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啊。宿舍里更冷。不少學生的手腳都凍壞了,腫得像發(fā)面饅頭,一按一個深深的坑,當然也包括我。
不能讓我們受罪。
常言道,炕熱屋子暖。
為了順利度過這個極度寒冷的冬天,還不耽誤學習,老師讓我們住宿生每天晚飯后晚自習前輪流到校外的沙坨子里撿柴燒炕—這是任務,是責任,也是命令。
又輪到我撿柴了。
我拎著繩子走出了校園。
“沙林,等等?!蔽业睦蠋熡謥砹恕C看挝覔觳駮r老師都跟著我去,幫我撿。
“老師,都下班了,你回家吧,我自己能行。”
“你太小了,這活你還干不了,我跟你一起去?!蔽以鴨栠^我的老師總幫我撿柴的理由,老師這樣說。
老師說的沒錯,小時候我很弱小,干不了什么體力活,劈斷柴火、掰斷柴火、擰斷柴火、撅斷柴火、踹斷柴火……根本做不到,完全可以用“手無縛雞之力”來描述。
我跟著老師向前走。
燒炕取暖最好用硬稈蒿子,可校園附近的硬稈蒿子差不多都被人們撿沒了。要想多撿,只能往沙坨子深處去。
我們穿過許多片長有白茅草的地段,又穿過許多片長有狗尾巴草的地段……就在夕陽透明而亮麗,像一面鏡子掛在天邊,可以大膽地直視的時候,我們終于走進了長有硬稈蒿子的沙坨子深處。
“沙林,你別動,在這等我。”老師高興地對我說,“我去撿?!?/p>
“老師,我也跟你去?!?/p>
“不行,就在這里等著我。我去?!?/p>
老師撿柴去了。
硬稈蒿子不像一棵棵小樹那樣被修理成規(guī)則的形狀,由于恣意生長,它們有的長成球形,有的長成梭形,有的長成圓錐形……有的根本不成形。當然也有長成筆直的規(guī)則形狀的,不過這樣的很少。
它們是自由了,卻給撿柴者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遇見筆直生長的硬稈蒿子,很好辦,老師用腳尖兒抵住它的根部,兩手握緊它的中部或尖端,使勁一掰,“咔嚓”就斷了,掰斷后,捋去毛枝毛杈,理順規(guī)整后,暫放到一邊,再到別的地方尋找。
如果遇見有主干的硬稈蒿子也比較好辦,先掰斷主干上所有的側枝,只剩下主干后,用腳尖兒抵住它的根部,兩手握緊它的中部或尖端,使勁一掰,“咔嚓”就斷了。掰斷后,暫放到一邊,再到別的地方尋找。
可遇見其他形狀的就麻煩了。
如果遇見簇生的沒有主干的硬稈蒿子,老師就蹲下,幾乎趴在蒿草的根部,伸手掰斷每根枝條。掰斷后,捋去毛枝毛杈,理順規(guī)整后,暫放到一邊,再到別的地方尋找。
最麻煩的是遇見小孩胳膊一樣粗的硬稈蒿子,這樣的硬稈蒿子,往往像樹干一樣堅硬。對于這樣的柴火,就要費一番力氣了。老師先掰掉主干上的枝枝杈杈,之后處理主干,主干很堅硬,要從根部開始處理,一般都要經(jīng)過掰、撅、踹等過程。為了得到一簇這樣的硬稈蒿子,老師往往累得滿頭大汗。盡管這樣,老師也沒有放棄,因為它們最耐燒了。
在整個撿柴的過程中,如果遇見帶刺的硬稈蒿子,老師還要小心翼翼地躲著,以免尖尖的硬刺扎到臉或者手。
終于夠一抱了,老師把硬稈蒿子有序地歸攏到一起,或背或拎或扛或抱地送到我的身邊,堆成一堆,以便于打捆,之后走開。
撿柴真艱難!
我們這里是沙原地帶,遍地都是高低起伏的沙坨子,貧瘠的坨子地長不了高大的樹木,只生長著低矮的灌木和曼陀羅、牛蒡、苘麻、刺果甘草、蒼耳等硬稈蒿子,還有白茅、狗尾巴草、堿草等軟莖的植物。
沙坨子太貧瘠了,堅強的野草勉強能覆蓋住地表,硬稈蒿子更不多。它們東一株,西一簇,稀稀落落地分散在沙岡上、沙岡下、沙岡間……很不集中。
夕陽下沉。天暗得真快,一切都變得虛幻、迷離、朦朧起來,讓人分辨不清真實的存在。
所以,往往是這樣——
從遠處看是一簇或一株硬稈蒿子,可走到近前一看,卻并非所需,于是老師不得不失望地離開,走向別處。加之在我近處的硬稈蒿子已經(jīng)被老師撿得差不多了,所以要撿夠另一抱柴火,老師必須走出更遠,甚至要爬過好幾個沙岡。
——老師急匆匆地行走在朦朦朧朧的沙岡上、沙岡下、沙岡間……還時不時地站在某個沙岡上向遠方瞭望,尋找硬稈蒿子,一旦發(fā)現(xiàn),便迅速走過去盡快弄斷。收拾好后,又急匆匆行走在我與硬稈蒿子之間。
夕陽繼續(xù)下沉,像一個燃燒著的火球,懸浮著浸潤在蒙蒙的天邊。它放射出的光芒染紅了老師,染紅了老師的柴堆,染紅了蒿草,染紅了每粒沙……一切都被染紅了。
我看著被染紅的一切。
看著看著,我覺得我的老師越來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一滴從夕陽里滴下來的露珠,并且是一滴一直圍著我轉的露珠;看著看著,我覺得我的老師越來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一團從夕陽里迸濺下來的火花,并且是一團一直圍著我轉的火花;看著看著,我覺得我的老師越來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從夕陽中走出來的另一個太陽,并且是一輪一直圍著我轉的太陽;看著看著,我覺得我的老師越來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
“老師?!蔽液傲艘宦暎芰诉^去。
起風了。
“沙—沙—沙—”“呼—呼—呼—”忽然,一陣奇怪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我抬起頭。?。∫粭l幾摟粗的大蟒蛇昂著頭,拖著長長的尾巴,扭曲著身子,正越過遠處的一個沙岡,并且快速向我們這邊撲來。
“突突突—”“突突突—”我哆嗦著,野草哆嗦著,整個沙坨子也哆嗦著……一切都在哆嗦著。
不過,那不是蟒蛇,這里沒有蟒蛇,是蛇頭風。
蛇頭風,是沙旋風的一種,是這里的“特產(chǎn)”。
沙坨子上總是有風吹過,不過多數(shù)都是一般的風,沒有什么危害??捎行╋L就不一樣了,那樣的風往往沒有任何征兆地在沙坨子上刮起,它們能把浮沙纏卷成幾摟粗的沙柱——風頭,高高的風頭像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捅向天庭的金箍棒。
開始,風頭直立在沙坨子上,像一條探頭探腦四處瞭望的蟒蛇,之后就像蟒蛇看到獵物一樣,傾斜著頭顱倒下身子爬向目標。
蛇頭風所過之處,浮沙被纏卷進去,枯枝敗葉被纏卷進去,其他雜物被纏卷進去……
遠看,這樣的沙旋風就像一條蟒蛇,因此當?shù)厝诵蜗蟮胤Q它為蛇頭風。
它形成的原理與龍卷風相似,不過它卷起的不是水和魚,而是漫漫黃沙和枯枝敗葉,當然還有其他雜物。
蛇頭風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如果大的話,可能引起劇烈的沙暴,甚至把人卷起;如果小的話,瞬間就可能消失,尋找不到它的蹤跡。不過蛇頭風也不總出現(xiàn),一般出現(xiàn)在植被還沒有覆蓋沙坨子的春天和0PqauZfSwueDSICto+7JJg==收割后的秋天,其他時候很少出現(xiàn)。
蛇頭風刮過來了,它像一只饑餓的鬣狗發(fā)現(xiàn)了久違的獵物一樣,直奔柴堆包抄而去。它瞬間刮到柴堆附近,不容分說,開始瘋狂地、不停地“撕咬”著柴堆。剛開始柴堆還拼命7c/0yOG/KDYFr/v5ErnCwQ==地掙扎著、反抗著,盡可能地穩(wěn)住自己,可它的力量太微弱了,根本承受不住蛇頭風的蹂躪。柴堆像受到驚嚇的幼兒,渾身不停地顫抖起來,緊接著,許多根硬稈蒿子被蛇頭風卷起,在空中隨風旋轉起來。
不好,我的柴火!
如果整個柴堆被掀離地面,一切將前功盡棄,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柴堆被掀起一角,眼看著就要被拎起來卷走的一剎那,我一下子沖進蛇頭風里,伸手去拽被卷離地面的硬稈蒿子。我必須保住柴火,可拽住這根,那根被蛇頭風搶走,拽住那根,這根又被蛇頭風搶走。
柴堆被掀起來了,開始隨著大風迅速地旋轉著,膨脹著。盡管我眼到、手到、腳到,可還是顧東管不了西,按住這邊,那邊被掀起,按住那邊,這邊又被掀起。
真是按下葫蘆起了瓢。
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得放棄原來的夢想,迅速趴在柴堆上,盡全力拉長、拉直身體,以壓住最多的硬稈蒿子。
蛇頭風里的沙礫、枯枝敗葉,還有其他雜物在我的身邊上下左右旋轉著,翻騰著,滾動著,“噼里啪啦”地擊打在我的身上,當然還有夾雜在其中的冰冷的雪末子。
管不了那些了,就任憑蛇頭風大發(fā)淫威吧。
“沙林,沙林,快出來,快出來!危險!”老師跑過來了,在蛇頭風外面喊我。
這次,我沒聽老師的話。
“沙林,沙林,趴住,趴住,別亂動!”風越來越大,就在蛇頭風要把我提溜起來的一剎那,老師沖了進來,一下子壓在我的身上——老師怕我被蛇頭風卷走。
大風終于過去了。老師把我扶了起來,再看那堆柴火,也就只剩下了那么幾根。
“老師,柴火都被大風卷走了!”看著卷著柴堆爬向遠方的蛇頭風,我隨口叨咕了一句,“可惡的蛇頭風?!?/p>
“沙林,不要說那樣的話,卷走就卷走吧。”老師安慰我說,“這很正常。下次再來?!?/p>
“老師,我沒完成任務?!?/p>
“沙林,別哭,這不怨你,大家會理解的?!崩蠋熌ㄈノ夷樕系臏I水后,貓腰斂起那幾根亂七八糟、橫七豎八的硬稈蒿子,理好,夾在腋下,對我說,“沙林,走吧,咱們回去,快上課了。”
“沙林,走吧,咱們該回去了?!币娢疫€傻傻地站在那里,老師拉起了我的手,提醒我。
“嗯?!蔽伊嗥鹄K子,跟著老師向學校走去。
此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