:“可以啊,等你小學畢業(yè)了再去?!?/p>
李雪梅看爸爸,李紅超就點點頭。
昨天晚上,家里鬧成了一鍋粥。李雪梅死活不愿意上學,要去當演員。李紅超勸說:“梅梅啊,你現(xiàn)在還小,才勉強寫得起自己的名字,沒有文化,當演員有什么出息,至少也得讀完初中嘛,你看,現(xiàn)在單位都是中技、中專生,連大學生都有了,以后沒有文化怎么行?”
“你不是說,關鍵看個人奮斗嗎!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當演員?”
李紅超仍然耐著性子說:“奮斗嘛,也要看個人的條件,路選準了,就少走彎路,如果方向不對,越努力越南轅北轍……”
李雪梅的母親艷波,就是初中畢業(yè),在街道企業(yè)的紙箱廠工作,每天就是坐在那里用漿糊粘紙箱,工作枯燥乏味,一坐就是一整天,滿手的老繭不說,還感覺手上黏糊糊的,總有一種洗不干凈的感覺。聽了李紅超的講述,她真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情,怎么著到雜技團當演員也比在紙箱廠工作要好,演員有固定工資,還有演出補貼,一工作就開始算工齡,如果真的團長有這意思,不如干脆就讓孩子去。李紅超卻不同意這樣的觀點,他反過來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就她現(xiàn)在的情況,當演員能夠有什么出息?我已經(jīng)給她規(guī)劃好了,一直讀到中專,那樣的話,以后就可以出來當干部,沒有日曬雨淋,每天坐機關喝茶看報都有工資,這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嘛?!?/p>
艷波覺得李紅超說得更有道理。兩口子商量,孩子說什么都先答應著,先把她弄進學校再說。不論用什么樣的手段都要讓孩子初中畢業(yè),只要孩子讀到初中,開闊了眼界,說不定她的思想又變了,早把當演員的事情拋之腦后,到那個時候,不用再操心,孩子就會有自己的目標。
艷波抱起李雪梅,拍著她的后背:“好好,小學幾年很快的,畢業(yè)就去當演員……”
終于報了名,兩口子松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李雪梅回家說:“老漢、媽,老師喊你們哪個去學校一下,有事情?!?/p>
艷波一聽,臉都白了:“你是不是在學校惹禍了?”
李雪梅輕描淡寫:“我一個小丫頭,不打架,惹什么禍?”
李紅超皺著眉頭,有一種預感很不好。他已經(jīng)領教過了,孩子表現(xiàn)得越淡定,李紅超越是疑惑。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向乖巧的孩子,無意中,跑了一趟雜技團,怎么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在心里自我安慰,孩子還小,偶爾不聽話,也可以理解。李雪梅在幼小的時候,都是爺爺奶奶一個端碗,一個搖鈴鐺,逗哄著喂飯的,這樣成長的孩子,難免有一些我行我素,現(xiàn)在慢慢改變,也還來得及。孩子再調(diào)皮,也出格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父女倆去學校,一路有說有笑??磥砝钛┟返男那椴诲e,李紅超甚至想,是不是我們把事情想復雜了?叫學生家長去學校無非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孩子之間吵架了,鬧矛盾了,需要家長出出面,敲打一下即可。看她的樣子,不像在學校惹了麻煩。犯了錯誤的小孩子對父母說話的時候,都不敢理直氣壯,往往都是低眉順眼的,難得的老實。尤其是喊家長,這是老師的殺手锏,放誰身上誰都發(fā)怵。問題的關鍵,是不知道怎么向父母開口。脾氣暴躁的父母,孩子還沒有說完,就已經(jīng)拳腳相加了。如果家里有爺爺奶奶撐腰,孩子會事先通過他們來緩沖這個麻煩,或者,爺爺奶奶干脆隱瞞下來,自己去學校處理。除了麻煩,李紅超想不出來會有什么事情,更不可能有什么好事。自己的家庭,祖祖輩輩都和學校沒有牽連,連出一個老師的情況都沒有,不可能會讓李雪梅當班干部,再說,開學的第一周,李雪梅就回家說了,某某是班長,某某是副班長,還有其他一些文娛委員、勞動委員之類,這些都沒有她自己。
李紅超頂著一頭霧水,先前的好心情,變成了琢磨。還是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問:“梅梅,吃不吃冰棍?”
李雪梅在前面蹦蹦跳跳:“不吃!”
李紅超一愣,這可是孩子最喜歡的,甜甜的、冰冰的,吃著涼爽,解渴。每次,只要和她外出,都會央求買冰棍。為此,李紅超口袋里準備了幾個兩分錢的硬幣,以便隨時隨地可以掏出來。以前,他看見孩子握著硬幣屁顛屁顛地跑向冰柜箱的時候,都會滿含笑意,這是作為一個父親的驕傲。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對孩子的一生做了規(guī)劃,并希望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nèi),不讓孩子像自己這輩人一樣吃苦。李雪梅的超然反應,讓李紅超的心里有點隱隱的不安,他期待的場景沒有出現(xiàn)。
李紅超喊:“來,梅梅,老漢牽著走!”
李雪梅乖巧地把小手遞了過來。李紅超用手握著,孩子的手是芊芊玉手,從小就沒有嬰兒肥,不像同齡孩子的手,肉嘟嘟的,像胡蘿卜。李紅超試著與孩子的小手十指緊扣,但是,失敗了。孩子的手,在他的掌心,如同小巧玲瓏的玩具,李紅超的一根手指,都超過了孩子手的長度。李紅超的心,一下就軟了,像被什么牽扯了一下,他在心里暗暗告誡自己,孩子還小,就算犯再大的錯,也不能打罵。
李雪梅抽出手,笑了:“老漢,我現(xiàn)在又不是大人……”以前,李紅超也喜歡把孩子的手放在掌心,比大小,一掌握著,就把孩子的小手包住了。每當這個時候,孩子就嘿嘿地笑:“過幾年再比賽,我的手指肯定比你長!”母親艷波在一邊笑:“傻孩子,你老漢是大人,你怎么比得贏!”
抽出小手后,李雪梅一溜煙地往前跑:“老漢,來追我!”李紅超還沒有反應過來,李雪梅直接就跑進了雜技團。李紅超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李雪梅更小時候的情景,父女倆在家里經(jīng)常做“藏貓貓”的游戲,每次孩子都會喊:“老漢,來找我!”又告誡:“不準偷看!”還讓在場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當裁判,于是,李紅超便閉著眼,不停地問:“藏好沒有?我來了喲!”剛開始的時候,李紅超每問一次,李雪梅都回答“藏好了”或者“沒有藏好”,每一次,李紅超都準確無誤地找到她,李雪梅眨著小眼問:“這么快?!”一旁的裁判笑了:“傻孩子,你說話的聲音,暴露了你的位置,只要不是聾子,都會一找一個準!”李雪梅記住了這個話,果然,再藏貓貓的時候,老漢就沒有那么容易找到自己了。
“難道又是和自己藏貓貓?”這可不是在家里,到處都有三輪車、石墩、鹵菜攤、修鞋店等等障礙,摔著了怎么辦?李紅超不敢多想,迅速跟進,父女倆前后腳沖進了雜技團??撮T的老頭沒有阻攔,還友好地喊了一聲:“小丫頭,慢點跑,團長在等著你呢!”
果然,李雪梅跑進了團長辦公室。團長的辦公室比較簡陋,一張大桌子,上面放了一些雜物,團長的茶杯,也是一個空罐頭瓶子,里面泡了半瓶茉莉花茶,黢黑,看著像剛熬好的中藥。天花板上,吊扇在“吱吱嘎嘎”地轉著,團長見著李紅超,連忙站了起來:“李科長,你坐!”
直到這個時候,李紅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一只迷路的羔羊,被誘人的餌料牽引著,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就算在夢里,他李紅超也從來沒有夢到過這樣的場景,一個機械廠的科長,工作單一而專注,在他的人生經(jīng)歷里,還沒有和文化單位打過交道。如今,這個團長居然叫出了自己的職務,看來,對方對自己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李紅超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李雪梅,眼里帶著質(zhì)問。李雪梅卻不看他,專注地盯著電扇。
團長示意李紅超莫急,他有話要說,團長不緊不慢地給李紅超泡了一杯茶。這是一個“雪梨”罐頭的瓶子,頸口較小,長了一個大肚子,李紅超去年春節(jié)買過。團長的慢動作,像是在心里醞釀著什么。李紅超的心里,同樣是忐忑的。
團長說:“李科長,我找你商量一個事情?!?/p>
莫不是要定做雜技器材?這樣的情況也不可能,廠里生產(chǎn)什么,都是廠領導說了算。其實,對于這類臨時的任務,不是廠里生產(chǎn)的常規(guī)尺寸和使用的常規(guī)材料,廠領導也不能做主,得由政府派單,根據(jù)圖紙,要什么做什么。這樣的重要工作,怎么著都輪不到他一個科長做主。
李紅超說:“團長,要做什么特制產(chǎn)品,我做不了主。”
團長咳嗽了一下:“聽我說完嘛?!?/p>
團長就說了。李雪梅是一個雜技的好苗子,是一塊當演員的料,如果稍加培養(yǎng),肯定能夠成為臺柱子。團長舉例說:“我像小丫頭這么大的時候,老團長看上了我,要招我入團,我媽老漢死活不同意,我就是犟著來的,如今不是也不錯嘛,不說大富大貴,至少吃得起飯嘛,放眼一看,和我當初一起玩的那些小伙伴,有幾個端了鐵飯碗?!”
的確,雜技團是鐵飯碗,工資由政府管著,勞保福利發(fā)著,比街道企業(yè)或者校辦廠,不知道好多少倍。李紅超這個時候,似乎才明白,自己被誘騙到這里來的原因。
團長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說著,表示自己很有耐心,也給李紅超思考的時間。還幾次中途停下交流,用開水瓶給李紅超續(xù)水,給李紅超一個消化的時間。中間,看門老頭進來了一次,提著開水瓶,喊:“團長,剛燒好的,燙著呢!”看門老頭還親昵地摸了摸李雪梅的頭,輕聲說:“加油!”李雪梅甜甜地喊了一聲:“王爺爺好!”看門老頭佯作生氣:“什么爺爺,叫伯伯!”隨后,樂呵呵地出去了,那相互間知根知底的熟絡樣子就像和李雪梅已經(jīng)是忘年交或者幾十年的老同事。
團長很是誠懇地表達了這么幾層意思。李雪梅是一個雜技演員的苗子,前途不可限量。目前,雜技團急需像李雪梅這樣的演員,不然,新節(jié)目難以排練。說到最后,團長問:“李科長,你知道想要進我們雜技團有多難嗎?我們可是有編制的啊,哪一年不是有很多方方面面的領導,希望自己的親戚老表來雜技團吃皇糧,都給我堵回去了,他們根本不是那塊料,進人這方面,我還是說得起話的,只要你們家長愿意,我明天就去找領導簽字,小丫頭直接入團,月底就有工資……”
這樣的好事情,突然就降臨到了自己家。李紅超的大腦還迷糊著。團長說的句句屬實,雜技團是一個好單位,月月有工資。幾歲的孩子入了雜技團,就開始算工齡,這在其他行業(yè),不敢想的事情。
李紅超的心,已經(jīng)被團長說動了,再看李雪梅,小丫頭在一邊對著他笑。李紅超看見小丫頭的笑,就有一種失敗的感覺,當著她的面,這種挫敗感不能表現(xiàn)出來,必須殺殺孩子先斬后奏的銳氣,于是告訴團長:“按說這個事情是一個好事情,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好做主,還需要征求一下她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意見?!?/p>
團長表示理解,握著李紅超的手,憂心忡忡地說:“目前就是最好的時機,早點決定吧,有些節(jié)目,訓練不等人。有些人生,歲月不等人,過了這個年齡,骨骼硬了,韌帶緊了,機會就錯過了。”
四
李紅超問:“小丫頭,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是不是事先和團長商量好的?”
李雪梅不承認不否認,難得地低下頭。
李紅超明白了一切。父女倆悶著頭往家走,一個心事重重,一個心中竊喜。望著李雪梅蹦蹦跳跳的背影,李紅超有一些恍惚?;氐郊?,還沒有等李紅超開口,李雪梅就首先宣布馬上要當演員了。艷波自然是不相信,或者說是嚇了一跳。艷波是一個對未來沒有主見,對生活沒有規(guī)劃的人。但是她明白,一個人的一生,學習、工作、結婚都是大事情,往往是被父母安排著,到了什么階段,就做什么樣的事情。她的一生,就是這樣過來的,就連進街道的紙箱廠,也是父母托人解決的。因此,對女兒的說辭,她沒有驚喜,有的只是不相信。
艷波望著心事重重的李紅超,驚奇地問:“真的?”
李雪梅搶答,當然是真的。艷波又看李紅超,李紅超氣笑了:“看我干什么?你的寶貝疙瘩自己做主了!”
艷波得到確認后,一溜煙地跑出了門。李紅超知道,過不了多久,家里就會“高朋滿座”。于是,便不聲不響地進廚房燒開水,拿出一罐茶葉。還沒有準備停當,果然,門外就傳來了喧鬧聲:“梅梅,開門,快開門!”
外公外婆抱著西瓜,提了一大袋冰糕冰棍。
爺爺奶奶提了一雙球鞋,還有一個旅行包。
這些東西,都是李雪梅的最愛。以前一直纏著買,都沒有成功。如今,他們居然主動送上門來了。幾個老人一坐下,沒有言語,而是笑瞇瞇地看著李雪梅,滿眼的慈愛與欣賞,這些表情勝過千言萬語。
還是外婆先開口:“梅梅,你咋個說當就當上了呢?”外婆感覺不可思議,解決工作,是天大的事情啊,一個小孩子,玩笑似的就解決了,總給人不踏實的感覺。
李雪梅吃著冰糕,小嘴一努:“讓老漢給你們說!”
李紅超就講了剛才的經(jīng)過,怎么被李雪梅騙到團長辦公室,團長說了什么,最后的結果又是什么等等,聽得大家目瞪口呆。在李紅超的敘述里,他無辜地表示,自己是被騙到團長面前的。大家被李紅超的描述吸引住了,奶奶還插問:“團長真說過目前就是最好的時機?”
都望著他,他肯定地回答:“說過!”
爺爺一拍大腿:“這不就行了,不讀書,直接當演員去!”一致附和:“對,機會難得,當演員去!”在李紅超的心里,原本對李雪梅的人生規(guī)劃不是這樣的,對孩子最初提出的當演員也不是不能接受,心里的不適在于,這么小的年紀就長了反骨,就敢做主,完全不把大人的意見放在眼里,以后怎么得了?社會很復雜,學壞的不少,每年都有在街心花園集中宣判的,里面不乏一二十歲的孩子,這讓大人如何抬得起頭?這些孩子走到這個地步,就是不聽大人的話,我行我素慣了,出事情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如今,放到李雪梅的身上,沒有人認為她不聽話,相反,認為孩子年齡不大,卻是一個異常聰明的人,對自己的人生有規(guī)劃,且開局很好。讀書的最終目的是什么?還不是工作嘛,找個飯碗嘛,有了工作就有一切。
外公外婆還適時地夸了一句:“別小看我們家梅梅,還真是個鬼精靈?!?/p>
在絕對優(yōu)勢面前,李紅超最終放棄了自己的想法。
李雪梅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主動來握手。李雪梅在手上加了力道,李紅超感覺和孩子突然之間有些陌生了。
順順利利進入雜技團的李雪梅,在團長的照顧下,居然分到了房子,這讓李紅超不禁感嘆,對老婆艷波說:“看來,孩子這一步算是走對了!”李紅超這樣一說,艷波也跟著興奮起來。
李雪梅訓練的科目是騎車頂碗和晃板。老實說,團長急于招李雪梅,就是看中了她的韌勁和平衡力。城市家庭,連兩個輪子的自行車都沒有普及,演員騎著一個獨輪車在舞臺行走,該是多么神奇與神氣啊。不僅行走,還用一只單腳蹬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也保證著車不停、人不倒。另外的一只腳就更加不可思議了,在腳背上放碗,然后,在行進中,用腳把碗拋在頭頂上,頭頂上有一只同樣的碗,只聽得“啪”的一聲,拋出的碗,不偏不倚地與頭頂?shù)哪且恢煌朕谝黄?,如此反復,十來只碗就這樣被嚴絲合縫地摞成一摞,就像剛出廠的新碗一樣整整齊齊。
晃板的難度,一點不遜于頂碗。在桌子上,放一個大茶缸粗細、長度十公分左右的空心鋼管,在鋼管上放一塊木板。人就在木板上,左右搖晃,借助這樣的搖晃,人自己掌握平衡,還要在木板上做各種各樣的動作,或金雞獨立,或大鵬展翅……
爺爺奶奶不知道孫女在雜技團怎么樣了,拿著李雪梅愛吃的零食,去雜技團看望,被看門老頭攔住了:“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不會客!”
“我們是她爺爺奶奶,就是來看看,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就讓我們進去看看吧!”
看門老頭打起了官腔:“你們這些老同志,應該懂嘛,一個單位有一個單位的規(guī)矩,回去吧,星期天可能小丫頭要回家看你們……”
外公外婆不死心,專門給看門老頭買了一包煙??撮T老頭的態(tài)度很好,還主動拉家常,掏心掏肺地說自己看起來滿頭白發(fā),其實年齡并不大,基本上可以說和李紅超的年齡不相上下。離退休還早得很,估計一輩子就這樣在雜技團工作了。無論從哪方面說,地位也好、待遇也好、人緣也好,一個看門的,就是打打雜,根本沒有辦法和演員比。他感嘆:“別看我工作十多年了,還沒有你家小丫頭待遇好!”不過,看門老頭也想得通,說雜技演員嘛,很辛苦,一般人吃不消。當然,主要是要有吃這碗飯的資本,講究的是要具備一個先天條件,后天條件嘛,要機靈,不是你想吃就能夠吃得著的。最后,看門老頭說了老實話:“不是我不放你們進去,是小丫頭打了招呼,訓練時間,誰也不見。說個不多心的話,團長的話,有時候我還可以不聽,你家這個小丫頭嘛,人小鬼大,我還真惹不起……”
看門老頭的話,讓外公外婆很是受用。沒有見著外孫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改天再見就行了,剎那間,兩個老人的心情好了起來。似乎受賄了一包煙,看門老頭認為自己表現(xiàn)得還不夠,于是火上澆油、添油加醋地繼續(xù)展望未來:“老人家,你們要理解我的難處,我就是一個看門的,出息就擺在這里,一眼就望到頭了,不像小丫頭,前途不可限量,我有一個感覺,我以后的工資或者退休金,就要在小丫頭手上領……”
這話一說,讓老兩口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星期天一大早,四個老人和李紅超兩口子就等在雜技團門口,才幾天不見,李雪梅變了。好像是不知不覺間長高了不少,人也愈發(fā)穩(wěn)重。以前,一見著老人,就會屁顛屁顛地撲過去,這樣的動作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點頭示意。轉而,拉著李紅超的手,小丫頭好像李紅超心里的蛔蟲,知道他心里還有那么一些郁悶氣,試著與李紅超十指相扣,這樣親昵的舉動,把李紅超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畢竟孩子還小,和自家孩子,哪有隔夜仇或者隔夜的氣。再說了,孩子終究會長大,會結婚生子,會有她自己的生活,哪一個做父母的能夠陪伴孩子一生?真正的生活,還是得個人過。
李雪梅很乖巧地交出了工資。艷波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激動得打顫,恍如夢中,別人還在上小學的年齡,自己這個小丫頭就開始掙工資了,而且,比自己在紙箱廠累死累活掙的還多。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跟著高興,一個勁地問:“梅梅,你學的啥?”
李雪梅就講了,說:“主要是頂碗和晃板?!?/p>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看過幾次雜技,對這兩個節(jié)目不了解,自然很好奇,李雪梅又開始了表演,在客廳里來回走,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這樣……這樣!”
當然,李雪梅用衣服褲子遮擋住了自己滿身的傷,她忍著傷痛,用歡天喜地的表情,給大家營造了一個普天同慶的氛圍。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表示不可思議。他們看的那幾次雜技演出,主要是翻筋斗、彎腰銜花、摔缸、疊羅漢……
大家一致決定,等李雪梅演出的時候,一起去看。
艷波馬上從李雪梅的工資里,抽出一些錢,很是豪爽地說:“到時候,我去買票!”
五
雜技團的訓練是分開的,當一個節(jié)目確定后,主要工作就是反反復復訓練,而訓練場就是舞臺,多數(shù)時間,訓練得錯開時間,分開進行。當然,每一個演員,都有幾個節(jié)目,人少,必須一專多能。舞臺就這么大,一方剛剛訓練完,道具一挪開,就輪到另一個節(jié)目訓練了。
那個叫直升的小男孩,除了鉆筒,還得站樁。當李雪梅的晃板訓練完后,她就坐在舞臺邊,看著他們訓練站樁。
直升在幾個演員中,年齡不算最大,但身體算比較敦實的。這個節(jié)目是疊羅漢,就是站在同伴的肩膀上,一個一個地往上疊,最高極限是疊四個,最后一個要站在第三人的頭頂上,還要做出金雞獨立的姿勢。首先依據(jù)演員的身材和體重來確定各自的位置,體重越輕的,越站上位,到第四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五歲的小孩子了。這個節(jié)目的難度在于,必須要上下一致保持平衡,否則,到第三個人的時候,就會垮塌。每一次,直升都是最底下的那一個,因此,負重也越大,不但要移動著步伐掌握平衡,還得承受慣性沖擊以及成倍的重量??粗鄙а缊猿值臉幼?,李雪梅也跟著咬緊牙關。訓練的時候,除了兩個師兄在旁邊保護,就是團長(師傅)在旁邊指點,李雪梅看著看著就走了上去,輕聲說:“哥哥加油!”
直升不說話,更加咬緊牙關。李雪梅又補充一句:“你一定要堅持住,有我吶,別怕!”
直升挺了挺身子,雙眼目視前方。連續(xù)三次,完美。
師兄問:“小師妹,你對直升說了什么?”
李雪梅臉紅了一下,掩飾道:“啥都沒有說!”
第二位置的補充:“我也沒有聽清楚?!?/p>
直升說:“師妹讓我加油!”
大家嘻嘻哈哈的,一天的訓練就結束了。李雪梅把自己的糖開水遞給直升:“直升哥哥,喝水!”
其他同伴嚷著:“小師妹,我也要喝!”
李雪梅對著起哄的師兄弟,眼睛一瞪:“你如果站樁,我也給你喝?!?/p>
“呵……呵呵!”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每有直升的訓練,李雪梅都會默默地坐在一邊觀看,結束后,還會學著師傅一樣進行點評,有時候,哪怕是一個動作,都會把直升說得下不了臺,而李雪梅呢,說的似乎又特別有道理。比如,她說直升的腿腳太僵硬,這樣在疊羅漢的時候,只能全靠“硬沖”,對,她就說了硬沖這個詞。這是一個特別陌生的詞匯,師兄弟姐妹都是很小的時候就進入了雜技團,大的也就二十來歲,小的十來歲,文化程度都特別低,遇著這樣深奧的語言,全都不明就里。李雪梅解釋,硬沖就是硬碰硬,這樣很不妥當,容易出問題。她講有一次,自己在江邊,看見兩頭牛打架,它們都向對方?jīng)_過去,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四只牛角相撞,結果怎么樣,兩頭牛都倒在了地上。她總結:“你把別人撞痛了,同樣的,別人也把你撞痛了,就是這個意思。如果直升哥哥,在接受蠻師兄上肩膀的時候,身子放軟,用巧力去接,就不會硬碰硬了?!睅煾狄瞾砹伺d趣,讓直升照著李雪梅說的做,第一次,直升倒在了地上。第二次,蠻師兄跳過了直升的肩膀。逗來大家一片笑聲。如此反反復復幾次后,果然,疊羅漢的動作一氣呵成,具有極高的觀賞性。
師傅亦是老演員,做雜技這行,到了三四十歲,骨骼變化、靈敏度下降,反應能力遲鈍,就很難再上舞臺,從而轉為幕后,做節(jié)目的策劃,或者做一些指導性的訓練工作。簡便有效的方法就是一個動作成千上萬地反復,直到熟能生巧,從來沒有在科學上去尋找什么依據(jù),雜技就是這樣輩輩相傳的,之前,師傅這樣教,徒弟們這樣學,從來沒有哪一個認為不對。如今,見李雪梅做了糾正,從效果看,還糾正得正確,師傅的心里五味雜陳,有酸酸的味道,有尷尬的糾結,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也有在心底暗暗的佩服,禁不住贊嘆,這丫頭,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星期天的演出,座無虛席。燈光一打,舞臺顯得特別富麗堂皇。李雪梅的頂碗打頭,鑼鼓聲音一響起,李雪梅穿一身緊身的粉紅色綢緞,騎著獨輪車上場。這是一個新節(jié)目,觀眾全都睜大了眼睛。在頂碗的時候,李雪梅故意把獨輪車騎得搖搖晃晃,觀眾跟著提心吊膽,當每一個碗都準確無誤地落入上一個碗中的時候,觀眾報以熱烈掌聲。還在大家擔心她怎么下車的時候,只見她快速地繞舞臺兩周,轉到觀眾臺正面時,李雪梅已經(jīng)是推著獨輪車小跑了。
李雪梅聽見,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扯破嗓子的叫好聲。
接下來的節(jié)目就是疊羅漢,這個節(jié)目比以前有很大的改進。以前都是一個一個地疊,改后,直升站在舞臺中央一動不動,第二個人翻著筋斗出場,直升用肩膀去接住,兩個人同時比手,站穩(wěn),等著第三個人的到來,一出場就是滿堂彩。團長坐在指揮席,陷入了沉思。他不明白,剛入行的小丫頭,怎么會有如此的創(chuàng)意。把一個司空見慣的節(jié)目,稍微做一下改動,效果完全不一樣,其歡迎程度,居然成倍增加。
演出圓滿成功,這場李雪梅的首秀,可以說,在三天以內(nèi),迅速地轟動了本城,大家口口相傳的,還有那個力大無窮的小孩子直升。都說,本城文藝界,向來以雜技出名,看來,以后這兩個孩子,一定會把雜技帶向高不可攀的高度。
還沒有到周末,來打聽的市民絡繹不絕:“好久演雜技?”
“那個頂碗和疊羅漢什么時候又演?”
看門老頭挺了挺腰身,帶著不耐煩的口氣說:“到門口看通知嘛,光問我有什么用,演什么,什么時候演,要團長決定!”
“那能不能幫我們多留幾張票?”
有個別性急的市民,悄悄地給他塞一包煙:“麻煩哈!”
看門老頭很知心地告知:“我親自去給團長說一下,爭取后天晚上演出一場!你明天下午來看通知……”
看門老頭果然去找了團長,神秘地說:“團長,你可能還不知道啊,天天一大早就有人來問演出,大家都等不及了,我看,一個星期演出兩場,沒有一點問題,不然,我們的門都被大家堵住了,都想看?。√貏e是小丫頭那個頂碗,還有疊羅漢,都看不厭煩,你看是不是……”
團長當即就組織演職員開會,不但讓看門老頭參加了,還讓他主講??撮T老頭情緒激動地講了雜技節(jié)目的精彩,著重講了觀眾的反應,最后也做了檢討,他掏出那包煙,說:“請團長處分我吧!”
團長批評了看門老頭的假公濟私,征求大家意見,說:“到目前為止,我們的雜技節(jié)目這么受歡迎,我始料不及,這是大家努力的結果。大家都知道,演出這個事情,是電影、戲劇,大家輪著來的,不能亂了市場,據(jù)說,現(xiàn)在的戲劇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去看了。我們的雜技卻越來越受歡迎,你們說說,沒有到我們的演出時間,我們演了,合不合適?”
李雪梅說:“團長,大家愛看就演唄,觀眾又不是我們拉來的。錢在人家口袋里,我們又沒有去搶。你戲劇不好看,人家當然不看了,也怪不了我們的,怕啥!”
團長一拍大腿:“演!大不了處分我!”
看門老頭連忙跑到辦公室主任面前:“劉主任,快寫通知,我馬上掛出去!”團長一揮手:“大家分頭準備,散會!”或許,是看門老頭急于投身工作的狀態(tài),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再沒有人提看門老頭受賄一包煙的事。大家的心,都自覺地轉移到了演出上。
劉主任拿出那塊小黑板,一筆一畫地寫著:雜技團定于某月某日演出,票價××。不出半天,票就賣完了,臨到開演的時候,居然有很多人沒有買到票,在劇場外面聚集。
看著這樣的氣勢,團長決定,隔天晚上都演出一場。
雜技團頻繁的演出,轟動了整個城市。演出還沒有開始,就有票事先在市面流通,轉而,被一些人在人群里兜售,本來票價是五毛,到他們這里,就變成了六毛、甚至六毛五。盡管這樣,還是有供不應求的時候。
雜技團的演出,整整火爆了十余年。演員演到腿軟,補貼也拿到手軟。這個時期,你要問本城最好的單位是哪個?從會說話的小孩子,到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會異口同聲地告訴你,當然是雜技團!
六
雜技捧紅了一個行業(yè),也捧紅了李雪梅。一有空閑時間,家里的人都喜歡陪著李雪梅逛街。李雪梅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引來圍觀。艷波更是精神煥發(fā),充當著助理的角色,樂此不疲地轉悠,在街心花園,大老遠就有人打招呼:“艷波姐,李雪梅就是你家女兒啊?!”邊問邊打量著李雪梅,這個平時在舞臺上才能看見的明星,一旦在生活中與之相遇,總讓人不敢相信。舞臺上的李雪梅穿著演出服,光鮮亮麗,是一個璀璨奪目的星星,而臺下的李雪梅素面朝天,亭亭玉立的身材,仍然透露出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哪怕李雪梅滿眼含笑,也能夠感受到一種熱情中拒人千里之外的逼人氣息。
好姐妹把艷波拉到一邊,貼著耳朵說悄悄話:“艷波姐,將來你肯定有享不完的福,就你這女兒,要找個女婿,全城由著你挑!”艷波呵呵地笑,這樣的預測,她是相信的。不只是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連李紅超也有這樣的一種感覺,那就是,將來一大家子,會跟著李雪梅享不盡頭的榮華富貴。在單位,廠長還主動找李紅超談心,問他對現(xiàn)在的工作崗位是否滿意。李紅超受寵若驚,廠長平時都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有那么幾次,還在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了李紅超所在科室。廠長和他之間,隔著天遠地遠。李紅超平時很怵廠長,在廠區(qū)見著了,也是能躲則躲,減少“硬沖”的機會。李紅超記得,在他的履歷中,廠長單獨找他談話也不過那么區(qū)區(qū)三五次。一次是工人們舉薦他當科長,廠長召見了他,廠長對李紅超沒有特別印象,一直搞不明白他的民意為什么會這么高,所以,必須得正面碰碰,試探試探。另一次是需要科里先蓋一個什么章,不便于外人知道,所以廠長親自交代了李紅超一個人保密地辦了。還有一次,是安排小徐來科里工作,廠長交代,小徐是某領導的什么親戚,一定不能外傳。每一次,廠長都很嚴肅,哪怕就是單獨約見,也是公事公辦的樣子。一個交代,一個辦理,一點不拖泥帶水,也不摻雜私人感情。
廠長表達了關心后,突然話鋒一轉:“李科長,你家明星女兒許配人家沒有?。俊?/p>
李紅超終于明白了,原來套近乎只是開場白,真正的重點在后面,這個時候,他也更加明白,女兒李雪梅,早已經(jīng)成了全城家喻戶曉的明星。不只是她雜技技藝精湛,更重要的是人漂亮。光有外表還不算,讓人想不通的是,還特別聰明,不但有雜技天賦,無師自通,還有與生俱來的才智,管理、口語表達也都頭頭是道。解決問題如同對癥下藥,行之有效。老實說,這么多年來,李紅超也特別納悶,自己的孩子小時候有一些小聰明不假,怎么都沒有想到,自己并不看好的李雪梅的一些缺點,在外人眼里倒成了不可多得的優(yōu)點。總而言之,在大家的口口相傳中,李雪梅成了內(nèi)外兼修,美貌與智慧并存的仙女。
廠長訕訕地說:“梅梅也不小了吧?”
李紅超回答:“十九歲多了,下個月就滿二十了?!?/p>
廠長像是如夢方醒般嘆道:“時間過得真快啊,小丫頭都變大姑娘了!”
李紅超等著廠長往下說。
廠長打著哈哈,看著李紅超,說:“李科長,我受托給你介紹一個女婿,你看……”
這個時候的李紅超特別冷靜,他不緊不慢地表達了這么幾層意思: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對于兒女的婚姻,完全是自主自由,父母不便過多干涉。另外呢,孩子現(xiàn)在年齡還小,也是干事業(yè)的高峰期,還是應該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還有呢,孩子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她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兩個家庭,特別是老年人的情緒,所以老年人的意見和建議,是絕對不能忽視的,婚姻本來是一件大好事,如果弄巧成拙,鬧得一個家庭烏煙瘴氣的話,就不是好事而是壞事了。
李紅超站了起來,說:“廠長,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
廠長點點頭:“理解理解!我等你們的消息?!?/p>
有天晚上,李雪梅回到了家,李紅超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梅梅,耍朋友沒有?”
爺爺奶奶也在場,對這個問題同樣感興趣,奶奶附和:“耍沒有?”
李雪梅笑瞇瞇地說:“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怎么做,老漢,你瞎操心什么!”
李紅超說:“我也就是問問,最近有人來提親,如果你已經(jīng)耍了男朋友,我們也好當面回拒人家,免得得罪人?!?/p>
一說到提親,大家才反應過來,的確,最近一年來,家里的人,每一個都遭遇了這樣的事情。特別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幾乎每天都有老頭老太太上門提及此事,有的是自己的孫子,有的是老同事老領導的孫子,從事的工作基本上涵蓋了社會的方方面面。有醫(yī)生、有現(xiàn)役軍官,有黨政部門的科員,還有企業(yè)里能干的年輕人。這些家庭背景雖然五花八門,有一個共同點,每一個家庭和孩子都非常優(yōu)秀,有頭有臉,至少,在經(jīng)濟條件上都是很優(yōu)渥的。
奶奶笑:“好嘛,我們梅梅有主意,我們也不干涉了,有了就帶回來我們看看就行。”
在奶奶的心里,如此優(yōu)秀的孫女,自然當找一個出類拔萃的孫女婿,條件嘛、長相嘛,肯定是萬里挑一的,還擔心什么呢?
如果事情總向著大家期望的方向發(fā)展,毫無疑問,李紅超和艷波的人生,將在機械廠和紙箱廠退休,頤養(yǎng)天年。李雪梅的人生,也會一輩子端著雜技團這個鐵飯碗。發(fā)展著的事物,總有其不確定性,在不斷變化著,有時候,甚至讓人猝不及防。
突然間,院團、企業(yè)改制了。雜技團不再是鐵飯碗,實行差額撥款,財政只給最低的生活費。這樣一來,演職人員的待遇就大打折扣。那就是財政將陸續(xù)斷奶,老職工可以退休,轉由文化局按月發(fā)放退休金。年輕的職工,可以買斷工齡,或者自謀職業(yè)。
接著,李紅超的機械廠改制了。新任董事長卻找上了他,滿心希望李雪梅做自己的兒媳婦。李紅超兩口子找機會提了一下這個事情。艷波說:“梅梅,你也知道,從小到大,我和你老漢從來沒有給你做過主,這次你能不能聽我們一次,就答應了這門婚事?你想想,將來我們的日子怎么過?我和你老漢都四十幾的人了,要想再去找工作,難于上青天?,F(xiàn)成的好事上門,聽我們一次吧,別犟了!”
李雪梅望著父母熱切的眼神,沒心沒肺地說:“回去吧,別影響我工作,怕啥呢?有我呢,天塌不下來!”
好在有李雪梅以前拿回家的錢,艷波一直存著,還不至于讓這個家庭驚慌失措。
其實,在雜技鼎盛的時候,錄像廳、歌舞廳出現(xiàn)了。身為副團長的李雪梅就感到如果按部就班,不改革、不未雨綢繆,雜技將無路可走。
七
三個月后,街上有一些老頭老太太發(fā)傳單,一個全新的名字響徹全城——“梅梅雜技演藝公司”。
改制后,李雪梅自告奮勇當了團長,她把自愿留下的原班人馬組織起來,召開了一個會議。主要講了兩層意思。一是振作起來。二是從頭再來。本來,有意外出的幾個師兄弟也被她的氣勢壓住了,與其東奔西跑,不如騎驢找馬。這其中,也有攀了高枝的直升。直升的名氣很大,在全省范圍內(nèi)的雜技界無人不知。他的力度,柔軟度,靈活度,可以表演人所共知的所有節(jié)目。當聽說雜技團改制后,就有外市的雜技團來挖他,且給的待遇還很高。
就在直升去意已決的頭天晚上,李雪梅找到他,只說了幾句話,直升就留了下來。
李雪梅問:“直升哥哥,知道我為什么來雜技團嗎?”
直升說:“師妹是喜歡雜技唄!”
李雪梅不說話,直升又補充:“師傅(團長)都說了,師妹天生就是搞雜技的料!”
李雪梅悠悠地說:“我一點都不喜歡雜技?!?/p>
直升愕然。
李雪梅不好意思地說:“蠢豬,我是為了天天和你在一起……”
李雪梅就開始講。那年放學后,無意間沖進了雜技團,看見一個小男孩,那個男孩精精神神,眼睛里有征服一切的毅力,當時,自己的心就再也收不回來了,像著了魔一樣,在任何地方,腦海里都是那個男孩的影子。就連拿著《語文》《數(shù)學》,翻到任何頁碼,都是這個男孩。
“你說說,為什么會這樣?”
直升張嘴,答不上來。
李雪梅繼續(xù)說:“我準備明年就向你家提親,沒有想到,變化來得這么快,現(xiàn)在看來,兒女情長還真得往后放放了,等我們都事業(yè)有成的時候,我們就結婚。雖然改制對大家來說,失去了鐵飯碗,可對我、對你、對大家來說,又何嘗不是好機會?我想,我們真正的事業(yè)開始了!”
直升望著李雪梅,李雪梅抱住了他。直升猶如觸電般顫抖。雜技節(jié)目,難免有不同程度的肢體接觸,那個時候,全身心都在演出上,人也沒有開化,怎么都不會往男女之間的事情上想。如今李雪梅一挑明,直升才回憶起其中的點點滴滴。大庭廣眾之下給他遞開水,用自己的毛巾給他擦汗,用小手做扇子給他扇風,有時候,還蹲下給他揉腿……別人都喊“師兄弟”“師姐妹”,而李雪梅一直都是“直升哥哥”。
直升陷入混沌的狀態(tài)。
李雪梅繼續(xù)說:“你以為只有你有出路嗎?告訴你,某雜技團來挖我,給我的報酬超乎你的想象。剛開始吧,我確實不喜歡雜技,因你而來。漸漸的,就喜歡上了。如今,我是真舍不得離開了。特別是朝夕相處的師兄弟、師姐妹們,他們在雜技這條路上還沒有立足,我倆不帶著,讓他們在哪里去找出路?”說著說著,李雪梅哭了。不僅師兄弟、師姐妹,就連李雪梅的家人,也從來沒有看見她哭過、流淚過。有一次,回到家中,李紅超無意之間看見了李雪梅腳上的烏青,問怎么回事,李雪梅還大大咧咧地說:“老漢真是少見多怪,雜技嘛,哪有那么容易的!”那個時候,為了拉韌帶,練體力,李雪梅咬緊牙關堅持著,渾身是傷,但她每天都用衣服把這些皮外傷遮住了。其實,最大的苦楚在心里,雜技,要出新節(jié)目,太難了。
直升留了下來:“為了師兄弟姐妹們,干!”
只有演出,才有收入。李雪梅管營銷,直升抓節(jié)目。李雪梅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發(fā)傳單,這樣,在一夜之間,滿城都知道了“梅梅雜技演藝公司”,出現(xiàn)一個新事物,人們總是懷著好奇的心里,都會趨之若鶩。
看門老頭逢人就說:“我真沒有看錯人!”
大家的新鮮感,一周后就過去了。再有演出時,門可羅雀,演員比觀眾都多,這樣下去可不行。
李雪梅說:“必須在節(jié)目上創(chuàng)新,否則,絕無出路?,F(xiàn)在觀眾的口味越來越高,追求感官上的驚、險、奇!”
大家開始排練新節(jié)目——《空中接力》
這個節(jié)目是這樣的,空中兩端各設置一個秋千,由直升倒掛在秋千上,在空中來回蕩,另外一端的秋千上,女演員跟著蕩,蕩著蕩著,女演員撒手,在空中去抓住直升的手,再做幾個驚險的翻滾動作,直升蕩著把女演員再送回高臺。
這個節(jié)目的重點是配合。其中有不少難點,直升這邊,必須要穩(wěn)、準。底座的力,要用在腰部和腳彎上,這樣才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再有,直升要蕩得有規(guī)律,女演員才能在空中準確無誤地抓住他的雙手……
現(xiàn)場觀摩、分析,兩個人的配合始終不默契。有一次,女演員還從空中掉了下來。好在這是訓練,下面墊了厚厚的泡沫墊,如果正式演出,指不定會出多大的事故啊。
李雪梅講評說,問題在于,你們的手腕銜接不對。她對小師妹(那個女演員)說:“你在空中拋開秋千那一刻起,注意力要放在師兄的雙手上,要準確判定他的位置,然后抓??!”
李雪梅拿過直升的雙手,讓他雙手向前打直,自己做示范,她做著在空中蕩的意思,然后雙手同時握住直升的手腕:“對,就這樣,不是直接抓手掌,手掌有什么力道?要不得。而是要抓住手腕,借助慣性,再慢慢往下滑一點,這樣,四只手就形成了扣腕的姿勢,相當于十指相扣。明白沒有,最牢固的銜接,就是扣腕!”
大家試著這樣做了一下,相互拉扯,果然很牢固。
排練了兩次,雖然有所改觀,李雪梅感到,仍然沒有自己想要的那種無縫對接的要求。
“算了,我和直升師兄來演!”改制以來,在演員們面前,這是李雪梅第一次改口喊“師兄”。
大家勸說:“團長,你指揮,還是我們來吧?!?/p>
那個女演員也說:“團長,我會好好練,只要師兄不嫌煩,我就多練幾次,你放心,我一定要完成好這個節(jié)目?!?/p>
李雪梅說:“空中接力,是玩命的事,出不得岔子,關鍵是要互相信任?!钡拇_,這是一個把命交給對方的節(jié)目,如果一方不信任另外一方,在接力時,稍有遲疑或者差錯,就會釀成大禍。
她問直升:“師兄,你信任我嗎?”
直升回答:“只要你信任我,我會以命相搏!”
排練開始。李雪梅見直升倒掛著,在空中蕩到三分之一的時候,自己一個騰空翻滾,在正中間,牢牢抓住了直升的手腕。兩個人從來沒有排練過,第一次,就震撼了所有在場人員。就像是,這個節(jié)目一直在那里等著他倆。
有了好節(jié)目,李雪梅吸取匆忙上陣的教訓。這么多年,演出一直是在雜技團的演出場地,這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顯得十分老舊,再說,空中接力這樣的節(jié)目,屬于大型演出了,雜技團的舞臺,高度也很勉強。于是,她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找到文化局領導,說想在西山風景區(qū)露天演出。
文化局局長張大了嘴,表示很難理解。西山風景區(qū)位于城郊,是本市幾年前打造成功的唯一的AAAAA景區(qū),當時為了創(chuàng)建國家優(yōu)秀旅游城市,舉全市之力而為之,打造好后,市民只新鮮了半年,就沒有人去了,原因很簡單,沒有看點,沒有耍頭。打造的一些景點,日曬雨淋,已經(jīng)面目全非。政府好像也忘記了,沒有再在風景區(qū)下功夫,這樣一來,西山風景區(qū)就處于自然老化、自然凋落的境地。如今,李雪梅再提此事,讓憂心忡忡的文化局局長看到了轉機,于是,帶著她去見了分管副市長。
分管副市長很感興趣,當即召開了一個協(xié)調(diào)會。西山風景區(qū)管理處很樂意,門票收入五五分成,保守估計,將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旅游局局長更加高興,這幾年,本市的旅游一直不溫不火,并且還有下滑的趨勢,每涉及到旅游的會議,市委主要領導都沒有好臉色,旅游局局長正一籌莫展,如今打翻身仗的機會卻突然被李雪梅送到了面前。連忙匯報給了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部長特別重視,專門召開會議,要求各部門全力配合。
本地日報、電視臺都提前無償?shù)剡M行了宣傳報道,做了追蹤報道,時時刻刻報道節(jié)目進程,離演出還有四個月時間,吊足了市民胃口,氣氛已經(jīng)熱得發(fā)燙,人們翹首以盼。西山風景區(qū)的戶外演出,成了市民文化生活當中的最期盼的事情。
八
西山風景區(qū)迎來有史以來的第二次熱鬧。第一次是創(chuàng)建成功的時候,國家旅游局來此授牌。那天,在位于西山核心景區(qū)的廣場,鋪了紅地毯,掛滿了彩球彩帶,還組織了鑼鼓隊、各行各業(yè)方陣。國家旅游局、省市相關領導講話,熱熱鬧鬧的一上午,之后,便是游山活動。漫山遍野盡是人流涌動,盛況空前。
這次完全不一樣,天公作美,晴空萬里之勢,是這個城市一年難得一見的好天氣。沒有任何人組織,吃過早飯,就有老年人往西山趕。先三五成群,后來就形成了絡繹不絕的隊伍。
不到九點,廣場上已經(jīng)人山人海。兩根超高的鋼架秋千特別醒目,獨自在空中搖擺??撮T老頭提著石灰,嘴里咋咋呼呼:“全部往后退,這樣圍著怎么演?都自覺一點,全部退到線外去!”
已經(jīng)妝扮好的演員,正在一邊伸腿壓腰,做著上場準備。看門老頭討好地跑過來,問:“團長,夠不夠?”就演出場地而言,至少比以往大了五倍。站在線外的人特別擁擠,于是,一些年輕人就爬向了高處。反正是無死角觀看,不像劇場那樣有局限性,因此,這一散開,就顯得人山人海了。李雪梅說:“王叔,辛苦了!”進團沒有多久,李雪梅對看門老頭就改了口,這樣的稱呼,只喊過兩次,一次是雜技團解體,李雪梅需要人手,希望看門老頭留下來,從第一眼看見他,李雪梅就感覺特別合眼緣,總有那么一種親近感。王叔立即表態(tài):“我哪里都不去,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在雜技團養(yǎng)老。”事實證明,王叔除了不是演員外,其他的工作做起來都得心應手,甚至很多搬運的重活,他也不比年輕人差。
演出開始。直升上了秋千,在空中蕩來蕩去,緊接著,李雪梅爬上了對應的秋千,每蕩一下,臨近的觀眾就尖叫一陣,惹得大家跟著緊張。觀眾完全啞靜,是在李雪梅和直升對接的時候。這個時候,李雪梅已經(jīng)飛在了空中。大家都揪著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雪梅在五米的高空慢慢往下掉,出人意料的是,在空中,倒掛的直升正好蕩了過來,一瞬間,兩雙手抓在了一起。直升用腳彎的力量,承載著兩個人的身體繼續(xù)蕩,然后,突然爆發(fā),雙手一甩,拋物線一樣把李雪梅送上了秋千臺。
觀眾大大松了一口氣。老太太拍著胸口:“媽呀,嚇死人了!”
“這個女子也了不得了,不知道哪個男孩子敢娶她!”
李紅超和艷波也在觀眾之中,他們從開始的提心吊膽,轉而喜極而泣,他們怎么都沒有想到,李雪梅創(chuàng)新了這樣的節(jié)目,而且,一出場就是滿堂彩。這其中的艱辛,李雪梅從來沒有向他們傾訴過。至于老太太的議論,李紅超兩口子也聽見了,艷波瞥了一眼:“我看那個男孩子很不錯!”李紅超明白了艷波的意思,專門往前面擠了擠,回來說:“那個男孩子皮膚太黑,顯老相,根本配不上我們梅梅,這樣的男孩子,怎么可能讓他當我女婿!”
接下來的節(jié)目,其驚險程度,絲毫未減。秋千鋼架旁邊,放了一個圓滾滾的鐵籠子。這個鐵籠子有半間屋這么大,還開了一個小門。一塊鋼板搭在門口,很多觀眾議論,這搞哪樣呢?怎么都想不明白做什么用。
觀眾們聽見了一陣陣摩托車的轟鳴聲。隨即,一輛摩托車直接沖進鐵籠子,在籠子里快速行駛,緊接著,又是一輛沖了進去,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第三輛也已經(jīng)沖了進去。看門老頭把鐵門一關,籠子里外就完全隔絕了。
籠子的空間就那么大,三輛摩托車在里面橫沖直撞,滿耳都是摩托車的轟鳴聲。第一輛摩托車居然在里面上下翻飛,而另外的兩輛,卻在空隙里左右穿插,有時候,甚至摩托車兩輪朝上,演員們的頭朝下。沒有驚呼聲,觀眾們的心都到了嗓子眼兒:“天神,這要撞上咋得了?”
三輛摩托車在里面做著各種各樣的驚險動作,二十多分鐘后,看著亂竄的摩托車,居然有序地慢了下來,統(tǒng)一做著動作,就像一個小型的摩托車隊,整齊劃一。
艷波總結,幸好李雪梅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沒有來現(xiàn)場,否則,會嚇出心臟病來。
戶外演出嘗試,無疑是最成功的。首先改變了觀眾的視角。其次,從心理上增強了驚現(xiàn)離奇的程度。試想,觀眾腳踏大地,頭頂藍天,完全是安全的,而演出也是有驚無險,特別刺激。
反響太強烈了,演出結束后,觀眾們久久不散。問:“什么時候還演,這節(jié)目,怎么都看不夠!”西山風景區(qū)管理處當即和李雪梅商量,每周末固定演出兩場。
雜技團首戰(zhàn)告捷,西山風景區(qū)的人氣爆棚。
為了節(jié)目精益求精,增加驚險程度。一天下午,李雪梅要求再練習一下空中接力,準備練習一個自創(chuàng)動作。那個時候,演出場地已經(jīng)沒有游人,兩個人上了秋千,李雪梅自作主張地做了一個翻騰兩周半的高難度動作。以前,他們的表演,這個難度一直是兩周,也許是直升忘記了,也許是還按照以往的慣性在進行,當李雪梅騰空而起的時候,直升已經(jīng)伸出手,由于兩周半在空中的時間會比以前多那么一瞬間,因此,他們的接力沒有扣住腕,而是只抓住了手掌。直升隨之調(diào)整身體,用力往下拉抻,好在兩個人都安全下了秋千,然而直升的腰卻扭傷得不輕。
直升說:“這下完了!”
李雪梅第一次痛哭流涕:“都怪我沒有說清楚,對不起直升哥哥?!?/p>
直升說:“是我沒有調(diào)整好腰力,我應該再蕩慢那么一點,就沒有問題了?!?/p>
九
西山的演出,超出想象的成功。南方幾個非常著名的景區(qū)慕名前來邀請“梅梅雜技演藝公司”加盟。李雪梅毫不猶豫地簽了合同,并委派直升去負責那邊的景區(qū)演出。這樣算下來,每一個演員,都將跨入本市的高收入人群。這樣一推算,雜技團十多年前的輝煌又重現(xiàn)了。
雜技團開始招人。賦閑在家的老團長也不請自來,開玩笑說:“丫頭,你玩大了!”李雪梅誠懇地喊了一聲師傅:“如果師傅有時間,希望你回來給我當顧問!”“好啊好??!”師傅滿口答應。以前一些走了的演員,也跟著回來了。在短短半個月之內(nèi),雜技團比以前的人數(shù)居然增加了一倍。
本市第一個高檔小區(qū)商品房建成,李雪梅團購。按照演職員的人數(shù),每一個人一套,這在本市成了頭條新聞。人們都說:“這丫頭,簡直……簡直……”感嘆一番,找不到形容詞。
如今生活愜意,物質(zhì)滿足,在李紅超兩口子的心中,李雪梅的婚姻大事成了心病。他們住進了寬敞的四居室。門前有小橋流水,小區(qū)有林蔭大道,一年四季都有鮮花開放,走進來,就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這是他們以前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生活。兩口子每天無所事事,去超市買菜,或者在小區(qū)走一圈,有時候,坐在游泳池邊,看小孩子游泳??粗粗?,就感覺到生活中的美中不足了。這些孩子的媽媽,跟李雪梅的年齡差不多,看看,人家都有這么大的孩子了,而李雪梅呢,婚姻都還沒有著落,這樣一想,心里就不是滋味。公司成立三年多來,看著李雪梅每天忙碌的身影,艷波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私下對李紅超說:“紅超,你得提醒提醒梅梅啊,都快三十了,你看人家的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p>
此話題也讓李紅超傷腦筋,從李雪梅小小的年紀開始,李紅超就沒有“斗爭”過她。你這樣說,她從來不接茬兒。她不同意的,完全就用一種類似太極的推手來阻擋。父女間根本沒有“硬沖”的機會。很多時候,他也想不通,李雪梅文化程度不高,她的思想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而且,每做一樣事情,都像是計劃好的一樣,就好比公園里下象棋的老頭,說要看以后的三四步才落子,他感到,李雪梅不只是三四步的問題,起碼在十步以上。這樣的思維,或者先見之明是很讓人發(fā)怵的,特別是一些未婚男人。盡管這么些年,仍然有不少說媒的,李雪梅的回復就是那句話:“你們莫管我的事情,把自己的身體養(yǎng)好就行了!”見媽老漢還猶猶豫豫地想說點什么,她馬上又故伎重演,顧左右而言他:“要不,我給你們請一個保姆,兩個也行?!边@把艷波嚇住了,好手好腳的,哪享得了飯來張口的福。
為了李雪梅的婚姻大事,兩口子還真沒有少操心。艷波主動出擊,在熟悉的圈子里自我推銷,對方一聽,嚇得一激靈,連連擺手:“不合適,不合適,李雪梅那丫頭,我們家高攀不起!”其實,他們的顧慮也可以理解,誰家娶了李雪梅,都有一種壓抑的感覺,她的氣場、她的強勢,有目共睹。欣賞可以,如果在一起生活,那就另當別論了。就比如再好的風景,都是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旅游幾天還行,如果喊你一輩子生活在這里,你愿意嗎?男人嘛,誰不希望找一個溫柔的、聽話的女人做老婆。
終于逮住了一個機會,這天晚上,李雪梅心情不錯,艷波問:“又有什么好事情?”李雪梅帶給兩口子的,總是好消息。就像她小時候練雜技,一身傷,回家還喜笑顏開的。李雪梅回答:“當然是好消息了,又有幾個外省的景區(qū)要求我們加盟。”艷波“哦”了一聲,看李紅超。李紅超說:“以前,我一直喊你丫頭,今天我就喊李雪梅,我們好好談談行不?”李紅超這樣的表述,已經(jīng)很莊重嚴肅了。
李雪梅大大咧咧地說:“行啊。我還是喊你老漢,你盡管說?!崩钛┟返膽B(tài)度,讓李紅超心生疑惑。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李雪梅答應得越爽快的,自己越要小心謹慎,說不一定就埋著什么雷。
他說:“你如今事業(yè)有成,我們也沾你的光,跟著你享福,工作也穩(wěn)定了,可不可以抽一點時間,考慮一下你的個人問題?”
李雪梅歪著頭調(diào)皮地問:“我個人有什么問題?”
艷波知道,李雪梅又在裝瘋賣傻,沒好氣地說:“啥問題,都快成老姑娘了!”
李雪梅不言不語了,艷波感到這話說重了。李紅超連忙出來打圓場,沒話找話地彌補:“工作重要,婚姻也重要,女人過了三十,就不好找了。趁現(xiàn)在我和你媽身體還好,我們也想早一點抱孫子,你忙你的工作,我們帶娃,不是更好嗎?”
李雪梅臉上少有的嚴肅:“對啊,我都這么大了,還讓你們操心,真是忙暈了?!彪S即笑了:“媽老漢,你們放心,半年后,我就給你們帶一個女婿回來!”
兩口子啞口無言,面面相覷好一陣,仍然不得要領。會不會是她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一直瞞著我們?從此,兩口子下定決心,一定要弄明白,看看李雪梅搞什么鬼。
三天后,李雪梅去了南方的演出點。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直升結婚了,他的老婆就是景區(qū)的管理員。
李雪梅找到直升,不禁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啊……”
直升低著頭不說話。
李雪梅問:“幸福嗎?”
直升說:“就那樣!”
李雪梅不管不顧地開始回憶:“我對你表白過一次了,我想接著說說,我一直認為,我們算是青梅竹馬,至少也是知根知底。我為了你,進雜技團,你為了我,留了下來。我們算扯平了。夫妻是一輩子的相濡以沫,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你告訴我,背著我就結婚了,是不是心血來潮?”
直升張了張嘴,吞吞吐吐地說:“是我配不上你?!?/p>
李雪梅繼續(xù)說:“我本來計劃,下半年我們就結婚,沒有想到,你居然先行一步,你說說看,你讓我怎么辦?”
直升底氣不足地解釋:“傷了腰之后,我就感覺配不上你了。因為你就是為雜技而生的人,而我,再沒有能力表演那些高難度的動作了,想想都心酸……”
“你是說扣腕?”
“差不多吧!”
“什么差不多,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模棱兩可,哪像個男人,敢做就要敢當!”
“是!”
李雪梅說:“還記得扣腕的要領嗎?”
直升說:“我記得!”
李雪梅伸出手:“來,我們再表演一次!”
兩雙手扣在一起,李雪梅笑了:“很穩(wěn)嘛,我不明白,怎么就不牢固了呢?直升,你告訴我,為什么!”李雪梅笑著笑著,就哭了。
直升哽咽道:“我以為,結婚就能夠忘記你,哪里想到,匆匆忙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還是師傅說得對,雜技表演,最大的難題在不急不躁,這樣才能夠穩(wěn),穩(wěn),才是雜技節(jié)目成功的關鍵!”
李雪梅告辭:“你仍然負責好這邊的演出,如果過得不幸福,就自己解決。我們做不了夫妻,仍然還是師兄妹,仍然還是扣腕的最佳搭檔!我還期待,有朝一日,讓扣腕再現(xiàn)江湖,空中接力三周轉,挑戰(zhàn)最高難度,驚艷世界。”
直升眼里有了淚:“雪梅……”
十
李雪梅宣布:“我要結婚了!”
艷波很欣喜,問:“和誰?我們都還沒見過呢。”
李雪梅說:“直升,就是那個和我表演雜技的師兄!”
艷波說:“他不是結婚了嗎?”
李雪梅詫異:“你……你們?”
頓了一會,李雪梅平靜地說:“前天離了!”
兩口子詫異,李紅超連忙搶話:“梅梅,我們也是為你好,不要怪媽老漢打聽這些事。你想想,直升確實人不錯,但是,畢竟是結過婚離過婚的人……”
說老實話,眼見著李雪梅的年齡一天一天大起來,兩口子真是急在心里。她的工作,他們沒有做主。孩子的伴侶,怎么著都得把把關吧。李雪梅的優(yōu)秀擺在這里,再怎么也不會找一個二婚吧。他們的理論在任何的家長眼里,都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這也是兩口子琢磨很久才想出的話題。原以為,掌握了直升已婚的信息后,要斷她的念想很簡單。
果然,李雪梅沉默了。
過了一會,李雪梅沉著冷靜地附和:“媽老漢說得對。確實,這不公平!”
一周后,李雪梅自作主張結了婚,結婚對象是看門老頭的兒子。李雪梅說:“扯了證,不辦酒席,免得鋪張浪費?!笨撮T老頭就住在小區(qū)的東八幢,和李紅超家隔著兩棟樓。他的兒子在市場賣肉,離婚后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這天晚上,賣肉的女婿特地穿了西裝來了一趟家,喜滋滋地抱了一個大西瓜和幾斤精瘦肉來,進門一臉笑。弄得李紅超兩口子面面相覷。
賣肉女婿匆匆忙忙離開后,艷波哭了:“本來是想阻止女兒和直升的婚姻,沒有想到,把孩子逼成了這樣,好好的姑娘,卻給別人做了后媽……”
這個時候的李紅超卻異常冷靜。他感到,李雪梅早已經(jīng)變得很陌生了,或許也是更加成熟的標志。值得欣慰的是,李雪梅的能力一直在江湖傳說著,這給兩口子長了臉。他勸道:“或許我們都老了,孩子長大了。所謂兒大不由娘,女兒也一樣。我看,我們以后就不要再管孩子的事情了,你看看,我們越管,孩子做出來的事情,我們越不能理解,我們的努力都適得其反。認真想想,畢竟我們不能陪她到最后,她的生活就由他做主吧!現(xiàn)在,我想通了,一切由著她,我們要相信,她有主宰自己命運的能力。”
艷波淚眼婆娑,望著李紅超。
李紅超總結:“或許,我們的好心,是給孩子添亂。不相信你看著,這又是一個幌子……”
李紅超在心里徹底繳械投降:“從小到大,只要梅梅想干的事情,總會千方百計去做,我們哪一樣阻止得了,由她吧……”
果然不出所料,又一周后,李雪梅離了婚。
李紅超兩口子一點也不感覺奇怪,相反,還有一絲釋懷。特別是艷波,還很響地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在屋內(nèi)盤旋,飛到哪里,都像一股清風在撫摸,讓人倍感舒適。
艷波如釋重負說:“梅梅,你的事情,你做主。”
李雪梅笑瞇瞇地說:“媽老漢,我現(xiàn)在也是結過婚離過婚的人了?!?/p>
艷波說:“你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任何時候,你永遠是我們的女兒,過幾天,我想和你老漢去海南旅游,我們也該享享福了。”
艷波以為,李雪梅怎么也該給他們說點別的什么,比如旅游注意事項啊、外面的飲食起居呢……沒有想到,李雪梅爽朗笑道:“好啊,早想讓你們出去旅游了。我馬上喊直升去訂機票,陪著你們?nèi)?。?/p>
李紅超兩口子雙眼對視,會心一笑,兩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柳戀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當代小說》《短篇小說》《小說界》《文學界》《北方文學》《文學港》《天津文學》《草原》《雨花》等多家刊物發(fā)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說集《遍地黃金》《他們看我不順眼》等,獲草原文學獎等多項。
陽光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