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魯迅先生以儉省的筆墨，塑造了孔乙己這樣一個遭封建科舉制度荼毒、在嘲笑戲謔中蹉跎歲月的“科場鬼”形象。孔乙己歷來被看作封建制度下無用文人的典型代表，可在那個“爬上去的吃人，爬不上去的被人吃”的年代，孔乙己身上也有難能可貴的閃光點。本文通過小說中多次出現的“門檻”意象來解讀《孔乙己》，探尋孔乙己結局的另一種可能。

孫伏園曾在《魯迅先生二三事》里提道：“我曾問過魯迅先生，其（指《吶喊》）中，哪一篇最好。他說他最喜歡《孔乙己》，所以已譯了外國文。我問它的好處，他說能于寥寥數頁之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的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的作風。”魯迅先生偏愛用小切口展現大環(huán)境，“門檻”作為在文中多次出現，且與孔乙己產生緊密聯系的意象，為解讀《孔乙己》提供了另一重視角。

一、敘事意象與詩意哲理

門檻，指“門下的橫木”（《辭?！罚?，又稱門坎。古代典籍稱之為門限，《爾雅·釋宮》中“柣謂之閾”，注釋者解譯“閾為門限，謂門下橫木，為內外之限也”?！抖Y記》中“士大夫出入君門，由闑右，不踐閾”，《后漢書·吳蓋陳臧列傳》中也提到“越人候伺者聞車聲不絕，而門限斷”。時光更迭流轉，門檻的存在有了更多意義。

孔乙己處在“門檻地帶”，既不屬于長衫貴客，也不屬于短衣幫。范熱內普提出創(chuàng)見：一方面，“門檻”具備實體特征，即連接門內與門外的地帶；另一方面，也指從一個境地轉換到另一個境地、一個世界轉換到另一個世界的儀式或內心進程。處于門檻地帶的個體，即空間主體，具有模糊和不確定的特征。這類個體不屬于空間結構的任意兩端，而是位于社會結構的割裂處。又如屠格涅夫的散文詩《門檻》，“門檻”被賦予了不同的象征意義。這些尚未具有任何確定性的空間，能夠連接不同域，追尋精神本我、探尋現實、映射社會。

二、門檻：空間裂縫與脫走之境

《易經·坤卦》的“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表示萬事通順，萬物皆美?！犊滓壹骸防锏南毯嗑频晔且粋€承載著光明與希望的協(xié)調空間，呈現出內向性、自足性、等級性的特征。咸亨酒店以柜臺為中心向四周發(fā)散，柜臺處有掌柜、小伙計“我”，向內有尊貴的長衫客，向外有站著喝酒的短衣幫?？滓壹旱某霈F使得協(xié)調的整體有了裂縫，咸亨酒店也產生了一個極可能被擾亂的公共空間，即引起內外兩個地帶產生交集的空間?？滓壹簭膩聿桓Q探上層的長衫貴客，也不關注下層的短衣幫，反而將注意力放在年少的小伙計和一眾孩子們身上。

小說惜字如金，文本中卻有多處不憚其煩的反復，例如“笑”“……”“十九文錢”，這些反復出現的關鍵詞成為我們剖視文本的道具?！伴T檻”同樣是這篇小說的道具，門檻割裂了門內與門外的空間，是進入空間與脫走空間的跨越之處。魯迅先生將“門檻”隱匿在小說的細節(jié)中，在這里發(fā)生著“門內”與“門外”的沖突。被孔乙己聯系起來同時又割裂開的兩個部分各自運行，而處于中間地帶的部分又與其產生交互關系。在《痛苦的中國人》中，洛澤稱自己為“門檻專家”，將自己的故事命名為“門檻的故事”。他立身于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之間的橫木，暴露出兩域的矛盾性，在“區(qū)與分”的交匯中成就“悲”。同孔乙己一樣，在經歷了痛苦的破繭重生后，洛澤最終脫走出來。

三、門檻之內：觀己與被觀

（一）自尊與自卑

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但始終以讀書人自居?？滓壹耗呐隆笆钦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也要將又臟又破的長衫穿在身上；哪怕聽眾是短衣幫和小孩，也要滿嘴“之乎者也”；哪怕“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也要三番五次地來到店里“自取其辱”；哪怕“偷書”，也要強辯“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透過這一個個獨屬于孔乙己的標簽，一個迂腐可笑、自命清高、落魄潦倒的讀書人形象躍然紙上。也正因此，孔乙己被稱為“苦人”“多余人”“不幸的讀書人”“悲劇的知識分子”?？滓壹喊翚馐?，他不愿與短衣幫為伍，不愿從事與讀書人無關的工作，穿著一件長衫來捍衛(wèi)自己所剩無幾的自尊。

同時，孔乙己又是自卑的，脫不下的長衫亦是他遮掩的面具。科舉制度將丁舉人與孔乙己割裂成兩個層級，將民眾割裂成兩副面孔。一副面孔對在科舉中出局的“孔乙己”充滿鄙夷諷刺，另一副則是在“憎恨權勢”與“趨炎附勢”之間切換的嘴臉。在封建時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滓壹簺]有跨過科舉制度的“門檻”，自然就成為引人發(fā)笑的丑角。脫不下的長衫是自尊亦是自卑，這是讀書人身份的象征，也是“失敗”讀書人的枷鎖?？滓壹菏冀K未參透，世人尊敬的并非服飾，也不是服飾代表的身份，而是在科舉能帶來的名利?？滓壹菏欠饨婆e制度的犧牲品，是麻木看客眼中的笑話，但造成其悲慘命運的原因并非僅止于此。

（二）邊緣性與模糊性

魯迅先生看到了社會表象下的癥結，他說：“想起來，大半倒是為了對于熱情者們的同感?！匀?，在這中間，也不免夾雜些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治的希望?！庇砷T檻所割裂出的兩個地帶，具備“顯”與“隱”的二重特征，也導致了門檻的邊緣性與模糊性。從顯到隱，也正是魯迅先生揭露社會暗疾、表達憂思的過程。

孔乙己是游離在“短衣幫”與“長衫貴客”之外的邊緣人，這一身份使他不能依附于任何一邊以獲取生存資源，但兩邊都可以肆意擠壓扭曲他的生存空間。魯迅先生以小伙計“我”的視角來展開孔乙己的故事，小伙計的認知也是看客們的情感與態(tài)度。魯迅先生用年少的小伙計的態(tài)度，來傳達一個群體的態(tài)度，從而實現對社會整體的批判。

一句著名的病句交代了孔乙己的結局，“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按蠹s”與“的確”這樣一對矛盾的詞語，交代了孔乙己模糊的結局，也指向了孔乙己透明而模糊的一生。他的一生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開始，在冷漠看客們的笑聲中結束。他一生被嘲笑，被踐踏。魯迅先生的清醒與尖銳，正體現在他對孔乙己邊緣性與模糊性的深刻描繪上?？滓壹旱囊簧l(fā)了人們對知識分子命運的思考。

四、門檻之外：跨越恥辱與迎來新生

一個下午，孔乙己以最狼狽的姿態(tài)出現了?？滓壹航K于坐了下來，但并非坐在長衫主客們的雅座上，而是坐在支撐著他爬行的蒲包上。被打斷腿的孔乙己甚至失去了“站”在門檻外的資格，被社會徹底拋棄。當酒店掌柜提及十九個錢的欠款時，他已顧不上自己的信譽，而是頹唐仰面地說下回還清。他失去了對讀書人身份的依賴。面對一如往常的嘲笑，他不再執(zhí)著地用文言應對?？滓壹翰辉偈菑那暗目滓壹毫?，他滿手是泥，他是用這手走來的，又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在丸尾常喜的《“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試析》中，敘述者“我”通過孔乙己這滿是泥的、用來行走的手，察覺出了他的求生意志。孔乙己這雙讀書人的手沾滿泥濘，在眾人的注視下爬著來到店里，現實已經將孔乙己身上讀書人的清高擊碎，但也許正如涅槃重生的鳳凰，在離開咸亨酒店、離開魯鎮(zhèn)之后，他會迎來屬于自己的新生。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也曾凝視過孔乙己所跨過的門檻：“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比藗兲颖苤T檻，不肯往前走一步，所以狂人只能吶喊著，喧嚷著?？邕^“一條門檻，一個關頭”的居然是一個頹靡文人孔乙己，而正是那數不清的恥辱給了他跨過門檻的力量。

丸尾常喜解讀魯迅先生的“恥”意識是從幻燈片事件開始的，他發(fā)覺了魯迅先生的“恥辱感”，他認為魯迅是啃嚙著屈辱離開的?！皭u”的產生以客體與主體的關聯為依托。魯迅先生的“恥辱感”源自同胞的麻木，“狂人”的“恥辱感”源自同胞中的“吃人者”。辛亥革命的不徹底性引發(fā)了魯迅先生對整個民族的反思，這種反思在社會上激起了廣泛的反應。起源于“恥”意識的文學，能夠成為一種促使民族自我反省的文學力量。孔乙己便是那個飽受凌辱也要活下去的讀書人，在爬來的路上不僅僅是自觀與被觀，也能夠迸發(fā)出力量。孔乙己坐在蒲包上，用手慢慢去了，他的離去暗示著他已經跨越門檻，這是擺脫“和諧”空間后的“脫走”?？滓壹旱慕Y局也許不是一個讀書人的悲傷凋零，而是含垢忍辱跨過門檻后的新生。

魯迅先生說：“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并非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啰。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yè)。”魯迅先生的這段話，為我們理解孔乙己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五、結語

近來，網絡上掀起的“孔乙己文學熱潮”似乎道出了當代年輕人的困境?！翱滓壹海忠嗉?，孔已己”，十幾年寒窗苦讀，現實卻是深陷齟齬。但此等評價忽略了孔乙己的可貴之處，他堅守文人身份，不趨炎附勢，被當作小丑，卻從未主動扮演小丑，有著知羞恥、知榮辱的讀書人本色。我們唯有正視平凡與慘淡，才能無視所謂“長衫”，跨過“門檻”，洞見更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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