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歲蜉蝣阿椿,是這條河里唯一的長壽蜉蝣。
春末夏初,河水一天天變得溫暖,水草、綠藻都長起來了,一切欣欣向榮。然而,阿椿不喜歡這個季節(jié)。它的同類們,數(shù)以千億計的蜉蝣,將在這個季節(jié)出水蛻皮,長出翅膀,然后,它們有一天的時間婚飛,尋找伴侶,等到太陽落山,它們就會迎來死亡。
“阿椿,阿椿!”一只蜉蝣跟阿椿打招呼。
“你好啊?!卑⒋粦醒笱蟮鼗貞?yīng)。
“今年你跟我們一起羽化嗎?”
“你要羽化了?”
“是的,我跟朋友們約好明天一起出水羽化。你跟我們一起吧?”
阿椿堅定地?fù)u頭。
“你還是不打算羽化嗎?那我們明天都上去了,河里只剩下你一個,你不會覺得孤單嗎?”
“我習(xí)慣了?!?/p>
阿椿說完,轉(zhuǎn)身游走了。
真傻,不要羽化!只要一天工夫,它們便會從高空墜下,“啪”“啪”,一只疊一只,一層疊一層,落在河里。河水打濕了翅膀,它們再也飛不起來了,只能變成青蛙、魚、蝦的美餐。長出翅膀,只是為了更快地飛向死亡;沖上高空,只是為下墜做練習(xí)。
阿椿可不想這樣。
2
一百年前,阿椿還是只什么都不懂的蜉蝣。
一天,它在河里優(yōu)哉游哉地玩耍,吃吃東西,劃劃水,突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你好??!”
阿椿嚇了一跳,差點(diǎn)從草莖上跌落下去,它左看右看,沒看到什么,只有一葉浮萍從它頭上漂過去。接著,聲音從浮萍上方傳來:“我在上面,浮萍上?!?/p>
阿椿探出頭,冒出水面,這才看到浮萍上有個奇怪的東西,長得跟阿椿有點(diǎn)像,也是大眼睛、細(xì)長身體、三根尾須,不過它背上多了兩對透明的翅膀,一對翅膀很長很大,一對翅膀小小的,但都?xì)埰屏?,還被河水打濕,粘在一起,看樣子是飛不起來了。
阿椿好奇地問:“你是——”
“你不認(rèn)得我?”
“不認(rèn)得。”阿椿搖搖頭。
“那你叫我君吧!”
“君,你好,我是阿椿。”
“阿椿,你幾歲了?”
阿椿想了想,說:“我三歲了。”
君頓時笑了:“阿椿,你雖然不認(rèn)得我,但你很快就要變成我這個樣子了?!?/p>
“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也是蜉蝣!”
“不,你不是,蜉蝣沒翅膀。”
君又笑了:“阿椿,你也會長出翅膀來。再過幾天,或者幾個星期,等天氣再暖和一點(diǎn),你就會出水羽化,長出翅膀?!?/p>
“真的嗎?”
“我們是同類,我不騙你。”
阿椿想了想,笑了起來。長出翅膀,聽起來不是壞事!它一直生活在河里,水下的日子安逸悠閑,但如果可以長出翅膀,飛到天上去,也挺不錯。天空中時常有鳥兒飛過,影子倒映水里,看上去瀟灑自在,阿椿愿意是它們中的一員。
阿椿問:“君,長出了翅膀,我可以飛得很高嗎?”
“可以的?!?/p>
“可以飛得很遠(yuǎn)嗎?”
“嗯,可以?!?/p>
“你長出翅膀以后都飛去了哪里呢?”
“這個嘛—”
君的臉上浮起懷念的笑容。
3
那是黎明時分,深藍(lán)的云布滿天空,銀白的月亮還沒有落下去。君蛻了最后一次皮,透明的翅膀緩緩展開,它試探著拍打翅膀穿過風(fēng)——不,與其說是穿過風(fēng),不如說是風(fēng)載著它,沖破濃重的黑暗,向著光明的地方飛去。
月光照著柳樹下的鳶尾花叢。
突然,一個聲音叫道:“小心蜘蛛網(wǎng)!”君定睛一看,花叢里結(jié)了一個大大的蜘蛛網(wǎng),銀絲上凝結(jié)著許多露珠,黑蜘蛛正伏在花葉深處虎視眈眈,只等獵物上鉤。君慌忙掉頭,幸免于難。它感激地向剛剛發(fā)出警告的蜉蝣連聲道謝。這便是君與丈夫的相遇。
在君看來,丈夫與其他的蜉蝣都不一樣,大大的眼睛,修長的身體,閃閃發(fā)光的翅膀,簡直完美!
它們轉(zhuǎn)身向著銀白的月亮飛去。有光的地方比較安全。它們飛啊飛,飛啊飛,離月亮越來越近,“嘭”的一聲,撞上一個滾燙的東西,丈夫被撞得頭暈,轉(zhuǎn)著圈往下落,好在君及時拉住了它。
“你怎么樣?”君關(guān)切地問。
丈夫摸著腦袋,又是叫痛又是笑。原來它們搞錯了,那個圓溜溜的發(fā)白光的東西,并不是月亮,而是一盞燈。
燈光逐漸黯淡,日出東方。
它們開始向東飛。東邊的天空出現(xiàn)了一道奪目的亮光,云霞翻涌,五色斑斕,太陽露出紅臉蛋兒,一點(diǎn)點(diǎn)上升,越來越亮,越來越溫暖,驅(qū)散夜晚的最后一絲寒意。君與丈夫倚靠在一起,內(nèi)心充滿感動。像太陽這樣光明偉大的存在,照耀著山川大河,也照耀著花鳥魚蟲,即便是它們這般渺小脆弱的生命,仁慈的太陽也毫不吝惜地給予同等關(guān)照、同等溫暖!
太陽高升,萬物蘇醒。
各色小花小草裝點(diǎn)著河谷、山坡,一夜閉合的花苞熱熱鬧鬧地綻放,揉揉惺忪睡眼,伸個懶腰,露水洗凈花瓣,花朵散發(fā)芳香,小鳥飛來了,蝴蝶飛來了,蜜蜂也飛來了。君和丈夫落到花上,喝了點(diǎn)兒晨露。露水沁甜,染上了淡淡的花香。
突然,一只蜻蜓“轟隆隆”飛過來。
“快逃!”君喊叫著,推了丈夫一把。它們在蜻蜓沖過來的最后一剎那分開了。蜻蜓撲了個空,也不回頭,就繼續(xù)向前沖,不一會兒便抓住了一只飛蟲。
君與丈夫幸運(yùn)地逃過一劫,但它們一直記得蜻蜓的那張臉,那雙巨大的眼睛,太可怕了!一想起來心就突突地狂跳。
“我飛不動了?!闭煞蛘f。
于是,它們來到了河畔柳林中。河面波光粼粼,柳枝垂落水面,樹影搖曳。它們停在柳枝上,每當(dāng)清風(fēng)吹來,便與柳葉一同搖擺,蕩過來,蕩過去,悠然自得。
隨著太陽西沉,丈夫變得有些沒精打采。君說:“我們?nèi)e的地方看看吧?”
丈夫搖頭:“我恐怕陪不了你了?!?/p>
君心急如焚,趕緊采來水珠,喂到丈夫嘴里。但沒有用,丈夫漸漸抓不住柳葉,從枝頭滑下去。君飛快地降落,托著丈夫,兩個一起摔落在地上。
草叢里傳來陣陣蛙鳴,君不寒而栗。危險,不能待在這里。
丈夫催促它快走,去找個合適的地方生下它們的孩子,這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要管我了,時候到了,我起不來了?!?/p>
君哭了,它萬分不舍,可丈夫還是死了。
4
君不得不丟下丈夫,飛向河流的上游。時間不多了,它得盡快生下孩子。上游河水清澈、水草豐沛,是它和丈夫的出生地,也是孩子們理想的生活家園。
君逆著風(fēng)飛行,越飛越累,越飛越慢,翅膀也顫抖起來。它感到生命就像水流一樣,從身體里“嘩嘩”流走。就在這里產(chǎn)卵吧!君往下邊看,看到渾濁的河水,不行,水太臟了,不能把孩子生在這兒;又飛了一陣,往下看,看到一片清水,不行,這兒連水草都沒幾根,孩子們要餓肚子的。君繼續(xù)飛,忘卻了身體的疼痛和疲憊,拼了命向前飛——
終于,君飛到了一片開闊的水域。這里綠波蕩漾,水草搖曳,孩子們一定會喜歡的。君落在一片伸向水面的草葉上,緊緊攀住葉子,輕輕點(diǎn)水,蜉蝣卵仿佛粒粒珍珠沉入水里。
一個星期之后,孩子們便會破卵而出??上莻€時候,它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君為它們尋到了一個合適的家園,卻無法守護(hù)在它們身旁。蜉蝣一出水,便失去了在水中生活的能力,一旦落水,是會淹死的。君唯有默默祈禱孩子們能平安長大。
產(chǎn)完全部的卵,君精疲力竭,從草葉上掉落。
就在君將要一頭栽入水中的時候,不知從哪里漂來一葉浮萍,它落在了浮萍上。浮萍有時被草莖絆住,有時在漩渦里打轉(zhuǎn),有時又被水波推著往回漂,但終究還是順流而下。
向下,再向下,君瞥見了水下的阿椿。
5
“原來你做了這么多事情,見到了這么多風(fēng)景。我們真的是同類!”阿椿叫道。
“是啊?!本穆曇艉艿停瑤缀趼牪坏搅?。
“你不舒服嗎?”阿椿關(guān)切地說,“別擔(dān)心,你應(yīng)該是累了,吃點(diǎn)東西就會好起來。君,你是喜歡水草,還是喜歡綠藻,我都可以幫你弄來!”
“不,不用了。”
“可你看上去很虛弱,還是吃點(diǎn)吧!”
“謝謝。我吃不了。”
“為什么?”
君解釋說,這是蜉蝣的命運(yùn)。從長出翅膀的那一天起,它就失去了吃東西的口器、消化食物的腸胃,從那天起,它沒有再吃過任何東西,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了。頂多能喝點(diǎn)水。
阿椿呆住了。它這才注意到,君的嘴巴退化得相當(dāng)厲害,沒有上下顎,不能咀嚼,是的,這樣是吃不了東西的。不吃東西,當(dāng)然很快會死掉。
水浪洶涌起來,一波接一波,將浮萍打得七仰八翻。阿椿拽不住浮萍,眼睜睜看著它載著奄奄一息的君,向著太陽即將落下的方向去了。
金光燦爛的水面,無邊無際的河流,一片孤零零的葉子無可挽留地漂向遠(yuǎn)方。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暗下來,阿椿極力追趕,然而漸漸地,距離越來越遠(yuǎn),馬上就看不到了。
突然,水中躍起一道金光,一條魚張開血盆大口,把君連同浮萍一同吞了下去。
魚甩著尾巴游走了。
6
從此,阿椿不再蛻皮。
它自己不蛻皮,還不斷勸說身邊的蜉蝣,不要爬上去,不要蛻皮,不要忘乎所以地長出翅膀——一旦長出翅膀,就會走向死亡。
“留下來吧,我們一起留在水下,做一只長壽的蜉蝣,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活下去?!?/p>
可大家都不愿意,只要到了季節(jié),到了年紀(jì),它們便一個跟一個,爭先恐后地出水羽化,那個勁頭,仿佛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場盛大的舞會。
長壽的只有阿椿。
阿椿送走了一代又一代蜉蝣,它活著,看慣了四季的流轉(zhuǎn)、日月星辰的輪替,它很孤單。
又到了婚飛季節(jié),天氣越來越暖和,蜉蝣們相約一同羽化。
“唉!”
阿椿突然聽到嘆氣聲?;剡^頭來,看到一只陌生的蜉蝣。這只蜉蝣已經(jīng)到年紀(jì)了,大概也是這幾天出水羽化。
阿椿問它:“你要出水了嗎?”
“不,我不上去。”
“不上去?”
“嗯。傻瓜才出水呢!出水沒有一點(diǎn)好處,只要長出了翅膀,就會很快死掉。這個代價太大了吧!我不想死,所以不打算出水。水里多好啊,又舒服,又安全。我要永遠(yuǎn)留在水里!”
天哪,知音!
阿椿很興奮,正要跟對方說什么,一股巨大的水浪拍過來,把它們拍散了,阿椿被沖進(jìn)亂石堆。等它緩過來,四處張望,月光下煙水蒼茫,哪里還有那只蜉蝣的影子!
太可惜了。百年來第一次碰到心意相通的同類,它們本來可以好好聊聊,關(guān)于這個世界,關(guān)于不可捉摸的命運(yùn)。然而水浪太兇猛,世界太廣闊,兩只蜉蝣一旦失散,便很難再相逢。
到最后,總是剩下它一個。
“嘿!”
阿椿驚喜地回頭,是它,竟然又看到它了。它卡在石縫里,艱難地探出頭來微笑。阿椿趕緊過去幫忙,讓它得以脫身。
阿椿問:“你沒事吧?傷著沒有?”
“沒有,好得很!”它答道。
“你叫什么?我叫阿椿。”
“你叫我阿照吧!”
“阿照,你——”阿椿遲疑了一下,說,“你幾歲了?”
“幾歲?哈哈。可能有一百歲了吧,我沒有認(rèn)真數(shù)過。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就不蛻皮了,一直保持著這個樣子生活。我喜歡水,喜歡這條河,可能接下來的一百年也還是會這樣生活。我不要羽化,不要為了一天的飛行而死,太不劃算了!”阿照看著阿椿說,“啊,對了,你幾歲了?”
“我也是,我也一百歲了!”阿椿激動地叫道。
“真的嗎,你也不想羽化?”
“是的!”
“我們一樣——”
“我們一樣——”
這時,又一波水浪洶涌,一浪接著一浪,一浪高似一浪,阿椿被水流裹挾著往下面沖去,阿照死死地拽著它:“小心!”它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浪花把它們打到東,又拍向西。
它們隨時會被沖散。
“要不——我們上去吧!”阿照突然說。
“上去?”阿椿勉強(qiáng)抬頭向上看。水上,正是一個明月之夜,晚風(fēng)吹動樹林,柳條兒沙沙作響。
“嗯,上去!”
“我們會長出翅膀——”
“到時候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p>
“可是太陽一落山,我們就會——”
“你怕嗎?”
阿椿望著阿照,阿照也望著阿椿。在下一波浪頭打來之前,它們快速向水面爬去。從一根草葉爬到另一根草葉,又從草葉爬上柳枝,順著柳枝爬上樹干,最終找到了一個安穩(wěn)又隱蔽的地方。
現(xiàn)在,它們出水了,即便浪頭再高,水波再猛,也沒法把這兩只一百歲的蜉蝣沖散。它們的身體開始微微戰(zhàn)栗,一種奇怪的感覺傳遍全身,似乎是要開始最后的蛻皮了。
“你怕嗎?”阿照又問了一遍。
“不怕。我們在一起就不怕?!?/p>
“在一起什么都不怕!”阿照笑了。
阿椿覺得阿照的笑容格外親切,眼睛也格外明亮,與其他任何蜉蝣都不一樣。就在這一刻,它突然明白了君的意思。世界這么廣闊,山川這么威嚴(yán),而它們的生命渺小又短促,一眨眼、一合掌的工夫便消亡了,但如果能與心有靈犀的同伴共舞一曲,生命便不算虛度,世間便沒有白來。百年的孤獨(dú),或許也不如此時的短暫陪伴。
阿椿心里突然生出一個接一個的愿望,像花突然開滿春日的枝頭,像一群小鳥沖出晨霧中的樹林。
等蛻了皮,翅膀長出來,它要乘著風(fēng),與阿照一起飛過這片柳樹林,飛到更遠(yuǎn)的地方看看??丛铝猎鯓勇湎氯?,太陽怎樣升起來,看山坡間花朵搖曳,綠草蓬勃,蜜蜂與蝴蝶翩翩飛舞。它想嘗一嘗被花香染過的晨露的滋味,甚至想瞧一瞧蜻蜓可怕的臉。
阿椿不再害怕。
不懼怕愛,也不懼怕死亡。它愿意與阿照共同飛赴這場盛大的舞會,共跳一曲愛與死亡之舞。
太陽會落下,但也還會升起。
夏天會結(jié)束,但也還會再來。
蜉蝣會死在這條河中,但也還會在這條河中誕生。
發(fā)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