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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在場證明

2024-12-04 00:00:00姚杰懿
文學(xué)港 2024年11期

袁松茂又嗅到了泥土的氣息。隨著年歲漸長,這種氣息愈發(fā)強烈地刺激著他反應(yīng)逐漸遲緩的感官神經(jīng),以及呆板笨拙的手腳。他低身,十指插合捧起一抔土,溫?zé)岬募∧w瞬時滲入冰涼感,貼鼻湊近了聞,泥土卻如融雪一般從手心蒸發(fā)從指縫滴落,只留氣息隨風(fēng)吹散。他照舊在路口兜了個大彎,見沒人搭理,扛上鋤頭,像被召喚了一般朝著田畈走去。夕陽拉得老長,有那么一瞬間,他與歪斜的背影一同融入了身后的山水中,像是一幅成名已久的油畫??烧绫R浮宮鎮(zhèn)館之寶《蒙娜麗莎的微笑》都能被潑糞一般,很快,他所處的這片安閑靜謐的氛圍將被打破。背后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來,死哪去!天夜了,田頭有什么老鬼等著儂,干脆呀住在那,別回了!聽這語氣,好像在訓(xùn)一條狗。

過了立冬,農(nóng)村的夜黑得更早,落了日光,就升起寒意。袁松茂俯身鋤草時,草尖已凝上一層透亮的白,呵出的熱氣冒著鮮活的煙。鋤刃觸到松軟的泥土,有沙沙聲,翻動之后,本不見光的里層釋放出原始質(zhì)樸沉悶的潮濕味,帶著一丁點甜潤。是泥土的氣息了。他倍感親切。此時的田邊山頭只剩他一人,他倒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像是在進行一種榮耀的儀式。等黑幕追到腳跟前,才戀戀不舍地往家里走。握慣了兩指間纖細的筆桿,早忘了雙手提起農(nóng)具粗壯木柄時結(jié)實的力道感。久疏田事,手腳已陌生如門外客,除了內(nèi)心的火熱,他像是體察民情下鄉(xiāng)而來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人地兩生。回了家,匆匆扒幾口飯,泡一杯熱茶,簡單搓洗,一看時間快七點,準時打開中央一套收看《新聞聯(lián)播》。這是他幾十年來的習(xí)慣,沒變過。

王愛菊只嫌吵。電視機里傳來的播音腔,打亂了她正在虔誠念誦的佛經(jīng),于是她在“南無”與“阿彌陀佛”中間插了一句“放個屁的破電視,嘰嘰喳喳,煩死個人”。大多數(shù)時候,袁松茂都習(xí)慣聽到佛經(jīng)與新聞兩道截然不同的聲音一同傳進耳朵,懶得瞥一眼,但有時新聞事件播到關(guān)鍵節(jié)點,比如法國抗議游行動亂、日本突發(fā)地震海嘯、美國治安混亂又出了槍殺案,王愛菊的嗓音蓋住了字正腔圓的具體遇難人數(shù)播報,他會急得吼一句“老娘們兒,閉嘴!”但這往往會成為爭吵的導(dǎo)火索,袁松茂求太平,實在是很少回這一句。

退休后,袁松茂的日子愈發(fā)單調(diào),從前在工廠,身著整齊劃一的深藍制服,操作著流水線似的工作流程,每天按部就班地重復(fù)既定步驟與模式,但總能有幾個工友聚一圈扯扯皮,洞察國際新聞,銳評全球要事,時不時插科打諢摻幾個葷段子作配菜,讓枯燥日子添些樂子。如今,村里年齡相仿的有不少,卻沒人再穿同樣款式與配色的衣服,也沒人愿意同他嘮。后來他才知道,這些人都有自己的圈子與話題,農(nóng)友聚一塊兒,聊時節(jié)耕種與收成,麻友聚一塊兒,聊聽吃碰杠胡與復(fù)盤輸贏,釣友聚一塊兒,聊漁具池塘水庫與餌料,不三不四的街溜子聚一塊兒,聊賭局煙酒與女人,而他,融入不了任何一個圈子。他不曉得自己屬于什么圈子,與其雞同鴨講地湊過去,不如完成使命般的人生大事。

這樁人生大事,如同過敏性濕疹,時不時刺癢。記得幼時爹火化那一日,松茂就站在爐旁,眼看著活生生具象的人,大火燒身,化作一抔灰。當(dāng)時家窮,他作為長子親手將骨灰盒置放到了遠離鄉(xiāng)土密集排列的長方塊石龕內(nèi),幾十年過去,一想到“死亡”,仍兀自跳出當(dāng)年的畫面,以及斷續(xù)綿長的夢境。夢中爹佝僂地背著身,雙手搭在后腰,責(zé)問何時將他接回故土。松茂站在身后望著爹的背影,答不上話,羞赧難當(dāng)。他向來睡眠淺,不如柏茂,坐著也能睡著。不分春夏秋冬不論陰晴雨雪,雷打不動的午睡,橫著躺豎著臥斜著趴,給塊空間哪怕是硬木板枯草堆都能酣眠至呼嚕聲轟隆,如蒸汽火車過境。偏偏爹從不尋柏茂,而是恍在眼前一般真實清晰地站立在自己的對面追問再三。這使他恐懼。驚醒,一頭冷汗。王愛菊問為何近期頻頻噩夢,他不答,他想象著微微乎如樹木花草,落葉歸根,故土不離,更別說是人了。他覺得當(dāng)年是自己犯了錯,背了罪,對不住爹。這與柏茂無關(guān),爹走后,逢祭日掃墓他常跪在蠟燭與香爐前喃喃,為何從不托夢給他。松茂便說,呆子,睡得香多好啊。為圓爹的愿景,松茂思慮脫離繁縟雜碎,哪怕最后腐爛在泥里,化作千萬礦物顆粒中的渺小一粟,也是心甘情愿。

首要的是選址。選址沒有講究,百無禁忌,挑個泥層堅硬濕軟適中,不積水,遠離畦口,穩(wěn)當(dāng)隱蔽的角落,最好一大早能見到東升旭日。從前在崗時,袁松茂難得去一趟田畈,看看爹傳下來的那幾塊地飛走了沒。一路上見了他,村里人都跟見著外星人似的,上下打量,狐疑地看著這個穿著板正身形挺拔褲腿不沾泥的知識分子,說,阿松老板下基層視察來了。松茂也不在意,見婦人孩童擠個笑,見老農(nóng)分支煙,繼續(xù)朝前走?,F(xiàn)在不同了,他退休了,換上黑不溜秋的老式中山裝,戴個短鴨舌護耳氈帽,背上鋤頭釘耙或鐵鍬,去田畈便成了名正言順之事。農(nóng)村男人,沒了工作后,打回原形,原先的光彩亮麗統(tǒng)統(tǒng)作廢,如同一株剝光了外殼的筍,內(nèi)里亮閃著一顆農(nóng)民的核。返璞歸真,只能往泥堆里鉆。老太太念佛,老公公種菜,屬于村里自動包分配。奇就奇在,袁松茂專挑傍晚夜飯點村里人往回走的時候出發(fā),成為人群中一股堅韌不懈的逆流。

起初,袁松茂想要挖一個長兩米、寬一米的長方形土坑,后來,他覺察到不太對,改了主意,打算只挖一個長寬各一米的正方形小坑,以減小目標,減小被人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省時,省力。其實他多慮了,他選的這塊地在整片壟最高處犄角旮旯的背陰,一方不毛之地,任誰都懶得多瞟一眼,更別說去注意他在搗鼓什么了。對多數(shù)人而言,田還存在的意義不過是祖上傳下來自動歸入名下的虛有物,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趁空閑之時隨便種點什么上去,也不想著能有穩(wěn)定的收成結(jié)果,僅僅是種點什么,讓人知曉此處尚有所主而非荒地罷了。所以,看到松茂神采奕奕氣宇軒昂地往田里去,村里人覺得城里來的袁松茂出馬,肯定要干一件大事,比如,精心栽種并且培育出一棵吃一口可長生不老的人參果樹,或者挖掘地底之下秘密掩埋的成噸金銀財寶。也有人在田埂子遇了他,譏諷地說,阿松,儂過的是美國時間???或者問,阿松,又去食爛泥哈?對頭。這一點或許是遺傳了爹的基因,泥土令袁松茂著迷,如果真能食,至少每頓吃上三滿碗,也不至于瘦得只剩皮包骨,提不起勁,三天的活干了十三天還沒完工。

松茂很注意把控時間,從去到回半小時,時長誤差基本都在五分鐘內(nèi),細致出色的時間觀念是他工作多年積累出來的看家本領(lǐng),沒想到在這派上了用場。村里人只說大約莫的時間點,五更頭(天將明時),起早天亮(清晨),晏晝頭(中午),后半日(下午),夜快頭(傍晚),夜到頭(晚上),沒人低頭看表,只抬頭看天??杉幢銍乐斎缢?,松茂還是遭到了王愛菊的懷疑。她問他,儂三天兩頭趕,種的是蘿卜還是菠菜?這個問題相當(dāng)專業(yè),王愛菊從不往田地去,采摘種植一竅不通,顯然是向人打聽過。而能夠最快最準確解答她疑問的人,非袁柏茂莫屬。

柏茂注意到了哥最近反常的行為。爹走得早,傳下來攏共四塊地,兩兄弟并未劃分清楚。哥敲鐘上班早出晚歸,無心務(wù)農(nóng),他則在打零工之余接管了其中三塊,兩塊專栽水稻,一塊種應(yīng)季蔬菜,經(jīng)過幾年深耕易耨,土壤肥沃,長勢喜人。每逢收成時,他會分四分之一左右送往松茂家,哥嫂不諳農(nóng)事,直夸柏茂的好,要是沒有他,不但毫無收獲,田也將在經(jīng)年無人打理后淪為荒地。這兩年柏茂爬上了五十歲的坡,零工少,越來越多的時間留在田畈,于是打算將另一塊偏僻的田開墾出來,培植一批梨樹、石榴樹、枇杷樹,不僅好養(yǎng)活,結(jié)了果,還能賣幾個錢。就在他汗透三件白背心,磨破兩雙解放鞋,苦心孤詣地松了土、筑了壟、施了肥、圍了布,打算過了今冬,來年開春大干一場之時,據(jù)說松茂盯上了這塊田。鄰舍將此事告訴柏茂時,像是家里失了竊,著急忙慌地說,阿柏,田里遭賊了。柏茂問,是誰。鄰居說,你哥。親哥。袁松茂。

柏茂這才想起來,哥退休了,莫非他想要摘現(xiàn)成的果子?讀書人的做派怎么還比不上街頭混子。下流。他不解。李梅卻說不礙事,自打她嫁入袁家門,從未見哥種出過一瓜半棗。這回?zé)o非是閑來無事在田頭溜達溜達罷了,不打緊,莫多想。柏茂警覺,他曾在兩兄弟分房時吃了暗虧。當(dāng)年,哥仗著手頭有了積蓄,重建了爹娘的老宅,娘一走,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房子和地自動歸入了哥嫂名下。他便只剩下爹做祭祀用的一方廟地,將來兒子婚娶都成了問題。柏茂無奈,敢怒不敢言,畢竟將來在經(jīng)濟方面還需要哥嫂接濟,一旦撕破臉,那兒子可真娶不上媳婦了。這個社會,有錢就是大爺,沒錢就是孫子,現(xiàn)實得很。不過,柏茂還是打算盯一盯哥最近的動向,反正入冬得閑,手頭無事可做。

其次是土坑的尺寸和掩藏方式。松茂想出一個好法子,他往口袋里裝了一把卷尺,選定整塊田的東南角量尺寸,插竹片做標記。有了準確的刻度依據(jù),他才發(fā)覺,長寬各一米太大了,小上一半,五十公分足夠,甚至三十公分都可以。另外,他還發(fā)現(xiàn)忘了考慮深度這回事,為了方便儲存,五十公分的深度內(nèi)土質(zhì)統(tǒng)一,該是合適的。他想著,再往深處挖,萬一太潮濕,或是哪一天噴涌出地下水,可遭殃了。每天準點來準點回,他的進度緩慢。離開之前,松茂需要將挖出的多余的土均勻撒向各個方向,重拳捶擊土坑底面,用力拍打四個側(cè)面,夯實牢固,確保不會塌下來。最后用黑色蛇皮袋對折,蓋上土坑,再覆泥土與雜草掩蓋,與周圍無異。光是前期與后期步驟,就得花掉一半時間。返至田埂上,還得換不同的角度與距離回望幾遍,是否萬無一失,是否滴水不漏。只要不下瓢潑大雨,濯翻表層土,別人即便來到這兒,也瞧不出半點異樣。比如柏茂,他挑了個大白天過來,轉(zhuǎn)了好兩圈,除了看到東南角多出幾抔土之外,什么變化也沒有,這使得他更加納悶,路上遇了王愛菊,兩人都有話講。嫂先開了口問,阿柏,你阿哥最近有來找過你沒有。柏茂說,有。他問,哥在家有什么反常行為嗎?嫂不解。柏茂接著說,比如丟三落四忘東西,比如記錯事認錯人胡亂吃喝。王愛菊說,也有。天天老三樣,兜彎、田頭、新聞聯(lián)播。倒是夜里頭多驚夢,老毛病習(xí)慣了。柏茂點點頭,問,他在田頭忙什么嘞?王愛菊說,我不知曉??帐秩?,空手回,啥也沒種,啥也沒摘。柏茂頓了頓說,怕是老年癡呆的前兆,村里得這毛病的人可不少了。王愛菊回想這些天老是六神無主、丟了魂似的松茂,覺得柏茂所言有理。要不要請個法事,她靈機一閃,問向柏茂。不用,不用,避免打草驚蛇,咱還是再看看,再看看吧!柏茂說道。王愛菊點點頭。

想要搞清楚松茂究竟在做什么,需提前埋伏觀察。這塊地位置頂高,在不被發(fā)現(xiàn)的前提下,很難有合適的藏匿處。藏在山里,離太遠看不清,況且毛竹修長,其葉在尖頂,并不是合適的遮擋物。藏在田里,位置低,高度不夠,只能看到上半身。柏茂挑來挑去,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光禿禿的小土坡,發(fā)覺自己特地選的深黑羽絨外套在天未完全暗下來之前更顯眼了,本想黑色更易隱藏,沒料到弄巧成拙,正考慮如何更好地藏起來,哪個位置看過去視野和角度更合理,松茂到了。柏茂見松茂一下地就提起鋤頭,弓著背,臉朝土,一高一低晃動著雙臂,老遠望去,簡直是在吃泥巴,忽又起身來回踱,蹲下捧土,像是在欣賞美妙的藝術(shù)品。他搞不明松茂神神叨叨中了什么邪,盯久了,倍感無趣,接連冒出哈欠。冬夜的天色暗得極快,像是人為拿黑布遮一樣快,他站在松茂的背面,想趁著夜色換個身位,好從正面看清一些,松茂卻扛起鋤頭起身走了,走出沒幾步,又戀戀不舍地回頭望,好像這里才應(yīng)該是他的窩。至此,袁柏茂斷定并確診,松茂得了老年癡呆。他把事情告訴了李梅,邊說邊模仿著哥的動作。李梅說,這哪是老年癡呆,這是精神分裂。他在幻想呢,一會兒吃,一會兒睡,別個沒注意,已經(jīng)扒拉上幾口泥了吧。柏茂聽后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他最先想到的是欠著哥一筆私下借出的錢,是兒子頭年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如果他哪天真忘了自己是哪個,這錢大概也不必還了。但畢竟是親哥,上了年紀吃泥巴噎死在田里,想想還是于心不忍。從小有哥一口吃的,就餓不著自己,有一粒糖,就從嘴里咬開,對半分。到了這把年紀,爹娘走了,隔閡與罅隙抹不滅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想到這,陷入了兩難,好像松茂得不得精神病全在他的一念之間似的,打個勾是得,畫個叉是不得。

柏茂又去找王愛菊,憂心忡忡地說著如果不提早干預(yù),未來不堪設(shè)想。王愛菊常在電視里看到走丟后滿大街張貼尋人啟事,或者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多是老年癡呆所致,皺了皺眉,嘆氣,訴道,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阿松啊阿松,儂留我一個人怎么活??!柏茂原意嫂子能一起想想對策,或是給遠在省城的侄子打通電話商量,沒想到嫂子率先失了魂。哥還沒死呢,她先哭喪,晦氣。袁字當(dāng)頭,哥只能靠自己了。袁柏茂感到身上背負了巨大的使命與責(zé)任,有了舍我其誰的心態(tài)?,F(xiàn)在開始,我是哥的紫微星。不,是救星。

隔天,柏茂找到了松茂,他望著眼前消瘦的哥,耷拉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想象著這些天以來遭受的身心雙重的折磨,說,阿哥,跟我一起去個地方。松茂問,哪兒。袁通那兒,柏茂說。走著去?松茂問。我的哥啊,儂真是糊涂了嗎,從村南到村北,走快路,半個小時即到,難不成飛著去嗎,柏茂心想。他說,對,走。

松茂原不愿去,諱疾忌醫(yī)是刻在骨子里的性物。他猜測,弟怕是有難言的隱疾,否則怎不拉阿梅同去,到了這把年紀,難不成還有什么花花腸子。既然這樣,那就隨伴走一趟吧。柏茂心急,事不宜遲,刻不容緩,再晚一天,他怕是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袁通是他們堂叔,從前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現(xiàn)時開了一家診所,師承哪路名家忘了,或是無師自通。退下來后沒有西藥的進貨渠道,因此以中藥與針灸為主,輔之以精神治療。治愈了不少人的疑難雜癥,因此名聲極響,號稱:扁鵲復(fù)生,華佗再世。

通叔捋了捋胡子,招招手讓柏茂先上來。柏茂一臉詫異,不過既然來了,讓通叔瞧瞧也無妨,等自己起了身,再換哥過來就行了。坐定、勿動、深呼吸,三回。通叔推了推老花鏡,蹙眉、低首,看了柏茂的舌苔,翻了眼白,把了脈,知曉了神情緊張的柏茂的問題,不在于肢體,而在于內(nèi)里。他說,阿柏,儂先別說話,聽叔說,五十多了,叔看著儂長大,勸勸儂,該歇歇了,錢賺不完,人容易垮,喝一個療程的湯藥調(diào)理一番。柏茂正想回話,通叔又說,阿松也在啊,瘦了啊,儂兩兄弟長得像,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仡^再聊了。來來來,下一個。

在這間不大的平房里,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同村的,也有鄰村專程趕來的,每個求診病人在袁通這兒只有三五分鐘,待開出藥方,想要回頭多問幾聲,準被身旁一堆秩序管理員的口水淹了。柏茂不信邪,試了幾次,一位身著玫紅色呢絨外套的大姐跺了兩下厚重的雨靴,輕蔑地呵斥道:插隊一次還不夠,鄉(xiāng)下頭人,真沒素質(zhì)!人群的目光聚焦而來,像是一把把槍口對準了柏茂,他望向松茂,松茂扶起他,提上七帖藥,說,儂不看完了嗎,不走,留著吃飯嗎?

邊走,松茂邊說,我會囑阿梅一天兩煎,每次一平碗,煎完的藥渣子倒村口那條大路上去,踩得人越多,好得越快。這一套,娘才信,哥一念過書的文化人,怎么也能這么以為,柏茂不解?;亓烁缥堇?,趁他出去抽煙的工夫,柏茂獨個兒對著嫂說,通叔忙中出亂,陰差陽錯把自個兒當(dāng)成了病號,配了湯藥,倒也不打緊,藥效逃不走,通叔的配藥大差不差,記得按時EKEmTaym/Ay2/tgnvpYOXg0i1tFqtVRiCpcedCKaweQ=給哥喝上準行,切記,半溫時再服下。臨走,松茂站大門口喊阿柏,忘提藥了。柏茂心知藥是配來給哥的,但不好明說,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帶走三帖,留下四帖,他暗中托嫂,一包藥分煎四次,喝兩天,天寒,不會壞,通叔藥性靈,四帖能管用。如果幾天后哥糊涂了日子,再把余下三帖送來補上。

松茂見阿柏拎著藥像只田雞一樣朝外扒著腿跑開,思忖著這個不省心的弟,嘴犟,脾性更犟,不肯認病。幼時,一聽到娘喊“喝湯藥”便跑,到后來,但凡聞到湯藥溫煮時散發(fā)的氣味,不論是誰家傳出來的,一律不敢再返家。面對此類境況,娘就派松茂連哄帶騙,樹立當(dāng)哥的榜樣,端起一碗一飲而盡,松茂強忍著苦澀味,咬著牙,勾起嘴角向上的弧度,告訴阿柏:儂看,一點兒不苦,咕嚕咕嚕,藥到病除。

松茂暗自想著,如果柏茂將那三帖準時服下,多少出些藥效,成全了他暗戳戳的壞心思。待柏茂走后,他欲將留下的四帖中藥扔了,王愛菊不肯,松茂問她,儂曉得阿柏為何配這藥不,這把年紀了,還想再生一個不成?王愛菊被這話驚了,她說,腦子靈清點,如果霧住了,用水沖一沖。松茂笑了,將王愛菊從廚房喊了出來,吐出煙圈,碾了碾煙蒂,湊近了說,阿柏打算中藥補補陽,再要一個呢。

這下王愛菊真信了袁柏茂說的話了,松茂不僅僅是老年癡呆,可能還有其他并發(fā)癥,比如,腦神經(jīng)已經(jīng)搭上屁股蹲了,或者失心瘋,腦膜炎。

天愈來愈冷,落著雪子,再過不了幾日,怕是要大雪封門了。遠望田壟,像是一片銀白的海,零星伸出頭的綠色和枯黃色如同杵在海面上的船桅,指不定什么時候?qū)⒈话桌藷o情淹沒,變成一個小鼓包。待雪加深,這片海面又平靜如初,波瀾不驚。這幾日,王愛菊對湯藥十分上心,早晚各煎一次,叮囑松茂按時喝下,喝完順帶把藥壺和碗洗了。至于究竟喝沒喝,她不管,她得虔心念誦佛經(jīng),聽到擰開自來水龍頭嘩啦啦的聲響,便心滿意足地肯定了松茂已服下。松茂自然是不喝的,幼時為阿柏做示范,已令他對湯藥深惡痛絕,從小立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將來再喝一口這狗屎的玩意兒,袁字倒過來寫。

袁柏茂送來剩余的三帖藥時,順帶提了蘋果香蕉橘子,送三樣,是看望病人的標配,“三”即“散”,將病痛盡快散去,取諧音之寓意。他經(jīng)過路口,看到滿是車轍與鞋底印的藥渣子,刻意繞去踩上了幾腳,欣慰又滿意地笑。而袁松茂正窩在家,沒出門。別說田邊山頭,村巷弄堂都沒人影,再往田畈里走,村里人瞧了,準覺得他真在田里挖出了黃金,迫切地想要轉(zhuǎn)移私藏了。其實,只不過人們聚在屋內(nèi)懶得外出吹冷氣罷了,就如同在崗時,一到數(shù)九寒天,工友們躲進了熱空調(diào)房,從外頭往里探瞧,如罷工了一般空無一人,是一樣的道理。除了林教頭雪夜逼上梁山,天大的事兒都得等雪停了之后。可探查已經(jīng)成型的正方形土坑在惡劣天氣中的受損情況如何,便是比天還大的事。袁松茂摸黑出門,手電筒的光,如一柄利刃刺破了漆黑的夜。走在田埂上,能夠聽到雪落下,觸在泥土之上以及融化成水的聲響,窸窸窣窣,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像是蟲蟻竊竊私語,像是電波電流暗流涌動。他為又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感到興奮。幼時鄉(xiāng)村入了夜,靜悄悄,往山里走,常有許多神秘的罕有的或是詭異的駭人的聲響,如今倒是很少再有了。以及一些氣味,冬夜里,泥土與雪片交融,像是激活了土里獨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細胞因子,釋放出一陣清涼的野香。至少在松茂認為,是香氣。他走到土坑前,坑中已有積水,透過蛇皮袋的縫隙往下滲,厚厚的雪壓得蛇皮袋往下凹陷了一小塊,還好來得及時,到了明兒一早如有人來,肯定瞥見土坑的存在了。松茂抓緊時間清理掉積壓的雪,正要離開,又想到四周都蓋了一塵不染的白,唯獨這方地是裸露著泥土的黑,這不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于是又捧來并掩上薄薄一層雪。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夜里,僅憑著手電筒的光完成這些,松茂凍得手通紅,忙得汗淋淋??斓郊议T外,他又歇了歇,收收汗,抖落身上的雪片,擦凈褲腿和鞋邊的泥漬。當(dāng)然,最關(guān)鍵的一點,依舊是洗凈指甲縫中嵌入的泥碎,對大老爺們來說,想要完美地完成這一精細活,可不容易。挑兩籮筐稻子簡單,穿個針線難,就是這個理兒。手指伸入溪流中,不由地一陣哆嗦,將他從營造土坑所帶來的溫暖的虛擬滿足感中抽離,回到天寒地凍的冰冷現(xiàn)實里——至少水是冰冷的。

最后是土坑如何長久存在的問題。松茂篤定,在自己有生的日子里,決不讓它坍塌,也不被人發(fā)覺,哪怕對柏茂也得守口如瓶。至于多年之后會如何,他管不了。它像是獨屬于自己與爹夢境的紐帶,他必須給爹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當(dāng)晚,松茂依舊難眠,合眼假寐,思考著該以什么方式,使它能完好地在泥土中留存。他猜想,爹該是能看到他所做的。第二日天明,陽光明媚的大晴天,村里人都開始了忙活,松茂看到北邊的人家正建新房,在墨線拉出的長條框內(nèi)壘砌紅磚,他靈感乍現(xiàn),為何不在土坑內(nèi)碼上磚呢?隔絕泥土滲入,保持坑內(nèi)干燥,堅硬,牢固,與建新房別無二樣。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興。從這一晚開始,松茂每晚偷幾塊磚,為他的土坑鋪設(shè)地磚打造墻壁,神不知鬼不覺,正方體六個面,只剩下頂面沒解決了。

新房這么大工程,少了十來塊磚頭本是無人察覺的,偏偏磚頭燒得火旺,松茂大晚上光顧著拿,沒注意散落在地上的紅粉,指引線一般撒了一路。還好撒至轉(zhuǎn)彎口消失了,便不知道賊從何來。但有了教訓(xùn),為絕后患,這家人接了電線,安裝了燈泡,一片通明,雇人睡在工地上,再往大門口拴上一條惡犬。松茂在崗時曾是文武雙全的工作標兵,文能寫匯報材料,武能操控十幾噸的大型器械,凡事常如此,距離最后一個句號只剩一句話,或是距離完成器械作業(yè)只剩循環(huán)的最后一圈,就會卡殼。他怕是很難搞到土坑頂面上缺的幾塊磚了。但他不死心,畢竟就差那臨門一腳的兩三塊,與其開口討要,不如冒險一試,畢竟一旦開了口,便默認了之前的偷竊行為,老臉往哪里擱。

深夜,村子沉沉睡了。松茂卻精神煥發(fā),他悄悄出門,夢游般走在路上,不知是緊張,還是周遭太安靜,或是瘦成前行貼后背的緣故,他好像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赝@些年,四平八穩(wěn),人直身正,沒干過偷雞摸狗之事,到了這把年紀,做一回小賊,竟覺忐忑。松茂到了工地,狗正瞇著眼打盹,他暗自猜測狗都睡了,看守的人肯定也睡了。于是走近,在明亮的燈光下俯身,迅速往蛇皮袋裝入三塊磚,拔腿便跑。松茂沒做過這類事,缺乏經(jīng)驗,得逞之后撤退過急,如果慢些走,雨靴不會踢到排列在地的鋼筋,也不會撞翻碼放整齊的水箱,更不會驚醒看門的狗。這一跑,聽到金屬碰撞和倒水聲的狗沖了出來,嚇得松茂一個踉蹌,向前打了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好在他反應(yīng)快,等柏茂披上大衣,戴上帽,提上手電筒出門追,他已經(jīng)躲到了路口轉(zhuǎn)彎處另一頭的矮墻之下。柏茂轉(zhuǎn)了轉(zhuǎn),抬起手電筒朝兩側(cè)的路口來回探照,光束由小及大,沒人影,只好折返。見手電光消失,松茂這才松了一口氣,頓感逃過一劫。柏茂原以為夜宿工地看管包早晚兩餐是白得工錢,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映著電視機反射的亮光照睡不誤,沒想到遭了賊。驚擾了美夢不說,還得擔(dān)心主人家扣工錢。畢竟是自己的失職,如果主人家留了心眼,這一次丟了三塊磚,肯定被發(fā)現(xiàn)。紅磚以二十塊為一層,整齊地碼在一邊,像是排列成縱隊的士兵,只要前一晚清點過,減員三人,準能察覺。柏茂只好祈禱別被發(fā)現(xiàn),更重要的是,別扣了自己的工錢。

松茂打算趁熱打鐵,徑直去往田畈。一輪彎月孤零零地懸著,星子散布。天冷得蟲鳴蛙叫全停了。夜里出門就像夢游,一雙腳綿軟乏力,小心翼翼地走在濕滑的田埂上,他聽到了雨靴踩在殘雪、草籽、野花與泥土上的聲音,似乎感受到一些渺小卻激昂的生命力。一陣倦乏襲來,躺在床上時老瞪著眼失眠,到了這兒反而生出一絲困意。不知是冬風(fēng)太冷,還是寒夜太涼,松茂甚至荒唐地想著要不就地睡了。他將手電筒系在近處的樹梢上,一束直直的光正好將他圈在圓中央。蹲下身,靠近泥土,聽到鮮活的換氣的聲音,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來自田地。大地也在睡夢中均勻有節(jié)奏地呼吸。他頂起精氣神忙活起來,掏出三塊磚,第一塊用來頂在土坑中間充當(dāng)豎梁,另外兩塊一頭擱泥坡,另一頭擱紅磚側(cè)面,作簡單的頂面支撐。完工。他想喊一聲,覺得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土坑了,思忖一番,“石窟”更合適,這個名字賦予了它一些禪意和神秘色彩,比如龍門石窟、云岡石窟,深邃且壯麗,精致且神秘,符合心意。他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走,爹一定會欣然接受。

結(jié)束時天還沒亮,松茂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這一樁他日思夜想,猶如心結(jié)一般存在的大事,他覺得再次嗅到了泥土的芳香。他屬于泥土。娘說過,他生下來那天正墾荒,接生婆馬虎,崽子差點掉落,滾入泥堆,一出世聞到的是濃重的泥土氣息,而不是娘胎里的血氣味兒。他一聲不哭,吸著鼻子癡癡笑,好像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由來與歸屬。他是泥土的兒子。他想起,參加過工友不幸離世后的葬禮,火化后,多年來站在身邊嬉笑怒罵的一個人,成了一抔灰,或者,一抔土。

在這一刻,他不再有喜悅傷悲,他抬頭看著天,黑暗漸散,曙光初現(xiàn),大自然的盛宴開始了。

“哈哈!”袁松茂終于笑出了聲。兩聲干笑如同老牛哞叫,低沉,渾厚,裂成碎片,蕩在寂靜的曠野間。如釋重負,沒想到是這般爽快,松茂覺得一切都值了,不論接下來發(fā)生什么,哪怕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就這么一睡不醒,也值了。再也沒有什么更讓他覺得安心了。

王愛菊自然是發(fā)現(xiàn)松茂出門的,但她沒有多想,到了這個歲數(shù),睡不著是常有的,出門屙尿,抽根煙,或是靜立著遠眺星夜,聽野趣聲,什么也不做,再回來睡,家常便飯了。翻身便繼續(xù)睡了。第二天蒙蒙亮,睜眼,卻不見松茂身影,屋里屋外喊了一遍也無應(yīng)答,這就怪了,她趕忙跑到柏茂家,說,阿柏,該料理后事了!柏茂問,誰死了?嫂說,你阿哥。一夜沒回,難不成死在哪條臭水溝了。一夜沒回啊,王愛菊不停重復(fù)這一句。昨夜里出的門,我沒留心眼,阿柏,一夜了,他能去哪??!王愛菊說得飛快,她的語氣不再訓(xùn)斥一般咄咄逼人,倒是多了幾分急切的憐憫,好像趕著說完后,真的要去買喪物了一般。柏茂迅速從睡眼惺忪中醒了神,像是神引般明白了什么,留下愣在原地一臉疑惑的王愛菊與李梅,往田畈飛跑去。王愛菊和李梅追身上去,天將破曉,三人從村落跑出,混亂的腳步聲驚起雞鳴犬吠一片。早起趕集遛彎或扯閑的人清楚看到三個身影飛閃,正想問出了什么緊急狀況,話如風(fēng)散,便跟隨上去,一瞧究竟。

冬日的暖陽假把戲,佯裝猛烈,打到身上軟綿無力,無熱意。田埂兩邊的草木高低錯落,有一種別樣的美感,雜草堆中,黃白色的一年蓬點綴其上,開了花,也算不上綻放。它太小,太微弱,太不起眼,沒有艷麗的外表,沒有四溢的芳香,卑微不足道,與草芥無異。柏茂看到了散開的白色花瓣,純凈,死寂。松茂竟躺在其中,衣褲與頭發(fā)上沾了泥漬草籽與零落的雪粒,額頭留著不知是露珠還是汗液的水滴。他仍閉著眼,一束圓滾的光直落落地打到身上,像是舞臺劇中留給主角的聚光燈,從腳到頭,從下巴到眼皮,完整打量一遍。王愛菊愣住了,周遭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有好事的人扯了她的衣角問,出什么事了,睡著還是死了。她仍一動不動地愣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她好久沒有看到松茂睡得那樣沉了,她想,如果此時快到晚上七點,《新聞聯(lián)播》即將開始,松茂肯定泡上茶,守在電視機前了。

柏茂猛地發(fā)覺松茂的身旁有一堆微微凸起的泥層與虛掩的草苗,他蹲下身,徒手將其刨開,下方鋪著幾層厚厚的蛇皮袋,拿開后,里面是一個紅磚圍城的正方形坑洞,四周和底下各橫著墊了四塊磚,中間豎起一塊,頂面兩塊帶一點斜坡,像是屋頂與墻壁。它該是精心搭建的。紅磚出現(xiàn)在這,他幡然醒悟,好像自己也在無形中助力了偷竊,參與了筑造與守護。柏茂錯愕地站起身,凝神,定睛看,真像是一座孤墳啊,或者,一座神龕。他想到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松茂,想要松茂開口,確定地回應(yīng)一聲“對”,或者點點頭。他轉(zhuǎn)身,用兩根手指抵住松茂的鼻口,均勻的進出氣印證了松茂只是沉沉睡了。柏茂輕聲喚著“阿哥。阿哥。阿哥儂醒醒啊醒醒。”王愛菊護住了松茂,阻止柏茂進一步搖身喚醒他的舉動,她說,別魯莽,去喊通叔。旁邊的人應(yīng)承著她叫出的人名,對對對,袁通,通叔,通叔,不斷有人重復(fù)。柏茂說,好,我去喊,你倆守著,哦不對,叫阿梅守著就成,嫂回去吃上早飯,順手把藥渣子帶來,現(xiàn)時人多,多踩上幾腳。瞧這天,烏泱泱的云,怕是暴雪將至,最好再帶把傘來,給哥撐上。王愛菊掏出鑰匙,臨走前,不忘囑托李梅,別讓任何人動了阿松。她鎮(zhèn)定地說,阿松正夢游呢。儂不曉得,他常大半夜夢中囈語,喚著爹。我在城里頭聽人說,這種表現(xiàn)叫夢游。這夢游啊,如果被打斷,做夢人必受驚,一驚,可大可小,小則啥事沒有,大則丟了性命。善哉善哉,菩薩保佑,南無阿彌陀佛。王愛菊雙手合十,閉著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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