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離鄉(xiāng)四顧,撥散塵埃障目。
壯士挽雕弓,莫道關山難渡。
行路,行路,忽地一朝覺悟。
一
那一年高考,我立下豪言壯語“要么上一本要么我就去外面闖”。當時只覺得自己豪邁至極,如雁門關一夫莫開的喬峰,面對遼國鐵騎自巋然不動。沒有一丁點意外的,毫無懸念的,以語文130分,數(shù)學8分的極端成績,充分表現(xiàn)了極致的抗壓能力,順利成為偏科王中王,成功做到了反向的名列前茅。學是上不了了,一氣之下決意投筆從戎,選擇去部隊。沒錯,就是一氣之下,沉浸式體驗了一把愣頭青拍拍發(fā)熱的大腦袋瓜子直接決定一件事的感覺,沒有深思熟慮,沒有三思而行,沒有兼權尚計。僅憑一句“媽,我不想念書了,我想當兵去”,說的斬釘截鐵,以及母親片刻沉默之后的反問:“想好了?”再加上我一個鄭重的點頭,這件事便算是敲了個板上釘釘。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報名、體檢、政審、發(fā)放服裝被褥一系列的程序出乎意料地順利,整套下來一氣呵成。
然后就到了十二月,冬。
臨行前問母親:“這事還能反悔嗎?還來得及反悔嗎?”母親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告訴我一個名詞“軍事法庭”。我沒再言語,只是低頭看了看碗里的方便面,已經(jīng)泡發(fā)了。
最終我也是沒有再吃完那碗面,沒心情也沒時間,因為一個小時后,我們這些新兵蛋子們要到豐臺體育中心集合了。并沒有類似閱讀理解題中那種“文中陰天的作用是什么?襯托出主人公怎樣的心情”之類的壞天氣,反而風和日麗,觀遠處建筑甚至頗有些云蒸霞蔚。不遠處有家敲鑼打鼓,吹嗩吶的大哥鼓著腮幫子,從里到外洋溢著一股子喜氣。小伙子年齡與我相仿,作為主角站在親朋中間樂開了花,胸前戴著大紅花,拖著印有“參軍光榮”的大行李箱,我突然就想到趙本山、宋丹丹的小品“場面那是相當大呀!那真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呀”。現(xiàn)在想起來,也都覺得夸張了些,光榮歸光榮,但那種心情確實夸張,不同于置身事外的人看個熱鬧,身處其中的我除了看到那些開得正艷的紅花,還有一種被震天的鑼鼓聲推進云端的錯覺。
相較于那敲鑼打鼓一家人,我這邊的冷冷清清倒是與之“相映成趣”。由于早年父母離異,父親并未來送我,只有母親,還有在體育中心任職的姑父。想象中送兒參軍橋段并未上演,既無易水訣別之悲壯,亦無平明送客楚山孤之蕭瑟;當然也不會有《背影》中那去買橘子的父親。只是母親如往常一般,用力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要挺直了腰桿:“今時不同往日,去了部隊,得挺起胸膛來做人做事了?!?/p>
姑父是個頂穩(wěn)重和陽剛的人,年輕時也當過兵,懂得部隊是怎么個樣子。在一旁囑咐“去了不要偷懶,好好干,到了新兵連有好東西和班長、戰(zhàn)友分享一下,機靈點”。
我當時真的不懂什么叫“機靈點”,怎么做才能“機靈點”,腦子里只有電影里,姜文的張麻子,面對著銀幕那句:“翻譯翻譯什么叫機靈點!”
可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猛然意識到,接下來的路,不會再有長輩的庇護,不會再有親朋的關照,我要自己學會去面對這些人情世故。
接新兵的首長來的很快,我們從集合到點名也很快。我想,或許大家的神經(jīng)都緊繃著,盡力地模仿著電視劇里士兵該有的樣子,至少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職業(yè)軍人一般雷厲風行,追求一種想讓麥克·阿瑟在我們面前都只能稱呼自己是個“新兵蛋子”的狀態(tài)。還有可能,就是每個新兵穿上了那身軍裝,就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兵。那時尚不知,若未經(jīng)新兵連三個月的洗禮,我們不過就是一群穿著軍裝的學生或社會閑散人員。
從北京到唐山本就不遠,開車自駕,只要路上不甚擁堵,也就兩三個小時的路程。
車開的不快,只是時而顛簸幾下?!扒描尨蚬囊患胰恕钡闹鹘切』镒?,就坐在我旁邊,一臉愁云慘淡,輕輕抽泣了幾下,與剛剛的喜氣洋洋形成強烈反差。他轉頭向車窗外望去,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一定不是在看風景,現(xiàn)在的我們很難有心情看風景吧!后來我們比較相熟,姑且叫他“小黃”。
小黃平復了心情,從腳下的行囊中掏出兩根火腿腸,給我一根:“吃吧,哥們,聽說到了新兵連,火腿腸都沒得吃?!焙髞砼收勔环弥?,我們面臨相同的成長困境,擔心相同的問題。
轉頭看向后車窗,看向來時的路,揚起的塵土讓家的方向變得朦朦朧朧。我明白,今后該自己去面對這個堅硬的世界了。
“孑然離鄉(xiāng)四顧,撥散塵埃障目?!?/p>
二
如果現(xiàn)在有人問我:“當兵后悔嗎?時間倒退的話,還會選擇去當兵嗎?”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后悔,還會選擇去當兵。但是,我真的不想再來一次新兵連,總說當兵后悔兩年,不當兵后悔一輩子,我相信這兩年中,得有一半指的都是那個小黃口中連火腿腸都沒得吃的新兵連。新兵連這三個月,格外漫長,因為睡眠的時間少,醒著的時候多,會給人一種不止過了三個月的錯覺。
若以紀錄片的方式介紹新兵連的早晨,是這樣的:
當凌晨四點三十分的鬧鐘響起,連大地都還沒來得及迎來新一天的第一縷陽光,新兵們卻要開始他們忙碌的一天了???,他們身上套著棉衣棉褲,抱著被子走出宿舍,在樓道、在寬敞的更衣室或活動室,或獨自一人,又或三五成群地疊著被子,他們動作生硬且不熟練,每個人都睡眼惺忪且目光略顯呆滯?,F(xiàn)在的新兵們還無法像老兵一樣,疊出一個“成熟”的被子,因為他們被子中的棉絮還十分松軟,富有彈性,只能花大量時間去“馴服”他們的被子。等到疊出他們自認為滿意并勉強能稱得上是“豆腐塊”的被子后,就要迅速整理內務和洗漱。他們沒有時間像森林中進食后的小熊一樣悠然自得地走來走去。軍隊不會給他們這種機會,他們馬上就要開始每天的第一節(jié)必修課,晨跑。
晨跑時間是六點半,到了七點半,我們都已經(jīng)開始吃早飯了。七點半,辛勤打工人的平均起床時間,而我們已經(jīng)做完了很多事。上午下午要訓練的科目繁多,包含但不限于軍姿、隊列、戰(zhàn)術、射擊。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點熄燈,每個人都可以做到躺下就著,然而并不能睡得太沉,沒有人知道那足以讓人PTSD的緊急集合哨什么時候會突然響起來,也沒人知道緊急集合是夜跑五公里還是負重夜跑五公里,可謂是“夜夜開盲盒,盒盒有驚喜”。說實話,那段時間,困擾我已久的失眠被治好了,讓我擁有嬰兒般的睡眠。每天睡前一定要對自己說一句:“終于,又堅持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這總歸是有了個盼頭。
這一盼,盼到了年三十。盼來兩件高興事,第一件,晚上會餐,說是從外面請廚子來做飯,讓炊事班的也歇一下午,所以炊事班的比我更高興。第二件,團里有聯(lián)歡晚會,當然不可能從外面再請演員,團里的官兵自己出節(jié)目,炊事班的刷完了碗才能去看,所以我比炊事班的更高興。
會餐場面記憶猶新,一個班十個人,大家圍坐一桌。開始時,桌上十二盤菜,結束時,桌上十二個盤。的的確確是盤,菜湯都沒有的空盤,如果這事發(fā)生在幼兒園,那我們一定都是“光盤行動小標兵”。我們吃得過癮,炊事班刷盤子輕松,一頓會餐,會出個雙贏。后來我想,從踏入新兵連那一刻,在吃了一個多月的大鍋菜之后,會餐上這十二道普通飯店標準的所謂硬菜,竟也堪比龍肝鳳膽。
聯(lián)歡會在團里的大禮堂召開,當我們這群每天只能宿舍樓、訓練場兩點一線往返,每天只能看風吹樹枝解悶,每天只能聽到戰(zhàn)斗機轟鳴的新兵們走入禮堂的那一刻,便成了初入大觀園的劉姥姥,看著臺上的幕布都能嘖嘖稱贊兩句。
聯(lián)歡晚會的節(jié)目類型和央視春晚比起來,也算是該有的都有,小品、相聲、舞蹈、歌曲、三句半、魔術、武術、詩朗誦一樣不少。一臺晚會三個小時,兩個小時五十五分鐘的節(jié)目,我基本都沒什么印象,唯獨那個五分鐘的配樂朗誦,就算此時此刻回憶,一如彼時彼刻般震撼。
“穿上這身軍裝,從此,守護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傾聽十三億中華兒女澎湃的心跳,品味作為一名中國軍人的自豪!”老兵的聲音抑揚頓挫,渾厚有力又飽經(jīng)滄桑。不禁讓人想起抗戰(zhàn)的中國軍人血濺五步抵抗日寇豺狼,鐵骨錚錚作響;山岳崩頹而巍然戰(zhàn)于長津湖畔的志愿軍寸土不讓,熱血抵抗寒霜。更多英烈無名無姓,卻在滾滾烽煙中舍生忘死,威懾四疆。
有時就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話、一個充滿疲憊的眼神、一抹若隱若現(xiàn)的月色,卻可以像一發(fā)子彈,狠狠擊穿我們的心臟。
似乎從那天之后,日子不再那樣的難熬。直至新兵連結束,授銜儀式上,這幾句仍不絕于耳。
穿上了這身軍裝,我便知道該做什么,能做什么,又必須做什么。也是從這一刻開始,那個穿著軍裝的學生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兵,肩上扛起了中國軍人該有的責任與擔當。
“壯士挽雕弓,莫道關山難渡?!?/p>
三
正如新兵連指導員說的:“兩年雖然不長,但還是要一分一秒地過?!爆F(xiàn)實從不會如影視劇里簡單的一個字幕“兩年后”,再切個鏡頭,換個場景,時間就快進到兩年后。日月此起彼落,四季輪換交替,起風、下雨、落葉,一年到頭,哪樣也少不了。
新兵連結束后,我被分到油料股,區(qū)別于基層連隊,我這算技術兵種。
一個月后,我被調到了距離場站幾公里外的“小點”單位,類似于《士兵突擊》中的草原五班,其重要程度卻數(shù)一數(shù)二,班長告訴我“如果真的打仗,這里將是首個被轟炸目標”。原因再簡單不過,不動腦子也能想明白,我們全團戰(zhàn)斗機和車輛所用油料,全部儲存在這里。我就是在這期間認識了老邱。
我稱呼他為“邱叔”,從未直接喊過老邱。只知道他姓邱,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當然可以問,一定能問到,但沒必要,邱叔就是邱叔。和老邱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他那輛作用無限大的面包車。承包了我這兩年頭疼腦熱去醫(yī)院、休息時外出接送、會餐訂菜等多重用途,我不禁感嘆“何以解憂,唯有老邱”。他也是我服役期間,除戰(zhàn)友外,見得最多的人。
第一次見到老邱那天,是初春三月,驚蟄,春寒料峭。老邱開著面包車拉來兩箱梨,操著一口絕對不帶有一絲雜質的唐山話跟司務長聊著:“這天多吃點梨好啊,給你們這幫大兵去去火?!比缓筠D頭看向一旁的我:“這小伙兒新分來的兵耶?來,小伙子跟我把梨搬進去?!蹦鞘俏业谝淮握J真聽唐山話,總覺得唐山話“曲里拐彎”的,極具喜劇效果。我看著眼前這個臉色黢黑黢黑的老漢,叫了一聲“大爺好”,便隨著他一道搬梨。閑聊得知,老邱就住在離部隊不遠處的“什么什么各莊”。平日便幫著部隊里面做些事情,有個年長我一些的兒子,也已經(jīng)成了家。不同于老一輩莊稼漢,老邱是讀過些書的,有文化,但可能不多。我實在記不得老邱家具體地名,這附近幾個村都叫“什么什么各莊”,附近遍布各種“各莊”,正如中亞遍布各種“斯坦”。
隨著漸漸熟識,我也開始會和老邱開些不痛不癢但有分寸的玩笑,按老邱的話:“你們幾個小子啊,那都是我兒子輩兒的,平常缺啥嘍,言語一聲,給你們捎過來?!蔽亿s忙接過話茬:“邱叔,我們啥都不缺,我們只想要除草劑?!?/p>
當時正趕上我當兵第二年仲夏,轄區(qū)空曠的野地里雜草瘋了似的長,加之那年夏天雨水足得出奇,雜草長到了人走進去,能沒過膝蓋的高度。股長打電話給班長:“你們鋤鋤草吧,要什么工具直接給老邱說?!钡诙炖锨耖_著面包車出現(xiàn),帶來鐮刀、鋤頭,應有盡有。然而就在鋤了將近兩畝地后,我抬頭看看懸掛著的烈陽,確定地表溫度已然三十五度開外,又低頭看看一望雖有際,可就是能累死個人的野地,嘆了口氣對班長說:“班長,晚上邱叔要是來了,讓他帶除草劑吧,光靠咱哥幾個手里的鐮刀,得干到啥時候?!眰z同年兵隨即附和,班長聞言甚至沒做思考,立刻同意:“正有此意!撤!”我說:“那不能算逃兵吧?”班長回答“這叫戰(zhàn)術撤退”?;厝ヒ院蟀嚅L拍拍我的肩膀,謝謝我替他墊了一句。原來,大家都不想干。
晚飯時老邱果然來了,于是我提出訴求。老邱說:“現(xiàn)在沒地兒買去了,等明兒個,吃完午飯,我拉你去,正好帶你溜一圈。”又轉頭對班長說:“你晚上斂斂不穿的舊衣裳,明兒買完除草劑我順路帶小郝去趟蝦米那?!蔽耶敃r百思不得解,蝦米?什么蝦米?
次日,雨。這雨下得倒也不大,既不算綿,也稱不上緊,只是稀稀拉拉的雨珠子,零零星星地落著,挺好一場雨,下個稀碎。這一來讓本就炎熱的天氣平添了個潮悶,一切都黏糊糊的,感覺極不舒服。
午飯后,老邱如約而至,我?guī)喜淮┑呐f衣服,上了面包車。我問老邱:“昨兒說那個蝦米是啥玩意?”老邱向我解釋:“一會買完了除草劑啊,帶你去扶貧去,那家兒那男的外號叫‘蝦米’?!?/p>
一路無話,買完除草劑,老邱便帶我前往“某各莊”。車輪碾過因雨水糟踐了一上午而泥濘不堪的土路,充分發(fā)揚了五菱宏光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動力不詳,遇強則強?!逼吖瞻斯?,車在一處院門口停下,老邱招呼我拿上舊衣服進去。
這院子不大,大門銹跡斑駁,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門上的合頁恐怕已經(jīng)銹住,開不了很大的縫隙,我側著身子進了院門。只有一間土房,墻上零星地點綴著些干癟的辣椒和兩瓣子蒜頭,在這一整面土黃色的墻上顯得尤為突兀。院子里的破木頭和碎磚頭就橫七豎八地散落在被浸濕的土地上,不規(guī)則地分布著或長或短的雜草、野菜,這讓我誤以為這里也同樣是打仗時被轟炸的地方。
院子中間,一個衣著襤褸的瘦弱年輕人握著一把鈍鏟掘著野菜,看身形大概與我年齡相當,身著一套洗掉了色的藍白相間運動服,顯然穿了有些年頭。另一個年齡稍小一些的少年坐在他旁邊,面前擺放著一根根凌亂的竹條,少年拿起兩根竹條熟練地搭在一起,手里動作不快,在編著竹簍一類的物件。由于他面對著院門的方向,眼睛直勾勾盯著大門,完全不看手中的活計,走近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沒有瞳仁,只有白花花的一片眼白。老邱徑直帶我走向那間土房,房門口那低矮又殘缺的門檻上,坐著個小孩,穿了一件勉強能看出是白色的短袖,手里剝著花生。老邱告訴我,這是他們家三小子,院里的是老大和老二。
走進屋內,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下雨陰天的緣故,一股霉味兒撲面而來,瞬間填滿我的鼻腔,又似乎在看不見的角落有什么東西在漸漸腐壞。然后就是昏暗的光線,并不僅僅是陰雨天特有的昏暗色調,不知是否是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我總覺得屋內壓抑的氛圍轉換成了肉眼可見的實質,吞噬了那幾縷透進來的光。我只能看到兩個人的輪廓,男人佝僂著身子,前胸和大腿形成一個奇怪的夾角,以一個看起來很別扭的姿勢坐在桌邊,聞有人進來只偏了一下頭,借著門外的光,我看到的依舊是一對沒有瞳仁的眼白。我確定,他就是老邱口中的“蝦米”?!拔r米”的老婆坐在桌子對面,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就是字面意義上的“坐著”,臉上沒有表情,身體沒有動作,只能看到呼吸帶來的起伏,看到我和老邱進來,也不帶絲毫反應。老邱卻是習以為常,把舊衣服放在桌上,轉過頭對男人說:“我?guī)е⌒值苓^來送點衣服!你待著吧,我們走了。”我和老邱便轉身出了屋,身后傳來男人“咿咿呀呀”的聲音,我聽不懂,老邱卻笑了一下,又重復“你待著吧,我們走了”。老邱囑咐我將院子里編好的簍子籃子之類的拿上車。
沒有什么過多的交流,也沒有什么感謝的言語,就是一個農(nóng)民帶著一個小兵做著一件看似“順道”的事,從入到出,總計用時五分鐘。
上了車,我問老邱,這一家人什么情況,老邱便為我一一道來,“蝦米”天生眼睛有殘疾,家族遺傳。長大討不著老婆,就娶了個智力有缺陷的女人,三個孩子也因為遺傳有缺陷,一家子靠著編織竹簍賺點生活費。
我跟老邱坐在車上,或許是車內狹小的空間空氣粘稠地使人無法呼吸。車子發(fā)動了,我打開車窗極力向那個破落的院子望去,從那鐵門的縫隙望進去,老大挖著野菜,鈍鏟掘入泥土,將野菜連根帶出來,似乎感覺到了我的視線,老大嘴角好像微微地笑了一下。老二仍然繼續(xù)編著竹條,掉落的雨水順著打濕的頭發(fā)流到他臉上,最后滴落進腳下濕潤的泥土里,融為一體,無影無蹤。一瞬間,我分不清老二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什么是真正的貧窮,以往書中所描繪的場景,一瞬間具象化起來。那殘破的小院,“蝦米”和老二無論編多少竹簍,也無法修補這家徒四壁。那一扇銹跡斑駁的院門,那縫隙里的人,這僅僅五分鐘的經(jīng)歷卻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在我心底烙上了個印痕,抹也抹不掉。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jīng)_擊著我。因為就在五分鐘之前,我還理所當然地以為所謂的貧窮只是少吃幾頓紅燒肉、一年只買一兩件新衣服、住著不那么“精裝修”的房子。原來在我目不所及處,還有這樣雜亂無章的院落,這樣破敗的土房,還有佝僂著身子的“蝦米”。我開始妄自揣測他是不是覺得看不到未來?不,一定是因為看到了未來。
“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我默默重復這幾個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那個曾經(jīng)被自己嘲笑的晉惠帝。所以這沖擊它橫沖直撞,撞進我的五臟六腑。
那天只是下雨,沒有刮風,但總覺得有什么東西無休無止地刮進我心里。
“行路,行路,忽地一朝覺悟?!?/p>
尾 聲
一箭風疾,十載春寒。退伍步入社會,只嘆“一入江湖歲月催”,這一聲嘆息,就嘆出個穿著軍裝集合列隊的青蔥少年,他懵懂地行了個軍禮,向我走來。這一路他走了好久好久,自己趟過湍流,自己踩過泥沙,他開始自己去面對西風烈烈,也開始學著自己去撕裂陰霾與長夜。我知道,少年已經(jīng)扛起肩頭的擔子,不會再退縮。很多年后他看到人間冷暖,方知正是那些不完美的景色也是世間能修成的正果。兒時記憶中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的孫行者,也終將修成斗戰(zhàn)勝佛。
少年越走越近,輪廓逐漸清晰,我雖不曾看清他的樣貌,卻知他的身形愈發(fā)堅毅。整個世界又開始下雨,眼前復又黯然失色,空氣充斥著一股發(fā)霉的氣息,夾雜泥土潮濕的味道,和那天的雨一模一樣。少年變成青年,他猛然駐足,轉過頭去,還是那扇生銹的鐵門。他還是側著身子進去,把舊衣服放在桌上,“蝦米”依舊弓著身子,依舊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青年側著身子出來,又把腰桿子挺直,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就這樣年復一年,青年成了中年。最終來到我面前,他穿過我的身體消失不見。
孑然離鄉(xiāng)四顧,撥散塵埃障目。
壯士挽雕弓,莫道關山難渡。
行路,行路,忽地一朝覺悟。
我提筆寫下這首《如夢令》,又依稀記起去部隊那天,透過后車窗看到的滾滾煙塵;又想起晚會上,老兵那飽含滄桑的聲音和臉龐尚未被汗水磨平的棱角;又想起那個我一輩子忘不掉的雨天,我和老邱走進那院門的一瞬間。
那兩年種種,真實又恍惚。似一個很長的夢,等夢醒來,少年卻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