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一個晚上,大地都在冰凍之中,礦工家屬杜杏花在窯洞里的土炕上做了一個噩夢。
在這個漆黑的夜晚,杜杏花從夢中驚醒,心頭兀自狂跳不止。她聽到自己失聲尖叫,有如驚雷,“咔嚓”一聲,能令天地失色。但屋子里漆黑一團,一片死寂,那些沉睡在黑暗中的鍋碗瓢盆連一丁點兒反應都沒有。身旁,孩子的呼吸聲均勻而又沉穩(wěn),沒有受到一絲影響。她才覺得,那個叫聲估計只發(fā)生在夢境里。要不然,這么大的動靜,這個才四歲多的孩子一定會驚恐不安地啼哭兩聲的。她輕輕地拍了拍孩子,平靜下心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渾身濕透。
其實,她已很少做夢,尤其是這樣的噩夢了。老公李小平剛下煤窯那兩年,她因為記掛他的安全,倒是做過不少。不是夢到他無助地在水里掙扎,就是夢到他跌下了懸崖。為此,她天天緊張地提醒李小平,要注意安全、注意安全。直到李小平耳朵里都生了老繭,她還不住地提醒。
這個夢的前半部分其實很美。她像回到小時候,一個人蹦跳著走在故鄉(xiāng)的山坡上,晚風吹送,山坡上綠草如茵、林深葉茂。更神奇的是,樹上開滿了牡丹、芍藥。她如入仙境,正沉醉在撲鼻的花香中,就在離她不遠的前方,一只碩大的白兔突地站起來,不停向她張望。她心頭一喜,趕緊跑過去,要把這只兔子攬在懷里。跑著跑著,人竟似飛了起來。大白兔一動不動,一點也沒有逃跑的意思,反而張開兩只前腿,要與她擁抱。她的手指似乎已經觸碰到兔子輕軟的絨毛了,一只斑斕大虎卻閃電般從天而降。她頓時驚聲尖叫,猛然驚醒。腦海中最后的畫面,還停留在老虎的血盆大口和滿口獠牙上。她不知道那老虎是撲向兔子還是撲向她。她只記得醒來時自己還縮著腦袋,兩只胳膊緊緊地抱在胸前。
這個突兀的夢使她產生了不好的預兆,使她的眼前不斷地出現(xiàn)老虎血淋淋的大口和大白兔拼命掙扎卻又萬般無助的樣子。她甚至聽到那只兔子在大聲喊她:“花花、花花,救我?!焙龅?,她猛然坐起來,“呀”地叫出了聲。整個窯洞似乎也跟著震顫了一下。孩子哼唧了兩聲,嘴里委屈地嘟囔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媽”。
不會是平子吧?平子就是屬兔的?。∷粫诰鲁隽松恫碜影??一想到井下,她再無睡意。后悔自己怎么沒第一時間想到平子。她一伸手,摸過手機就要給平子打,剛要撥號,才想起井下不讓帶手機,平子的手機正在家里安穩(wěn)地躺著。
二
她當初就不大想讓平子下井,說“井口就是個黑窟窿,嘴一閉就能把人吞下肚,連骨頭都不吐”,說“好幾個老鄉(xiāng)都在井下吃過虧,不是被石頭‘咬’掉指頭,就是被礦車撞破腦袋。就是扛個柱子閃個腰,也得好幾天不舒服。”
平子笑她:“咱住的這個窯洞還是個黑窟窿呢,你被它吞到肚里不是睡得挺舒服嘛。現(xiàn)在井下的條件早不是從前那種黑口子小煤窯了,人家都是機械化。機械化你懂嗎?那就好比咱這窯洞不是磚砌的,是鐵打鋼鑄的,鐵打鋼鑄你懂不?就像坦克一樣,你都住在坦克里了,還有啥好擔心的?”
杜杏花不理會他的話,反唇相譏:“什么坦克不坦克的,你開過坦克嗎?你連見都沒見過。再說,坦克就安全嗎,電影上,一發(fā)炮彈打過來,坦克都能炸開了花。你們礦上就沒出過工傷?我的窯洞雖然是磚砌的,可是這些磚都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待著,不咬人。你們工作面的鋼啊鐵的,那不一個個都是鐵嘴鋼牙?咬一下人,人能受得了?”
說到這,她又自覺失了言,說了不吉利的話,趕緊“呸呸呸”吐幾口唾沫,還伸手去打自己的嘴。李小平趁勢抓住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胸口上,安慰道:“放心吧,花花,沒你想得那么怕人。一輩子平平安安的人,有的是?!边@么說著,因為觸碰到花花溫軟的胸脯,他的手就不老實起來,甚至想馬上就把花花拖進被窩,嘴里還不住地嚷嚷:“現(xiàn)在我就讓炮彈打進坦克里,把坦克炸個稀巴爛?!?/p>
井下工作其實很累人。但李小平每天跟鋼鐵、石頭、煤塊打交道,心里總渴望著一些柔軟的東西。這些東西能讓他感覺到溫暖,感覺到力量的釋放和情緒的宣泄,并以此獲得一些心靈的平靜。
但杜杏花怕他累壞身體,叫嚷道:“大白天的,你也不嫌累?!彼灸艿叵胍纯挂幌?,心里卻又有點念想,便索性像一片云一樣,由著他在云里霧里風馳電掣。
杜杏花始終不信他的話。她沒到過井下,覺著井下就像現(xiàn)在的夜晚一樣黑,甚至比黑夜還要黑??商煸俸?,天上還有星星,就是陰天沒有星星,還有從哪亮著的燈,就是雷雨天,還有個閃電呢。井口那么深,巷道里全是石頭,半點光都滲不進去,要不然,那些煤怎么都是黑頭黑臉的,比黑李逵黑張飛黑包公都黑得多。黑暗里誰知道會從哪兒躥出個什么東西,就是絆人一跤,人也受不了。雖然礦工們有礦燈,可礦燈只能照亮眼前的一丁點地方,誰知道其它地方會藏著什么。地面雖然黑,可黑了人們就乖乖地睡了,就不去干危險的活了。他們倒好,越黑的地方越往過鉆,那怎么能安全得了呢?
想到這,她覺得黑夜一下子有了重量,就像一堆積聚了千萬噸的煤炭,慢慢地朝她壓過來。她感覺整個窯洞都發(fā)出吱吱的聲響,像馬上就承受不住重量要垮塌下來一樣。她不由得躺下來,鉆進被窩,縮起身子,摟緊了孩子。
一時,她又暗暗祈禱:平子,你可千萬別有什么閃失。我們娘兒倆,不,咱這一大家子都少不了你這根頂梁柱。有你在,咱的天就塌不下來,黑夜再深,也壓不下來。一時,她又不住地安慰自己,在心里說夢是反的,可能這幾天事情多,自己有點累,就胡亂做了些夢。也許,一切都好好的,平安無事呢。
三
打量著這個熟悉的窯洞,杜杏花一時又想到很多。
她打小就住窯洞,沒想到跑了幾百公里遠,還得在窯洞里住。她的許多同學、發(fā)小大都去了大城市打工,每天看到的不是車水馬龍,就是燈火輝煌。她倒好,好像這輩子跟窯洞較上勁了??墒歉G洞跟窯洞不一樣,她想。住在這兒的窯洞里,老公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資掙,孩子有一個就近的學校上,他們一家三口還能天天在一起,相看兩不厭。為此,她對現(xiàn)在的生活有些知足。
她在兒子出生前,在嫁給李小平后的頭一個月就住到了這里,有五六年的光景了。這里沒有生活區(qū),礦工們常年跟家人兩地分居,回一趟家不容易。總不回家,有的人飲食不好,在腸胃上出毛病,要不就是沒個人在耳邊念“安全經”,吹“枕邊風”,免不了在井下出個閃失、有個磕碰。人們有的住集體宿舍,可是宿舍緊張,有人便在就近的村莊里租民房住。一年租金一千五,不帶水電費。原先房租高的時候一年得兩千五,后來,礦上蓋起了職工公寓,公寓條件好,生活設施一應俱全,一起租房的人們都紛紛搬到礦上住,民房空下不少,房租也隨之下降。她雖然心疼錢,但不想讓李小平搬到礦上住。一來公寓里沒有夫妻房,他們一家人,不能住在一起,帶孩子也不方便;二來一個宿舍里住著六個人,班次又不一樣,每天吵吵鬧鬧地,哪能休息好;三呢,有這么一個地方住著,自己能生火做飯,人不閑著,還能揀李小平愛吃的飯菜做,營養(yǎng)跟得上。要不然,下井可是個力氣活,李小平又在掘進一線,天天吃食堂,食堂就那幾樣樣菜,總有吃厭煩的時候,長此以往,身體肯定就有了虧欠。她覺得還是住在窯洞里方便,她對窯洞熟悉,也有感情,就跟住在老家一樣。為此,她愿意花這個租金,反正她不亂花錢,再省一省就有了。她心疼李小平,時不時還買回點散裝酒和豬頭肉。她不讓李小平抽煙,說抽煙沒有半點好處,井下工人,本來石粉粉、煤面面就吃得多,肺上多少都有些毛病,再抽上煙,那就相當于雪上加霜。但是酒倒能喝點兒,井下陰暗潮濕,常年不見太陽,喝點酒,暖暖身子,舒筋活絡,還能驅風祛濕。她也不知從哪聽來的這些道理,總之,李小平很聽話,煙半點不沾,酒倒時不時抿幾口。
見她拿著酒肉,她的老鄉(xiāng)兼鄰居喬美麗就總開她玩笑:“哎喲,花花,小平真有福氣啊,把天底下最勤快最賢惠的媳婦都娶到手了,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簡直是皇帝的福氣啊?!?/p>
花花就解釋:“做個飯炒個菜,捎帶的事,他不吃咱還吃呢。他們在井下是真受累呢,每天累得跟騾子似的。”
喬美麗又笑:“花花就是會疼人,現(xiàn)在下井沒那么累了。我看啊,下井比不上你累人,呵呵。你可要給小平好好補一補。”
花花不理會她的話,她的男人她心疼。她認為她的主要職責就是管好孩子,管好李小平的衣食起居,能讓他一門心思好好上班。她甚至覺得,她比隊長、礦長更關注李小平的安全。那是她的人,她當然要為他的安危負責了。
四
一大早,天還黑著,被噩夢攪擾得有些昏沉的杜杏花忽然接到一個急促的電話。一個老鄉(xiāng)在電話里說,讓她不要著急,去一下礦上的醫(yī)療所。
“醫(yī)療所?”杜杏花一下子慌張起來,是那個可惡的夢應驗了嗎?她不愿相信,卻又不得不信。要不是李小平出了事,老鄉(xiāng)怎么會這么急地給她打電話呢?可無論她怎么問,對方都只是說:“沒事,沒事,你不要緊張,就是一點擦傷?!?/p>
對方越說得輕描淡寫,杜杏花越是不信。她趁著孩子還沒睡醒,輕輕地掩了門,徑直奔醫(yī)療所而去。
其實,出事前,李小平剛剛在工作面打過一通電話,電話里他著急地對隊長說:“王隊,不能再趕進度讓弟兄們冒險掘進了,上一班為了趕進度,一下子向前掘進了五米,錨桿才打了兩排,空頂距有三米多。再干,非出事不可。”
隊長不理會他,勸道:“沒事,咱們這個掘進面頂板好,是砂巖,你再掘個兩米,我讓下個班一并把錨桿補齊。馬上就月底了,完不成任務,咱們的工資得受多少影響啊?!?/p>
李小平死活不肯干,隊長氣得在電話里罵他:“你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我就換不了你,這個班干不下進度,我扣你的錢,撤你的職?!?/p>
李小平沒聽他說完就掛了電話。以他多年的經驗,這個險冒不得。他指揮班里的工人馬上停下來,撤出來,先打錨桿、錨索,把頂板固定牢靠再說。工人們不情不愿,罵罵咧咧地離開掌子頭,出去拿工具,一個個為少打進度少掙錢而心中不快。一個工人在離開前,看到煤幫上靠著錨桿機,想要順手拖出來。李小平一把拽過他,吼著:“趕緊先撤人!”話音剛落,一塊巨石就擦著他的鼻尖、他的胸脯砸到了地上。
這塊石頭體形龐大,足有兩噸多重,就像掐著表瞅準了時機,早不落晚不落,一等李小平他們過來就惡狠狠地撲過去,要把他們整個人都壓在下面。它在地層深處埋藏了幾千年幾萬年,就像一個被降伏被封印的惡魔,被捆住手腳,動彈不得,早就積藏了滿腔子怒火和一肚子仇恨,早就想要找個地方發(fā)泄,找個人報復。其它石頭都被錨桿、錨索和金屬網(wǎng)牢牢地鎖住,無法逃脫,只有它像被解了封,像一只被忘在籠子外的猛虎,一得機會,便張牙舞爪,去咬人。可是它沒料到,因為李小平決策果斷,讓它撲了個空。
聽到動靜的工人們,一聲驚呼,回過頭來,一個個看著眼前的巨石后怕不已。他們眼見李小平沒有大礙,這才平復了心情,連忙加強了臨時支護。
等忙完這些,人們才注意到李小平黑乎乎的鼻頭上在往下淌著粘稠的東西。李小平這才覺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灼熱的疼痛。
急忙趕到醫(yī)療所的杜杏花看到李小平躺在病床上,眼淚立時涌了出來。她看到李小平的面目有些模糊,以為出了什么大事,馬上就要撲過去一看究竟。李小平聽到她來,顧不得疼痛,掙扎著要坐起來,嘴里急急地解釋著:“花花,沒事,我沒事,你別哭!”
聽到李小平的聲音,杜杏花緊張的心這才放松下來,她疾步走到床邊,也顧不得李小平一身工裝滿身煤面,兩只手攀著他的肩頭左看看,右看看,又不放心地摸摸他的兩條胳膊兩條腿。
李小平被摸得不好意思起來,連忙安慰道:“沒事,沒事,就是擦破點皮?!?/p>
工友們也幫忙勸著,她這才真正放下心來??捎忠粫r氣惱起來,伸出手使勁地,卻又馬上輕輕地,不停捶打李小平的肩膀。
這時,她才看到病床邊的桌子上擺著的破碎了的平安扣。平安扣斷成了兩截,一截被紅繩系著,另一截是李小平往病床上躺下時感覺肚皮那涼涼的,才掏出來的。
五
這個平安扣是她專門買來送給李小平的。
那是礦上有次舉辦家屬“送溫暖、囑安全”的活動,工會組織了她們十幾名家屬等在井口,給下班出井的丈夫送慰問品。本來,礦上準備了紅糖水、綠豆湯、西瓜、雞蛋,還準備了鞋墊、紅腰帶、洗發(fā)液,只需要她們一一拿著,當面送給各自的丈夫就好。但她聽說后,覺得那些東西太平常,表達不了她的心意,就專門去商場特意買下了這個平安扣,好親自掛在他的脖子上,提醒他時時刻刻注意安全。
這個平安扣,掛繩是紅色的,顯得吉祥,吊墜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純凈中還透著點翠綠。本來,站在商場的柜臺前,她覺得有點貴,有點舍不得買,但一想到它好看,寓意好,就毫不猶豫地買了回來。
她捏著平安扣,焦急地向井口不住地打望。沒想到,等一群出了井的工人向她們忽啦啦地走來,她竟一時分辨不出哪個是她的小平。他們居然都長著相同的模樣:戴著的是相同的安全帽,頂著的是同樣的礦燈,腳蹬一樣的礦靴,脖子里圍著一樣的白毛巾,腰里還掛著一只橙色的大盒子。他們一個個像從墨汁里泡出來似的,整張臉上,只有眼睛和牙齒白白亮亮,像夜空里露出來的星星和月亮。看著身邊的姐妹一個個高興地跑過去,為丈夫熱情地遞過雞蛋,端過糖水,她不禁有些著急,差點掉下眼淚。
正當她焦急萬分四處張望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來,并好奇地問了一句:“花花,你們怎么來了?”她才認出是她的小平走到了眼前。她有點埋怨,埋怨他怎么不早點走過來,害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著急,卻又異常激動,伸出手就要往小平的脖子里掛那只快被她攥出汗水的平安扣。李小平急急地往后一退,并伸手擋住了她:“臟,身上全是煤面面。”但是她不管,氣得跺了下腳,意思是,你過來,我不嫌臟,快過來讓我給你戴上。李小平只好乖乖地走到她近前,并聽話地摘下安全帽,低下腦袋。
戴好平安扣,還來不及反應,李小平就被杜杏花緊緊地抱住。這個舉動讓李小平一下子羞紅了臉,如果不是滿臉的煤面面擋著,他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躲了。杜杏花把他抱得緊緊的,淚水不爭氣地流了出來,眼淚跟李小平身上的煤面一攪和,把她弄了個大花臉。周圍的人直看著他倆笑,杜杏花這才急忙松開兩只胳膊。她以前就知道李小平下井辛苦,卻從沒見過他出井時的樣子,此時一見,大為心疼,感覺自己在家里的那點苦都算不上苦了。
回到家,李小平又是責怪又是疼愛地對她說:“你給我戴的這是什么東西?干活怪不方便的。你以為下煤窯是逛大街啊,脖子里還套個這玩意兒?!闭f著就要摘下來,往墻上掛。杜杏花一把攔住他的手說:“不行不行,這是專門給你買的平安扣、護身符。戴著它,你就知道,我們娘兒倆天天在家等著你,你可得平平安安地回來?!?/p>
李小平解釋說:“不是我不想戴,你看,這個什么平安扣,名字倒是挺好聽的,可你不要迷信,它就是塊小石頭,小石頭讓大石頭撞一下,還不得撞個粉碎啊,就是不小心在哪兒碰一下,也得碰個四分五裂。”
杜杏花不讓,不高興地說:“知道能碰壞你還去碰?。窟@就是提醒你,時時刻刻都得小心著點,別讓啥給碰著。你以為你有多結實啊,其實你也跟這玉石差不多,你得像愛護它一樣愛護你自己。你聽說過一句成語沒?叫‘守身如玉’,你要像愛這塊玉一樣愛自己的身體。你就給我乖乖地、好好地戴著吧,哪天要讓我發(fā)現(xiàn)你?;ㄕ?,哼,小心我不讓你進咱家的門?!?/p>
李小平沒辦法,只好說:“好好好,好好好,就聽你的。你可真行,‘守身如玉’原來是這么個意思。你就等著看工人們怎么笑話挖苦我吧。他們肯定會說我,裝酷耍帥呢,一個煤礦工人還臭美地戴個寶貝?!?/p>
“笑去吧,讓他們,”杜杏花滿不在乎地說,“你就貼身戴著,掛繩要是臟了,我給你洗。我不能監(jiān)督你,這平安扣就是我的眼睛,可是能替我時時看著你。”
李小平也就順從地把平安扣又戴回到脖子里,一開始的幾天他總感覺不適應,戴久了,竟一直戴了下來。每每感覺到胸口那里有一點涼,他的心里就熱乎乎的,好像走到哪都有杜杏花陪著一樣。為此,他也暗暗地勸自己:放心吧,花花,我會小心的。
六
在那個熟悉的窯洞里,李小平怎么樣也勸不住杜杏花:“花花,你別小題大做了,這事都過去了,人家隊長也向我道了歉,不是還來咱家送過一箱牛奶嗎?”
“不行,你說什么也不行,一箱牛奶怎么了?你要是傷個胳膊傷個腿,就是十箱一百箱牛奶也不管用!你再有個什么閃失,他就是給我送過十頭牛,我也跟他沒完?!?/p>
李小平頭一次覺得平時溫順的杜杏花原來這么拗,拗得九頭牛都拽不回來。
“再說了,他王隊長有什么權利讓你們這樣干?他不想活,我們還想活呢,他不想活,讓他站那塊石頭下試試。那石頭要是再大點,我們娘兒倆可咋活?”杜杏花依舊不依不饒,憤憤不平。說到氣頭上,眼淚又汪汪地流了出來。
李小平覺得杜杏花說的話有些過,可又覺得句句在理。難道一個隊長的思想覺悟和安全意識不應該比一個家屬更高嗎?一時間,他又真切地感到,花花是真的愛他,像父母一樣無私地愛他。這么想著,他不由得舉起他那只粗糙的大手去輕輕擦掉杜杏花臉上的淚水。
在杜杏花堅如磐石般毫不妥協(xié)的堅持下,礦上給了王隊長一個行政記大過的處分,不但罰了款,還讓他在電視臺公開做了檢查。并就這個事,讓全礦的隊長們做了深刻的反思。
受到表揚的李小平見了王隊長,不知要說什么好。還沒開口,王隊長倒先開了腔:哎呀,小平啊,花花這頭倔花牛給我好好上了一課,你回去給她說,讓她哪天啊,好好炒幾個菜,我到你門上啊,讓她好好地再講一講。這媳婦子,能當咱們的安全委員。
回到家,李小平把這話翻給杜杏花聽,杜杏花覺得這個處理結果是不是有些重?可她嘴上還是不饒人:“他要是能‘改過自新’,我天天請他喝酒都行。”
說完,她又拿出平安扣,是兩個斷成半截的平安扣。
李小平不知道她要搞什么鬼,疑惑著問:“你這是?這不是都斷了,不能戴了嗎?”
“能,咱們一人一半戴著,只要你好著,我好著,咱們這個家就是完整的?!?/p>
“你這個花花!”李小平感嘆著。他想說,你這個花花,花樣還真多,卻又覺得喉頭那里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同時,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讓他想把眼前這個最親愛的人狠狠地抱起來。
葛東興:山西焦煤汾西礦業(yè)賀西煤礦職工,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陽光》《火花》《都市》《精短小說》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